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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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條悟才剛走出酒吧,就看見方圓三十公里內那唯一的加油站爆炸了。他伸手捂住耳朵,忍不住在心裡咋舌。他把最近開得順手的車留在那了,現在八成一併炸成了碎片。
下次要換一台充電的,石油太落伍啦。五條望著黑煙垂直升起,漫不經心地想。
爆炸聲只引起了小小的騷動,這裡的居民似乎都對紛爭習慣了。小販利索地捲起地毯上的商品,四周的門戶此起彼落一一關上,五條身後的酒館也啪地一聲鎖上門。
白髮男人翻了個白眼——劣質酒精加香料兌水,至於怕偷怕搶成這樣?他有些懷念起家入硝子無聊時給他調的酒,柳橙汁加威士忌,可能兩樣都過期了,無視螺絲起子的正常比例甜得膩口。只可惜五條現在正一生懸命出差中,沒有同僚跟他作伴,只能一個人面對難喝的酒和迎面而來的一隊武裝黑衣人。
「我今天運氣也太差了?」男人自問自答,左手從長褲暗袋裡掏出兩把電刀。六個人、 六把槍,他從墨鏡後斜眼打量了下,補上一句:「好吧,其中有的還堪用吧。」
在荒土大陸上最值錢的物資是抗輻射劑,再來就是武器。而其中最有市場的要屬熱兵器,遠程的。畢竟身手再好,遠遠被人拿槍開個孔,近戰再強也無力回天。這其中最有名的案子就是幾年前的伏黑甚爾,當時的最強傭兵被人拿狙擊槍硬生生在腦門上打了個孔,自此結束職業生涯和短暫的人生。
那次戰鬥讓五條悟一戰成名。而現在他手裡只有堪堪兩個手掌長的電刀,穿著一身寬鬆的卡其色便衣,面對五個全副武裝的搶匪,真有些形單影隻的可憐味道。
「唉,老子教教你們怎麼拿槍吧。」他重心壓在左腳站地歪斜,嘆了一口氣。
五條轉了轉手腕,雙膝微曲,下一秒足尖使力蹬出去。他的鞋底激起一陣,躍出的瞬間黑衣人才此起彼落地舉起了槍。沒有人想到在單槍匹馬、武力差距極大的情況下,男人還會主動攻擊。舉槍慢了一秒、上膛慢了一秒、扣板機也慢了一秒。三秒的時間,也許能讓他們的距離縮短成電刀的攻擊範圍,但也不至於逆轉局勢。
不過一切荒土大陸上的規則對於五條悟都是行不通的。
就像當時人人都對他搭檔的狙擊瞠目結舌,殊不知他才是那個能夠裸眼狙擊兩公里開外的人。遠視?倒也未必,五條悟通常表示:他只是視力好。
三秒鐘,領頭的男人才剛擊出第一顆子彈,就看見五條悟蹲低了身體,由下往上劃開了自己的脖子。所有人都只來得及看。大腦反應不過來,只有眼睛單純接收了資訊。擊倒這六名武裝業餘傭兵,五條悟從頭到尾只花了三秒鐘。
「嗯?」
三秒過後,男人輕盈落地。
他像是想到什麼,回頭彎腰把一具屍體扳正。這個男人死前雙眼圓睜嘴巴大開,簡單來說就是面目猙獰。他昔日的搭檔曾經對他說,他一定要笑著去死。不過那天對五條悟而言還遙遙無期,他現在只是想看看從男人褲袋裡掉出來的鍊子。
五條無視金色鋼鍊上沾著的血,徑直撿起蛋形吊墜,用拇指彈開掀蓋。墜子裡裝飾著酒紅色絨布,用上個世紀的針線活細細地繡了一隻金色鯨魚。在布料上流暢優美的線條舒展開,兩側的前肢像在游泳也像在飛行。
那是夏油傑的東西。
他在原地定格了三秒,環顧四周一圈,把吊墜收入口袋裡。他掏出智慧錶給家入硝子發了通訊息,輕描淡寫地說他不急著回去了。
女人的回信來得很快,告訴他確實最好別回來,這裡任務多得能砸死人。這班她先翹為敬,五條悟你好自為之。
收到訊息的男人吹了聲口哨,對著遠方逐漸散去的煙幕瞇起眼睛,調轉了鞋尖朝那兒漫步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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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條悟沒有看過鯨魚。不如說現在這地球上沒人看過。荒土大陸上沒有舊定義裡的海水:液態淨水加上千分之三十八的礦物鹽。綠海裡也有生物,但不是鯨魚。鯨魚應該有眼睛,身上也不會有腐蝕性黏液,這點連五條悟也知道。
所以夏油傑就是個騙子,從一開始就是。不只留著妨礙行動看著就累的長髮,還一口一個舊世界的道理跟情調,神神叨叨地故作深沉。他說這世上還有不是綠色的海,海裡有鯨魚。
夏油曾經對他說,要帶他去看鯨魚。就是這句話讓他後來的稱號從騙子晉升成「他媽的騙子」,但不是因為他們最後也沒能找到鯨魚,而是因為夏油傑半路落跑了。
五條悟,當年短短二十年的人生內從來沒有吃過鱉,一覺醒來就被男朋友扔在天高地遠除了沙什麼都沒有的沙漠,距離上一個流民營開車兩小時,下一個補給站在地圖上隔著兩個比例尺。夏油傑分手分得真夠絕,好像他五條悟上輩子蹭了他一輩子的晚飯還不付錢。要不是五條悟是五條悟,他早該曝屍荒野,變成綠油油的屍人了。
所以說,在路邊械鬥巧遇自己闊別十年的前男友,特別跑進戰場裡嘲諷見死不救,並不過分吧?
