鳳凰花開

鳳凰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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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開學,新生入學。


揹起新買的後背包、穿上新球鞋,余真軒成為被暱稱為小大一的其中之一,小跟大這兩個字怎能同時並排在一個詞,真奇怪。


沒有制服、沒有明文規範,一切就這樣展開,余真軒發覺,成為大學生沒有想像中那麼困難,至少沒有比接受裴守一已經離開這個事實困難。


上課也不難,只要能聽得懂人說的話對他都還算簡單。余真軒喜歡大學課堂、人與人之間的距離,那種涇渭分明的疏離感讓他發自內心覺得很放鬆,像躺在海灘的躺椅上坐日光浴。


例如這個現在坐隔壁的人,下一堂課換教室就會消失無蹤,所以不必在意,反正永遠也不會知曉彼此姓名或更多,但他和這個人下週還是會出現在這間教室裡,在此一次又一次遇見,但從來不曾真正認識,真有趣,這種若有似無的關聯。


對余真軒來說,最為困難的是還是他被分配到一間四人的宿舍,住宿環境先跳過不談,令人崩潰的是他的另外三個室友各個奇葩到快升天,或者最奇葩的其實是他自己?儘管四人已經開會討論生活公約,約法三章如下:

晚間十二點過後禁止開大燈,製造各類擾人安寧的噪音、垃圾要輪流倒、浴室環境維護人人有責、禁止沒告知就帶其他朋友進宿舍、打遊戲聽音樂看影片佩戴耳機為基本禮儀,清楚劃分四人的領地,不可隨意越界。


但他的室友們仿若舊石器時代的野蠻人,文明尚未開化般不識字、不理解、不尊重、講不聽,瘋狂挑戰余真軒的極限,每次走進宿舍房間就如開驚喜包,骯髒到刷新三觀的廁所慘況、剛洗完澡走出來就看見室友帶女生回來?邊打遊戲邊幹聲連連的噪音攻擊,還有毫不掩蓋的謎片背影音、半夜吹風機挾帶講電話的交響曲,都快要把他的理智逼到跳下懸崖。


余真軒在室友屢勸不聽的日常違反規定下,一次次遊走在崩潰邊緣,有好幾次他如酒後斷片般想不起發生什麼事,醒來宿舍只剩下他一個人呆坐在書桌前,手上還殘留一點血跡。


余真軒只記得有一次,噪音製造工坊,半夜不睡又來了,自己受不了扯開喉嚨朝室友大吼,吼著叫他們安靜點,閉嘴行不行,室友Z不爽地先出手推他肩膀,他還擊把對方壓到床上揍,自己的頭還撞到上層的床板,這好像已經是最和平的片段,其他更血流成河的他想不起來了。


他們這一房三不五時被投訴,有時是彼此內鬨互相打小報告,有時是吵得太大聲打架打出門外被隔壁房投訴,舍監來了,他了解情況,然後上報校方,經公告後某幾位同學被判喪失住宿資格,余真軒是其中之一。


學校宿舍租金最便宜,這大家都心知肚明。

但余真軒被宣判流放,從此沒地方住,明明違反規定的又不是他,媽的毫無道理。滿腔憤怒、怒火如滾水般沸騰,垃圾室友,余真軒正氣到還沒辦法冷靜下來想解決辦法時,他的前室友裡最怪的一位周昱天就來找他,問他要不要一起合租校外的房子。


余真軒不解的看著眼前最愛帶不同女生回宿舍,遊走在花花世界不亦樂乎的周昱天,對方只有臉長得好看,皮下的敗壞都被掩蓋。

余真軒開口問他為什麼,要幹嘛?

周昱天兩手一攤開誠布公地說,他需要有人幫他寫作業、交報告,當考試打手之類的,他志不在此,但還是需要學位,認為余真軒很聰明完全有能力可以幫他,他也知道余真軒很窮家裡負擔不起,交換條件就是他會出房租水電。


余真軒一雙圓圓的眼球轉呀轉,再望向同系但幾乎不曾出現在課堂上的翹課大王周昱天,似乎在審慎思考他的提議,經過十分鐘沉思後,他說好,但之前說好的住宿規定,一定要遵守。

余真軒就這樣展開和周昱天的合宿生活,他們租下學校附近一間套房,衛浴共用,但房間一人一間,平常基本上都相安無事,住在一起稍微久了一點他才知道,周昱天是那種不愁吃穿、每月生活費有六位數的富二代,但他的智商只有個位數,還都用在求偶行為上了。

