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使的生命

魔法使的生命

威洽中

  自有記憶以來,家裡的各個角落便充滿了各式各樣的玻璃容器。一般家庭常見的鍋碗瓢盆及杯子自然不在話下,光是展示櫃(想當然爾也是玻璃製)中的高腳杯就有十來種形狀。圓的、方的、高的、矮的、深的、淺的,飛來飛去的器皿敲擊碰撞的清脆聲音和家人熱絡的交談聲交織起他的成長歷程,不曾停歇。幼時的威達拉總覺得蘇伊勒家的家族企業實際上應該是玻璃博物館,而非外人所熟知的飲品製造商。

  中央廳堂後方的房間是起源之地。從上上個世紀直至今日,無數的配方基於偶然或必然出世於此,再被重複試驗,藥品來往於燒瓶、燒杯之間,最後被妥當地盛裝進玻璃瓶罐,貼上畫了神秘記號的標籤,送進長廊末端的儲藏室中,和紀錄嚴謹的紙本資料作伴。不知哪位饕客先進動了惻隱之心,傾心改造失效的配方,用獨樹一幟的清爽口味賦予它們新的使命,於是蘇伊勒家也開始製造飲料,為沒有魔法的人類世界注入一股清流。

  不過家族企業終究僅是蘇伊勒家的副產品。

  小威裘沙隨著雙親、兄姊走進充斥奇異刺鼻氣味的房間時,從不是要參加新產品的研發會議,而是見習蘇伊勒家代代相傳的魔藥調製技能。房裡所有擺置都埋藏家族的秘密,而他每週都要踏上安排好的道路,在眾目睽睽下逐一揭開它們的面紗。

  大人們帶他在房裡兜圈子,在清點藥品和材料的同時,教導尚未識字的男孩辨認的竅門,遇到他看不見的地方還會把他高高舉起。他們也樂於讓小威裘沙踩上凳子,用慈愛的眼神看男孩大顯身手,就連牆上裱框的先祖肖像的眉頭也舒緩下來。不論男孩的成品如何,他們總是送上親吻和微風。冰涼微風輕輕拂過髮梢,搔癢了臉頰,逗得男孩咯咯發笑。

  根據威裘沙的觀察,蘇伊勒家最重要的秘密肯定位於房間正中央的玻璃球內,因為它不但位處要地,而且盤據一方,非常巨大。管線從球體的四面八方延伸出去,隨後沒入地面,盡頭是家裡的其他房間。父親總笑稱那是蘇伊勒家族共用的玻璃心臟,不過心臟裡裝的不是血液,而是「生命之水」。

  好一個響叮噹的名號!

  例行魔藥課程結束後,威裘沙總將稚嫩的臉和小小的手掌緊緊貼在偌大的球體邊上,聚精會神研究充滿謎團的藥液。玻璃球純淨無瑕,透出液體的金黃顏色,淡淡光芒與他無雜質的雙瞳交相輝映。水面無波,只有大大小小的氣泡競相從底部浮上。它們擾亂平靜的表面,轉瞬間又破裂、消滅,然後新的氣泡生成,密閉空間中的輪迴永無止盡。

  連接管線的閥門開啟,水流奔向彼端,有人捧著容器迎接它的到來,隨後新的活水注入,確保存量永遠足夠。這裡是維繫蘇伊勒家族的樞紐,而威裘沙的房間尚且不在運輸範圍之內。

  生命之水與生活息息相關。

  生命和水都不是艱深難懂的詞,甚至可說是最先植於新生腦袋中,幾近內建詞語的存在。當兩者合而為一,即使是學齡前的孩童也能輕易明白,它必定擁有某種神聖崇高的意義,看似遙遠不可企及,卻又無所不在——而他們是它的信徒!若非如此,為何蘇伊勒家的人們總是隨身攜帶泛著金光的瓶罐,與其形影不離?為何每間起居室都需要生命之水的眷顧?

  它賦予蘇伊勒家恩賜,唯獨他被排除在外。

  威裘沙常逮住機會巴在大人們的腳邊,拉扯他們的褲管、瞪著圓滾滾的雙眼抬頭仰望,只求嘗一口生命之水的滋味,但總不能如願以償。

  「完整的生命不需要生命之水……」他們會彎下身輕撫小威裘沙的頭,用溫柔卻無奈的語氣回應他的請求,像是在述說淵遠流長的傳說、也像是在詠唱搖籃曲哄他入眠。長者長了繭的大手最終總停留在他乾淨的臉,低聲說道:「總有一天你會明白,就算我們並不樂見……」

  只要傾囊相授,天資聰穎的威裘沙必定馬上就能習得箇中精髓。他操作儀器時雙眼總是閃閃發亮,眼神中滿盈求知欲和野心。僅僅調配生命之水絕對不成問題,但年幼的末子尚未釐清生命之水對於蘇伊勒家族的真正意義,以及將來無法避免背負的沉重宿命。

  「你將能掌握它,但同時也被它掌控。」

  威達拉洗完澡後拖著濕漉漉的身體緩慢從浴室走出來。搖了搖頭,他扭開玻璃瓶的瓶蓋,像精密調校過的機械般往身體灑上生命之水,然後捲起冷氣機送出的風將自己吹乾。在炎夏中搶奪冷空氣的舉動招來室友們的白眼。

  他不喜歡洗澡,理由是沒有人類能忍受岩漿浴(人類世界倒是有岩盤浴),所以總是盡可能縮短沖洗的時間,但這不妨礙過往記憶在洗澡時突然重回他的腦海。

  生命和水都不是艱難的詞。受過基礎教育的學生都能理解,生命靠水維持天經地義:人類的身體有七成由水組成,且超過三天不喝水就會死亡。水賦予生命存在的意義,沒有水的生命只能邁向凋零。

  強調水和生命的關係看似多此一舉,卻是血淋淋的訓誡。因為蘇伊勒家的魔法使亦是如此,在成為風魔法使之前他們首先是人類,而魔法使的生命和人類的生命其實並無不同。

  生命之水與生存息息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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