「嗨。」此刻五條悟手裡鬆鬆地揣著一把老式步槍,背靠在掩體上和一旁的男人打招呼。他把黃色護目鏡拉下搭在鼻樑,對著男人出血的右臂笑地怡然自得沒心沒肺。
「你看起來很糟欸,需要搭把手嗎?」
男人黑色的長髮夾雜著血塊和碎石礫,一小部分黏在了額角和臉頰。眉上被流彈擦過,血穿過眉毛一路流進眼睛裡。那隻淒慘的右手被人開上了好幾槍,鮮紅的血從漆黑的洞汩汩流出。
夏油傑徹底換了身行頭,以前純黑的立領風衣和寬褲不見蹤影,倒是穿了一身奇怪花紋的軍裝,黃黑交錯的方格紋不知道是哪門子保護色。
「……盤星會。」夏油傑看五條歪著頭看了半天說不出來,只好勉強換過氣來告訴他。他們現在處在戰鬥的邊緣,但還是不時有金屬破片或彈片飛過來。不過五條悟看來完全不在意,只睜大了眼睛,整張臉湊到夏油面前說:「傑,這麼久不見你跑去搞邪教啦?看來是沒什麼搞頭喔,不然你現在也不會這麼慘了。」
黑髮男人沒有說半個字,勾起嘴角似乎是想笑,然而一勾動臉部肌肉細小的傷口就發疼,只好作罷。夏油傑挪動身體調整了姿勢,低吟壓在喉頭。他沒有回應五條悟的話,反而一個字一個字慢慢的說:「悟,好久不見。」
「哎,你想讓我幫忙就直說吧,不看我們是什麼關係?」五條悟攤手,長長的嘆了口氣,眉頭皺地浮誇。他傾身湊了過去,兩手撐在夏油身側,揚起臉讓他們鼻尖貼鼻尖。他張口,唇瓣一開一闔,只要他們任何一個人動一下都能吻上。五條說:「好久不見,前——男友先生。」
男人像是聽見什麼有趣的話,挑起眉邊喘邊笑。他保持著肩膀以上一動也不動,捂著傷口的手卻突然鬆開繞到五條背後,微傾著頭在男人的唇角親了一口,說:「我以為你應該生氣。」
「喔,我是在生氣啊。」五條雙眼直勾勾地盯著男人,手隔著布料貼上對方的大腿。他順著褲線往上摸,停在了大腿根。他對著夏油彎起唇,雙眼笑成了一彎藍月,突然指尖發力狠狠掐了下去。
「把傷口壓好,我待會再來跟你這渾蛋算帳。」五條無視原地呻吟出聲的男人,拍拍膝蓋的沙土,拾起被扔在一旁的槍。
五條悟手裡的老式步槍放現在的標準看來價值不大。現在不時興這種精準度高、每發子彈都要手裝的槍了。白髮男人把槍從頭摸了個遍,動作輕柔得像對待一個老情人。他用指關節扣了扣槍管,吹了聲口哨,態度散漫地站了起來。
夏油緩過氣後就閉上眼休息,他聽見起身時布料石礫摩擦的聲音,也沒張眼,只是說了句:「小心點。」
「Of course,my dear。」五條哼了一聲說道。
你以為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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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十年前第一次相遇也是在一場混亂中陰錯陽差。那時夏油傑一個人在加油站給他的寶貝越野車加油,突然二十公尺遠處碰地一聲爆炸,火拼開始,子彈一路飛過來嵌進車子的擋風玻璃。夏油傑挑眉看了看裂成蜘蛛網狀的玻璃,對著遠處的叫囂打鬥微微一笑,從副駕駛座撈出一把手槍。
他在動亂中遊走了幾輪,趁火打劫了一些資源,看械鬥結束得差不多,在掩體後收拾收拾準備要走,起身時卻遇上了一個不速之客。
夏油傑對著眼前渾身包得密不透風,兩眼戴上深色護目鏡臉也用布罩起,只露出一顆白色毛茸茸腦袋的不明人物,下意識地舉了槍。然而讓他一瞬間僵住的除了自己瞬間被扣住的手腕、被抽出彈匣的槍,還有青年身後的一片死寂。
在抓住夏油傑的同時,面罩男拉下了臉上的迷彩布,甩甩腦袋,再把護目鏡抬起架在額頭上。一張過度蒼白的臉出現在夏油面前,純粹的藍色眼睛眨了眨,和他沉默地對視了幾秒。