不知道是周昱天的五官組合受到演化青睞,讓他變得很容易,還是其他余真軒不能理解的特殊費洛蒙作用,周昱天總是能隔三差五帶各式各樣不同類型的女生回來過夜,彷彿他的人生就是為此而生,也為此而樂,樂不思蜀,樂不可支。


周昱天與其帶回來的友人在隔壁房發車時,余真軒在自己房內寫周昱天不寫也不會寫的作業、還有不交會被當掉的報告,老實說余真軒不太明白周昱天的行為,不過他也只能尊重,畢竟房租是周昱天出的,出錢的人最大。

但還是有一次,入秋的時節,氣溫仍炎熱的要開電風扇才不至於流汗,洗完澡渾身清爽的余真軒只穿一件四角褲,晚上獨自一人坐在客廳沙發上放鬆地放空,玄關的門孔突然被轉開,又是周昱天,身後牽著他的新人,但對余真軒來說,這是毫無預期會發生的事,完全不能容許。


沙發上的余真軒,與門口的周昱天四目相交,余真軒露出彷彿要將人撕碎的野獸眼神瞪著對方,周昱天瞬間酒醒,覺得大事不妙,先將女伴往後推,在那瞬間余真軒站起身來朝著他狂吼,彷彿他踏進不該踩進的地方,讓他快滾,滾的越遠越好。周昱天覺得自己好像親眼見證遠古暴龍的復甦,類迅猛龍的生物正張開咧嘴對他發出嘶嘶低吼,威脅警告著他,性命有危險。


在還來不及反應前,余真軒已經衝過來朝他雙手一頓亂揮,拳頭指節紮實擊中他的臉,接著余真軒又出手摜他的肚子,站在後面的女伴嚇傻拉了眼,猶豫此時是否該報警,但周昱天只是揮手示意她先離開。


周昱天也不掙扎,就任余真軒發洩,待他氣力用盡放棄攻擊後,才把趴在他身上的人拉起來,輕輕放置沙發上,問道你還好嗎?

余真軒目光呆滯沒有反應,什麼也沒說靜靜癱倒在皮質深灰色的沙發上。

周昱天心想又來了這傢伙,只要被踩到底線,就會如野獸般失控,不知道到底是怎麼活到現在,他發自內心感到好奇,完全社會化失敗,神奇的小怪獸。


之前跟余真軒同房的室友都被嚇到怕,他們實驗過得到結論,多半時候,他們都打不贏失去理智的余真軒,兩敗俱傷,誰也制服不了他。


三人也曾不止一次私下討論該拿余真軒怎麼辦,其中一人選擇去舉報,一人說他試看看容忍但還是最先踩到余真軒設的地雷,被揍到生無可戀還是一犯再犯,剩下的就是周昱天,他還沒想好該怎麼做,但每次余真軒發狂,他都會第一個衝上去使勁全力拉開他,再勸說理智尚存的室友,冷靜下來,接著拽著他們一起快速逃離現場。

周昱天從小到大沒這樣被揍過,痛,但很新奇,他今天太開心,在外約到極品美人兒,忘記事先打電話回來告知余真軒。


而余真軒是個守則分明的人,他知道。



隔天早晨,他們有一堂共同的早八必修課,早餐擺在餐桌上,余真軒與周昱天面對面坐著。


余真軒看著五官精緻、分配得宜的周昱天,想著多少無知女性就是被這張臉所騙,接著發現他眼角下方有明顯青紫色的一塊淤青,他彷彿剛從夢中清醒但又想不起夢的任何內容的人,只好努力試圖回想自己昨天做過什麼事。


周昱天用一雙無邪的眼眸回望他,率先打破沉默說:「是你用的,你還揍我肚子一拳」

余真軒一臉大夢初醒,垂死病中驚坐起地回道:「是嗎?我又.......」

然後擅自跌進一團懊悔、不解、自我檢討捲在一起奇異的心境漩渦裡,他想著自己現在是否該道歉,但傷害都造成了。


周昱天把頭向前靠,雙眼逼近余真軒,縮短倆人間的距離。

余真軒終於開口說:「對不起,這學期的作業外加全部報告,都幫你寫。」眼神看不出悔意或其他情感,就只是平鋪直敘的敘述著

接著彷彿怕不被原諒的,又再小聲補上一句:「對不起。」

周昱天回道:「那被你嚇跑的女伴怎麼算?」


對坐的人無語,陷入一片死寂的沉默,余真軒在桌下把自己的手指甲用力鑲嵌進皮膚內,想著對他人造成的傷痛與損失,到底要怎麼彌補,或能怎樣彌補,他毫無想法或辦法。


余真軒低下頭,緩緩開口說:「真的很抱歉,不然....還是....我...搬出去吧?」

游移的語氣像犯了錯的幼稚園小孩在等待懲罰

周昱天沒回應他的問句,伸出手搓揉余真軒的一頭捲髮,然後露出一個彷彿只是發現冰箱的甜食被偷吃光的表情,笑著說:「不用沒關係,再找就好。」


余真軒抬頭看向周昱天,小心翼翼、再三仔細確認過對方的眼神和表情,是真的沒在生氣,才敢伸手拿放在眼前的三明治來吃。

他們邊吃早餐,邊開始討論該如何避免這種悲劇重演

余真軒問你不能去旅館或其他地方嗎?