「喂,你,發什麼呆啊。」在夏油愣住的時候,青年開了口,聲音是語尾上揚略顯輕浮的男中音。他把清空的彈匣推回夏油手裡的槍,蹙起眉頭嘖了聲。
啊,原來是男的嗎。這是夏油傑當下第一個想法。青年有一雙漂亮的圓眼,瞳孔在陽光下縮地很小,像是一顆剔透的藍色貓眼石。他的頭髮接近純白,大部分瀏海被護目鏡壓著,只有些許碎髮垂在額角。於是夏油想到了更好的形容詞,落雪和湖,這個世紀已經不存在的景象。
「可以載我一程嗎?」青年再次開口,把夏油一下子拉回現實。他嘴嘟得老高,瘋狂煽動的眼睫太刻意了,反而失去了原本想要的嬌媚感。夏油傑的第二個想法是,這個人肯定對自己的臉沒有自知之明。
他正要回應些什麼,至少讓五條悟先鬆開自己的手,抬眼卻看見遠遠的塵土飛揚,輪胎在沙地上轉動的特殊聲音隱隱傳來。夏油傑反手一握拉起青年,把人塞進副駕駛座,自己跳上車,直接發動引擎用力踩下油門。
等到安靜開了十分鐘的車,流民營已經徹底看不見,夏油傑才突然意識到自己竟然就拉了一個陌生人上車。他轉頭,和青年的視線撞在一起。銀髮青年表情不滿,這次似乎是不自覺的噘起了嘴,像是在抱怨這段時間被夏油放置處理。
「抱歉。」話一出口夏油傑就愣住了,伸出的手更是僵硬地卡在空中。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道歉,更不知道為什麼他會想摸眼前這個認識不到半小時的陌生人的頭。但五條悟眨眨眼,揚了揚嘴角,竟然自己湊過來,讓腦袋蹭在夏油的手掌下。
「喔,好像忘了自我介紹,我叫五條悟。」他瞇起眼睛,整個腦袋柔軟的白毛陷進夏油指縫,還仰起頭讓他的指尖擦過臉頰。「謝啦,你真是個好人。」
青年青色的瞳孔透過指尖的縫隙直直映進了夏油眼裡。他後面那句話放輕了聲音,吐出來的氣呼在掌心,撓得夏油手心一陣搔癢。五條的眼神和話像隻小蛇順著他的手腕向上爬升,逼的夏油喉頭一緊,竟覺得呼吸亂了。
不對。夏油傑駁回了自己先前的想法。五條悟很了解他自己,畢竟,要把一隻雪豹裝成布偶貓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雖然荒土大陸上既沒有雪豹,也沒有布偶貓。漂亮的東西都死了,只剩下那些綠油油、光禿禿的生物,和人類。
「好人?」夏油終於收斂了心神,笑了笑,對五條的話不置可否。這個深藏不露的青年對他看來挺有好感,可沒法讓他放下戒備。
「幹嘛,對一個不認識的求生者伸出援手,不算好人嗎?」五條悟撇撇嘴,向後窩進座椅裡。他垂下眼來回按動車窗,搖上又搖下。夏油傑不動聲色地皺眉,隱隱有了不祥的預感。
他眼角餘光盯著五條機械性的重複動作,在蒼白的陽光下藍色眼珠凍結成了過期威士忌裡的冰球。夏油傑突然莫名地、對著自己未來的旅伴起了聊天的興趣。
「要是我說我是同性戀,是為了把你帶到沒人的地方強姦怎麼辦?」他偏過頭看了一眼五條,笑笑地說。
五條悟愣了一下,手下動作停格三秒,接著大笑。
「先不說你有沒有辦法做到,大陸上有人的地方才少吧。」
「而且你喜歡男人嗎?看不出來喔。」
他突然傾身,手越過排檔按在夏油的大腿,由下往上看著他。
「性向也不是看的出來的東西吧。」夏油傑瞟了一眼五條,平淡地回應。
「喔。」五條悟點點頭,像是同意,把姿勢回復成方才的樣子。他一雙長腿不願意安分放著偏偏要曲起,蜷著身體把自己完美嵌合進一點都沒有人體工學設計的座椅裡。夏油傑見話題終止,五條也不再玩他的窗戶,最後又看了一次五條悟。