周昱天義正嚴詞地說租房就是為了這個,自己住慣的房間最舒服,床哪個角度最柔軟他都一清二楚,幹嘛捨棄自己家不顧,花錢去外面陌生又不保證乾淨的地方。

余真軒聽完,認真啃食手上的火腿蛋三明治,側著頭問:「那怎麼辦才好?」

周昱天回問:「你不是很聰明嗎,想點辦法」

余真軒想到還是他寫一個按鍵程式,數字有相對應的狀況,周昱天只要在手機輸入數字,就能直接傳給余真軒,事先通知他

515代表緊急狀況,522是幫忙買飯,666是教授今天點名,777是女伴來臨,這樣的摩斯密碼

周昱天說好,那還有這些

616出門散步、878狀況不好生人勿近、223買泡麵當宵夜、226幫買鹹酥雞、688載我一程

余真軒補充: 414客廳電燈冷氣電源未關

他們互看了對方一眼,快樂地笑了出來。

當天晚上余真軒和周昱天把彼此手機設定好,系統上路,之後試運作幾次,暫且沒有太大的問題。

相安無事的兩學期過去,大二下學期的某天,周昱天回到家拿出鑰匙,轉開了門才想起,自己又忘記通知余真軒,握緊了跟在身後女伴的手,想著大勢已去,一臉認命眼神死地望向蹲在客廳沙發椅上吃甜點的余真軒。


他要開始尖叫加嘶吼了,周昱天心想。


但眼前的余真軒只是憤恨地瞪著他,像要鎮壓什麼似的用力咬住自己的舌頭,二話不說衝進房間裡,甩上門並上鎖,除了巨大的門響外,其他任何聲音都沒發出。


女伴目睹這一切,對著周昱天說:「你的室友,真是個怪人。」


周昱天笑了,從劫後餘生的心境歸來,放鬆緊張的五官,用平靜但不容質疑的的語調回道:「不准這樣說。」



剛開始住在一起的時候,余真軒覺得周昱天之於他,就像顧客之於店員,周昱天付錢,余真軒提供服務,然後對彼此說句謝謝,雖然一切彷彿理所當然的利益交換,是資本主義的各取所需,誰也不欠誰。


不過也因為是互利共生,所以不用擔心對方是否會一聲不響地就突然消失,總之是很簡潔易瞭、乾淨俐落又令人放心的關係。


但周昱天總是在余真軒沒注意的地方踩過線。

周昱天買早餐都會買余真軒的份,他記得余真軒喜歡吃三明治配熱牛奶,但永遠不記得等下十點有課。


周昱天最常問的話就是余真軒你餓不餓,總是二話不說請他吃飯,就連沒人記得他生日的時候,周昱天還送了手錶當禮物。


余真軒百思不得其解,有人會對店員這麼好嗎?

還是他對所有人都這麼好,但余真軒觀察後又發現事實上並非如此。


他開始覺得自己無以回報對方的好,余真軒從小到大都沒交過朋友,真正能談心的,或僅是能走在身旁的友人,一個都沒有,因為跟正常人擺在一起他就會顯得更怪,他自己知道,沒有人敢靠近他,就算有,最後也會被他嚇跑。


余真軒發自內心的感謝周昱天,儘管他人生大部分時候都只以約妹為目標。


進入台北入冬以來最冷的時節,余真軒接到遠在家鄉奶奶的死訊,隻身一人回去處理後事。重返台北後,一些可怕的念頭被刺骨的寒風喚醒,余真軒有時會失控地傷害自己,沒有來由的,即使周昱天問了,他也答不上來為什麼。


綠色的馬克杯裡,裝滿了余真軒晶瑩剔透的眼淚。


他覺得自己內心破了一個洞,有人挖走裡頭所有值錢的東西,內裡如流沙般不斷流瀉而出,那永遠缺少的一塊,他怎麼補也補不起來。


周昱天先是提議、接著邀請,然後陪著余真軒去看心理醫生,他說有些問題若自己解決不了,可以交給專業的去處理,余真軒說好,因為周昱天對他好,他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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