視線接觸,五條挑眉、舔唇,勾起嘴角。夏油傑心裡警鈴大作,宛如眼前的精緻青年是一尊請來容易送走難的大佛。他想:五條悟肯定沒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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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後他們成了短期搭檔。五條悟在吃了夏油兩餐之後自告奮勇說要幫忙,看是要拿槍還是拿刀,他隨意。夏油傑那時一面替蜥蜴剝皮一面上下打量,回過頭一把剁了蜥蜴的頭,回說:好啊。
接下來就是他們在荒土大陸上一連串的事蹟,五條悟和夏油傑的名字傳遍每個地區的區域廣播。最凶搭檔、最惡組合,沒有他們解決不了的任務,幾個眼紅他們的傭兵團也被全數殲滅。兩個青年一下子成了紅人,手上的資源和黑市貨幣至少能活一整年,甚至和地下醫生簽了綁定的合約。簡而言之,他們成了最強。
也是在出名一段時間後夏油才知道,原來五條本來就是全大陸的名人了。著名傭兵組織的小少主,從小被全力培養,長到十七十八歲,好不容易出了幾個任務後卻只帶上了武器無預警逃亡。
得知這個情報的那天——也是他們交往的那天。那時五條悟正在把任務目標綁成麻花,夏油待在車上聽著廣播斷斷續續地介紹他,不由得感嘆了一句:「你也是瘋子啊。」
五條聽了抬起頭,不滿地回了一句:「傑有資格這樣說嗎?」
夏油搖下車窗,手伸出車外,再把頭靠在手臂上。五條正背對太陽,他只好瞇起眼睛回道:「我哪裡瘋了?」
五條在可憐的目標身上打上最後一個死結,從沙地上一躍而起,才說:「你不是想要找到鯨魚嗎?瘋子或騙子,你選一個吧。」
夏油傑給了青年一個溫和的笑容,加上一根中指。他看著五條一蹦一跳朝車走來,突然就生出了把他棄屍荒野的衝動。他想起幾個月前他們碰巧得到一箱啤酒的那個晚上,隱約覺得頭有點痛。
傑,你為什麼想當求生者?
那天晚上夏油先醉了,而在喝下自己的第一罐五分鐘後五條也醉了。他們在沙地上搭了簡單的桌椅帳篷,青年撐著腦袋問,一雙眼瞇成一條縫,聲音輕地能飄上月球空無一物的表面。
那時夏油已經喝了一晚上,醉得十有八九。他看著五條悟白髮白膚在月光下近乎透明,只有一對通透的眼睛裡裝滿了海水,藍的嚇人。
夏油傑乾咳一聲,灌下最後一口啤酒。不全然出自於酒精的熱意上湧至喉頭,又逸散到四肢。他魔怔似地握住青年的手腕,第一次主動靠近五條,低聲地說:你知道嗎,世界上還有鯨魚。
夏油傑其實已經不怎麼記得後來他還說了些什麼,只記得自己一通長篇大論,幾乎把自己畢生志向都交代了一遍。照理來說依五條悟那個性,是該撐不住睡著的。可他沒有,青年只是笑,笑得連眉眼都融化。
他從頭到尾都任人抓著,什麼也不說,就是衝著夏油笑,說到兩個人都分不清天地界線。古老的、關於鯨魚的故事在遍佈輻射的大陸上被反芻,又在月光下赤裸地風化。
夏油傑記得他最後反反覆覆地只在說一句:你笑什麼。而五條悟彷彿也跟他一起瘋顛起來,壓低了聲音重複著一句。他說:傑,那我們去看鯨魚。
砰砰砰。
夏油猛地回神,從思緒裡抽身。那天過後他們的記憶都被酒精清空得差不多,但足夠讓五條悟不斷調侃夏油了。
傑真有情調喔。這是他最喜歡的一句。五條最喜歡拉長了聲音說,情——調。
夏油傑替青年解開車門鎖,突然就有點惆悵。那時他怎麼就鬼迷心竅色令智昏,什麼都跟五條悟說了呢。
「嘿。」
當然五條悟是不會知道他的腹誹內容的。他跳上車,一身塵土和被沙子裹成塊狀的黏液全掉在椅墊,這簡直是在挑戰夏油作為一個正常男人的底線——幸好他還記得繫上安全帶。白髮青年摘下護目鏡長吁出一口氣,伸長了手在置物箱裡翻翻找找。
他掏出一顆糖。透明包裝紙裡的甜味物質全部融化,原本色彩怡人眼球的食用色素融合在一起,成了跟車外泥土相去不遠的顏色。五條悟故作噁心地朝著夏油吐了吐舌頭,乾脆俐落撕開糖紙,用舌尖一捲,把半流體的糖果全數納入口中。
在這個物資貧瘠的時代,有東西吃就是萬幸。夏油傑跟他相識不到半年——對於這片大陸上的求生者都太短了,他不至於佔了人家便宜還賣乖。五條含著糖,左右挪動身體把自己完全塞進座位裡,伸長了雙腿幾乎半仰躺著,才口齒不清地對夏油拋去了一句:
「夏油傑,你是不是喜歡老子。」
這句話來的莫名。他挑起一邊眉毛向上斜望著夏油,笑的飛揚跋扈。而男人啟動了車,踩下油門直視前方,聞言沒有回頭,只是笑了笑。
「你笑個屁。」五條瞪著他,稍微坐起來了一些,大有夏油要是不給他一個合理解釋就要劫車的氣勢。男人還是坐姿端正目不斜視的開車,即使眼前只有一條筆直的路並不需要多專注。五條悟瞇了瞇眼睛,突然噤了聲。
下一秒他拉過夏油的領口,整個人貼了上去,鼻尖幾乎蹭到鼻尖,可以感覺到溫熱的呼吸。男人勉強用眼角餘光控制著方向盤,對著五條執拗的表情嘆了口氣。
夏油踩了煞車,把他寶貝的四輪驅動車停在沙塵暴即將來襲的路邊。他終於回望向五條,不說半句話,似乎在琢磨這齣鬧劇和如何開口。他看著五條,男人圓圓的藍眼睛深處有壓抑的光,像深海裡潛伏的野獸。
夏油下意識撫上他的脖子,手指覆在男人突突跳動的頸動脈。在車外暴露過的皮膚乾燥得能搓下一層黃沙,夏油的指尖緩緩描過男人下巴的線條,來回摩擦乾裂起皮的嘴唇。
而五條悟動也不動。
夏油頭一次發現,五條悟對於自己鍾意的事意外地有耐心,不過這點他們大概一樣。大陸上的求生者都是獵人,而狩獵最需要的就是耐心。
「何必問這種問題?悟,你又不是同性戀。」夏油表情平淡地說,拇指施力按進男人的嘴裡。五條眨眨眼,微微張開嘴讓手指觸到自己的舌面。鹹鹹的,跟風沙同一個味道。
「你怎麼知道我不是。」他含著夏油的手指含含糊糊地說。「而且是我問你欸。」
夏油遲疑了一會,把手指抽了出來。上頭沾了有顏色的唾液,全是那顆糖果惹的貨。黑髮男人面不改色地舔掉自己指尖上的液體,仍然是平靜的語氣:「悟,我是認真的。喜歡男人是認真的,鯨魚也是。」
他湊過去蜻蜓點水地啄了一下五條的嘴唇,把男人嘴角牽連的銀絲蹭掉。而被親吻者還保持著前傾的姿勢,臉上表情沒有特別的變化,偏過腦袋像在回味方才的那個吻。
五條悟咂咂嘴,又像最初那樣挑起一邊眉毛,挑畔地看向夏油。
「你不夠男人啊夏油傑,還在搞小孩子戀愛那一套嗎?」
夏油蹙起眉,無奈中帶了一點焦躁。他探了一口氣,向後靠在椅背。
「悟,一開始我大概說的太輕浮了,我道歉。但我要是說喜歡你那就是認真的,我不來那種半調子的關係。」
「行啊,」五條說。「那我們在一起不就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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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條悟是真沒想到夏油傑能這麼渾蛋。
他現在騎著一台從加油站搶來的越野機車,時速飆破一百二。就算盡可能把風衣的領口立到最高,臉也帶上了護目鏡,他還是低頭啐出一口帶著砂礫的唾沫。臉上小石礫劃出的口子痛得發麻,他想大概是流血了。渾蛋,徹徹底底的渾蛋,他五條悟可是靠臉吃飯的。
五條臉上的深色鏡片沒有放大效果,只是替他擋擋大氣層破洞露進來的陽光或其他有的沒的。不過他也不需要狙擊鏡那種東西,他瞇起眼睛,遠方越野車的輪廓就陡然清晰了起來。
在他以為前男友終於回心轉意要跟他再續前緣時,他竟然一覺醒來再度孤身待在漫天黃沙裡。這次夏油傑沒那麼狠心,沒有劫走他的任何隨身財物,只是開走了車。他留了份訊息在五條悟的智慧錶裡:有急事,抱歉。
抱歉你媽。
有了十年前的分手經驗,這次五條悟學乖了。如果夏油傑要跑,那他追回來就是。他睡到中午才起,走出帳篷沒發現人、沒發現車也不慌不忙,在三十秒內釐清現況,去自己的包裡拿槍。
幸好他們這次紮營的地點離村莊不遠,五條悟一邊毫無誠意地在心裡道歉一邊強搶民兵,劫了一台火紅色高調的重型越野機車。他之前從來沒有騎過這種東西,不過因為他是五條悟所以沒關係。五條悟無所不能,沒有什麼是他做不到的。
好吧,唯一做不到的可能是把男朋友留下來。
碎石礫敲擊在護目鏡上,聲音傳遞放大震得五條耳朵隱隱發痛。他隔著手套掐緊了油門,大略算了算與越野車之間的距離。再拉近一點,他就能停車,然後開槍。五條悟想,夏油傑大概離開得很愜意,可能篤定了他不會追上去,和十年前一樣。
男人呸了聲,再次瞇起眼睛,臉色灰敗卻出奇地專注。
十年前分手是他提的,但走的是夏油傑。黑髮男人自小暴露在輻射與烈陽下,得到了一身小麥色的皮膚和壯實的肉體,還有一顆狠毒的心。五條悟嘴上隨便說說亂嘲一氣,貓一樣翹起尾巴趾高氣昂;他夏油傑就真的沉默,收拾收拾東西連夜棄貓。
至於吵架的理由,似乎翻來覆去都是一樣的。他嘲諷男朋友的夢想,男朋友偶爾走心,但大部分都是一個飛撲親吻加上幾個保險套就能完的事。
只有那天特別不一樣,他們端了一個傭兵團,搜刮了一車的物資,還有一捲薄薄的紙。
曾經的世界地圖,因為地貌大幅改變,早就缺乏價值不再生產。可夏油傑從攤開辨明後就不言不語,家入硝子特意來電關心也不笑一笑敷衍。直到入夜坐在篝火和晚飯前,他才淡淡地開口,一上來就提鯨魚。
「悟,我就直白地說了。」
那時五條悟還在咀嚼罐頭雞爪,一隻雞腳趾露在外面,無知地點點頭。
「我要去極北區。」男人平穩地說,視線放在他們間燒得正旺的營火,像是直視前方又迴避五條的雙眼。他停頓了幾秒,補充道:「從我蒐集的資料和舊世界地圖來看,鯨魚大概就在那裡。」
他的搭檔愣在原地,目光平直,花了三秒來思考現在的世界地理。
極北區,如字面意思上的位於地球最北邊。幾乎沒有探險者會前往那裡,就算有,也沒來得及回來留下紀錄。各種傳言眾說紛紜,一說是那裡存在人類最後也是唯一的獨立庇護所,不需依靠外界資源,機構本身能量就足以循環再生。存在植物花草,甚至掌握了大量生產抗輻射藥劑的方法;另外有一幫宗教人士宣稱,極北區是變異者最終的歸所,綠色的屍人們在那裡脫去腐壞的皮肉,回歸半冰凍的大海。
「傑,你的思考邏輯是什麼?」那時五條還沉浸在嘴裡的雞骨頭,想到綠油油的殭屍們噁心了一陣,沒怎麼動腦就直接開口。「你相信那裡有人類最後的烏托邦?還是你也崇拜真神?」
他雙手抱膝歪著腦袋,睜著一雙藍眼睛,尚且沒有領悟。
「悟有聽過鯨落嗎?」
「傑為什麼要去送死?」
兩句話同時出口,五條悟面色如常地動筷子往鍋裡夾,夏油傑的表情卻凝住了。
「為什麼是送死?」一向穩重的男人難得放大了聲量。「悟覺得,沒有你我就會有去無回嗎?」
「你做得到的事,我做不到?」他一句接著一句吐出來,冷冷地質問。「也是,因為悟是最強,跟我這種平凡的求生者不一樣。」
「夏油傑!你什麼意思!」五條悟唰一聲站起身,手上的碗隨意扔在沙地上。他拔高嗓音,瞪成圓鏡的藍眼暗潮洶湧,映出一個面色不慍不火,卻轉身就要走的黑髮男人。
「沒什麼意思,拆夥吧。」夏油搖搖手,朝火堆踢了些沙,讓黑暗瞬間湧向他們身側。
「好吧,隨你啊。」五條悟咬牙切齒地擠出笑容,把碗拾起來,撈走了全部的雞爪子。「反正老子本來就不喜歡你,跟你也只是玩玩而已。」
他看到夏油的背影僵住了一瞬,踏出的腳步停下,幾乎就要轉過身來。男人在原地沉默了片刻,然後直直走進暗夜裡。
五條悟沒有出聲挽留,他往嘴裡猛塞食物,卻一口都沒咬一口都沒嚥。
隔天醒來,就是當代最強傭兵被搭檔帶走一切家當、扔在荒野的荒謬現世報。
五條悟從來不自省,但這件事也許真的是他的錯。他後來向家入硝子問了什麼是鯨落——女醫者和夏油傑在背離現實的東西上稍微有話聊,屬於務實的夢想家。不滿意現實,但也不打算做什麼。
五條一個緊急訊號發給合約醫生,劈頭就說夏油傑走了,鯨落是個什麼鬼。從手術抽身急忙接通通訊的女人一口氣憋在胸口,一面重新穿回手套一面沒好氣的說:真不幸,請節哀。然後認份的給現代最強傭兵科普。
不論是屍人還是正常人,都要回到某個地方。傳言中極北處的大海和掘砂三尺草草埋葬,聽起來竟然還是屍人跟鯨魚比較浪漫。他們這一代只在相片裡見過海,藍色、白色混雜的大面積液體,夏油傑說過那很像五條悟。
如果夏油傑真的見到鯨魚了,他會怎樣?一個人在岸邊,看著地球上僅存的、最大的哺乳類浮近水面,從換氣孔噴出水柱,逼近零度的鹹水像下雨一樣打濕他的頭髮。他會低下頭和鯨魚對視,撩起頭髮放聲笑出來,然後走入水中嗎?沉沒,像屍人、像鯨魚、像人類。屍體會被其他生物啃食,在下落的過程中滋養生態鏈,在死的過程中孕育生。
五條悟想不明白,那對他而言遙不可及。他只想握住夏油傑的手,如果他想,就兩個人一起靜靜欣賞舊世界的巨獸,然後一起離開。
男人一面回憶著,一面放鬆油門勒緊煞車。他的視線一下子就從過去熊熊燃燒的篝火和黑眼睛跳躍到漫天黃沙,他把車停在小丘,藍色眼睛俯視前方的在逃車輛。
幸好正面思考一向是他驕傲的長處。他拿下背上的琴盒——來自夏油傑的禮物,他可沒那些浪漫心思——把他的寶貝架到肩上。待會還要見傑,五條想,他可不能讓自己沾上一身沙。
站姿射擊要求很高,全身上下不能有一處晃動。左手撐著槍托,右手輕放在板機,男人瞇起單隻眼睛,側頭,深呼吸。五條悟的衣角被風揚開,在瞄準鏡前的瀏海被盡數颳起,露出光潔蒼白的額頭,沙丘上的風太大——
砰!
沒有裝上消音器的槍枝發出巨響,男人全身向後震了一下,趕忙從脖子拉上護目鏡瞇眼檢查。
「Clear。」低聲給自己評價,五條對著視線裡因為爆胎而開始原地打轉的越野車吹了聲口哨。「完美,真不愧是我。」
把被風吹開的銀白瀏海徹底向後梳,他心情愉快地收槍,再次跨上偷來的重機,發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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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靠近,五條遠遠就看見越野車的四周,從沙堆後冒出幾輛軍用卡車。他稍微放緩速度,看著一幫全身包裹黑布的男人跳下車,秩序嚴謹地卸下槍械,穩定卻快速地向原地熄火的越野車靠近。
不用幾秒他就知道這是他的失誤。
是他疏忽了。滿腦子只想著攔住前男友,沒多注意周遭環境。那幫人看來已經尾隨夏油傑一段時間,五條悟回憶了一下,從服裝上來看,大概是昨天被他路過順便剿滅的炮灰集團殘黨。
想到這兒,五條悟突然又有些上火。夏油傑一個人把他的債主引走,一點也沒有想到叫上他?他可不打算用什麼「自己一人承擔」、「保護」這樣的名頭為夏油開脫。
他的前男友太不夠意思了。
不遠處的槍戰已經開始,動作先於思考,重機已經重新在沙地上飛馳起來。這附近的沙丘都有一定高度,地形算是稍微複雜的,若不是這樣那幫來找碴的傭兵團也沒法藏那麼久。五條悟打量著前方地形跟震天響的槍聲,還是握緊油門,咬緊牙關深吸一口氣,用力轉動手腕狠狠的催下去。
火紅的重機從沙丘上衝出騰空,同時間五條悟鬆開雙手,側身轉腰躲在車身後方。子彈有一瞬間停滯,似乎也被這位不速之客給嚇住。銀髮男人屏住呼吸,蒼藍色的雙瞳緊鎖前方。不到三秒的短暫滯空與停火,在五條悟眼裡被拉長成數十秒,足以讓他計算出接下來的著陸軌跡。
劇烈撞擊伴隨著巨響,機車的後輪率先接觸越野車的引擎蓋。攀附在車身上的男人隨著衝擊整個人晃蕩了一下,快速鬆手翻滾到車體背後。一身輕便的夏油傑瞪大了眼睛,紫色眼睛徹底流露出不可置信。
「悟……」 彈雨再次撒了下來,中斷了夏油的開場白。他嘁了一聲,手按在腰上唯一一把手槍,伸長脖子透過窗玻璃往外看。
他屈起膝蓋正要動作,卻一把被五條按住。男人透過護目鏡死命盯著夏油的臉,被腎上腺素刺激得還在喘氣。
「夏油傑!」他大吼,周圍的槍聲震耳欲聾。「掩護我!」
黑髮男人發楞的時間只有不到一秒。他們瞬間交換了眼神,如同過去那樣毫無疑惑和質疑。夏油接過五條悟背後的槍——那把剛才還用來擊破自己車輛輪胎的寶貝,低聲說了句好久不見。
而五條抽出夏油腰間的槍,在心裡默數敵人自開火以來經歷的時間。他屈著單膝側身,確認了敵人的大致位置,又看回身邊的男人。
夏油傑也在看他,臉上若有似無好像是在微笑,突然鬆開槍托上的手,揉揉面前的柔軟銀髮。五條悟沒有躲開,眼睛轉了兩下,毫無預警地傾身向前,蜻蜓點水地吻了夏油傑。
下一秒,他從越野車後彈起。
站在機槍後的傭兵團全都睜大雙眼,看著全身被包裹在戰鬥服、只露出一頭銀白短髮的男人兇獸一樣跳出,在空中短暫停留後著地狂奔。深色護目鏡後能隱約看見他雙眼瞪圓,笑得興奮又狂妄。不用多少反應時間,五條悟的名字剛一出口,精準的射擊就命中一個可憐人的眉心。死神正毫不留情的剝奪他們的性命,而臨死前的榮幸是親眼目睹當代最強傭兵搭檔的復活。
不等五條悟來到陣前,敵方的傭兵就少了大半。他在快速跑動中還是忍不住嘖了一聲,一個猛然俯身視線調動,竄到首腦的跟前,從下顎擊穿了對方的腦袋。他快速穿梭在士兵間,與並未停止的射擊完美配合。夏油傑在越野車後半蹲伏著,槍管穿過破碎的窗玻璃,透過瞄準鏡偏頭。
殺死最後一個炮灰時,五條悟沒有看對方來不及驚嚇的表情,而是回頭看了夏油。
在戰鬥中分心非常要不得,但他的前男友真的太辣了。
喀。
沒有開槍,五條直接徒手捏碎了男人的下頜。
身後是一地屍體,尚且溫熱的血液飛濺在他身上。男人的瀏海和雙眉都被染成紅色,長長的睫毛眨了眨,用手背一抹就全是血。
而夏油傑正慢慢站起身,優雅地拍掉身上的沙,遠遠地朝他望了過來。他把槍好好收回琴盒裡,往後車廂一放,往前幾步,雙手插進褲子口袋。
男人就這麼站在遠方,腳步一高一低站得鬆散,臉上沒有笑也沒有怒。倒是五條悟跑起來了,他一邊抹掉臉上的血,一邊開始跑向夏油傑。
五條說不上來他正在想什麼。稍微脫去戰場腎上腺素帶來的狂躁,對著前男友昨天才見卻又好久不見的臉,他難得地感到一絲絲的疲倦。腳下的沙土隨著步伐陷落,用力拔起再踩下。
可終於到了男人面前,五條悟卻兩腳一絆,往前跌了出去。
再抬頭他已經被穩穩抱在懷裡。最後夏油還是往前走了一步,伸手接住了他。試探大成功的銀髮男人滿足地笑了,想用臉頰去磨蹭對方的臉,卻被一把按住,從肩上扒了下來。
「悟、」夏油叫了他的名字,聲音很輕卻清晰。男人定定地看著他,黑色的瞳孔深不見底。五條悟突然感到陌生的恐懼,感到自他出生後就鮮少感覺到的情緒,而夏油傑又一次將之帶給了他。他突然意識到他現在和他的前男友一起站在廢土上,身後是屍首成群,再過不久天就會黑,氣溫會降到零度以下,夜行食肉獸也會開始活動。但那些都不是他害怕的,他只是對夏油即將說的話有預感,而且他已經知道答案了。
「五條悟、」他又重複了一次,彷彿擁有耗不盡的耐心,但五條知道這分明不是事實。夏油無視伸過來捂他嘴的手,平靜地說:「悟,你是不是喜歡我。」
他不說「你是不是還喜歡我」,也不說「你是不是又喜歡我了」。夏油傑一個字一個字緩慢卻篤定地說,五條悟,你是不是喜歡我。
「……傑,我在想,我們要不要再試一次。」
「試什麼?」
「試著去看鯨魚。」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