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事件-麟狼襲村
少女過去的生活非常簡單。
生於三口之家,父母都是非常專業的學者,相處起來和諧,討論魔法的時間更是佔據了他們生命中絕大多數的時光。
這對成年人來說似乎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對年幼的她來說,卻代表無盡的獨處時光。
儘管可以結交各式各樣的朋友,但在每一場快樂的聚會結束後,孤獨的空洞卻會加倍壟罩在少女身上。
為了逃避,她花了更多時間在學習魔法上。
直到她遇見那個女孩。
圓潤粉嫩的臉蛋、燦金的捲髮、天藍色的大眼睛,同樣從小被嬌寵長大,同樣具有創造法陣的天賦,同樣的受人喜愛,同樣害怕一個人獨處的時光——她在瑪麗安娜身上看見了自己。
父親曾經笑說她和瑪麗安娜就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只差在她會做表面功夫,而瑪麗安娜並不。
是的,她們在各方面都是這麼的相似。那段只有師徒二人相處的日子中,兩個獨子初次體驗到有手足的快樂,她們就像是沒有血緣關係的姐妹,一起度過了愉快的數個月,直到別的學徒加入。
索維洛披著斗篷,隱匿在樹林中。
她的斗篷裡面有一塊特殊的布料,可以隨意拆卸替換,此時那兒正畫著鏡面的反射陣法,可以讓她的身體映出身後的景色,藉此達到隱藏的效果。
稍早之前她才和伊扎爾弄得有些不歡而散(以她的角度來看),為的就是這件事——
她的小徒弟在十三年前失去了所有家人,而她隨後也失去了她的第一位學生、她毫無血緣的妹妹、甜美的瑪麗安娜。
兇手不是同一人,但他們都是寬緣帽。有一群人堅信魔法做為奇跡的代表,應當無所不能,醫療魔法的最後終點,應該要能將逝去的生命帶回來。
一開始他們趁著夜色,將屍體從地底竊走,在冰冷的肌肉上刻下複雜又神聖的陣法,接著是尚有餘溫的肌膚、頻死的病人、污水巷中無人在意的流浪者,最後是健康的、充滿活力的幼童。
他們自稱為「創造奇跡之人」,但她卻總是以「渴望奇跡之人」相稱。
這是一種蔑視,索維洛從來不否認這點。
幾天前索維洛就已經收到這個偏遠村落開始有幼童失蹤的消息——麟狼平時幾乎不會跑到人類的村莊附近,除非真的有什麼特殊狀況。再者,僅有家禽被咬死,卻放過出來抵抗的大人,轉而帶走兒童,實在也太詭異。
朝不遠處的弗雷德里克打了手勢,另外兩道影子也緩緩接近那個燃著火光的洞窟。
——正好趁著銀夜祭作為掩護,她可以在寬緣帽稍微放鬆的時候,悄悄一探究竟。
「索維洛索維洛!」
「妳看我畫的新魔法!」
小巧紙張上畫著一個稍嫌歪斜的圓圈,但裡面的魔紋卻畫得對稱又繁複——以一個初學者的標準來說是如此。
中心的水之紋樣已經趨近標準,柱狀箭矢分散在旁邊,包覆了兩端的裝飾線。確認她好好看見法陣的內容後,女孩用魔杖將圓圈的線條閉合——兩條水柱宛如噴泉般噴到空中,但流水沒有因此落下,而是凝成兩隻鱗狼,他們互相在空中追逐,磨蹭彼此,而那些多餘的水珠則成為落下的鱗片,在工坊鵝黃的燈火下閃耀。
最後他們跑呀跑,直到躍進廚房的洗手台中,流入水道。
「很漂亮呢,這次法陣的完成度更高,鱗狼的形象也更細緻了。」少女欣賞完魔法的表演後,有些興奮地拿起筆,照著剛才看到的法陣依樣畫了一次。
「所以這些圓圈代表的是鱗片嗎?鱗狼的裝飾紋路在這裡有點不一樣,是什麼意思?」
「那個代表公母!這個有角的是公的,這樣是母的!」
「原來如此,不過這樣箭矢的空間就不會很多,可能只能射出比較小的水柱。」
「我有想到解決方法喔!」
像是早就在這裡等著,女孩十分得意地將另一張紙從身後拿出來:「妳看!」
同樣大小的法陣,同樣的水之紋樣,相同的鱗狼裝飾線,只差在畫在對角的柱狀線旁邊,又多了許多線條,宛如扇子一樣呈放射狀,最後像是匯流的河般,注入同個方向。
在法陣閉合後,兩道強力的水柱沖向空中,直到打中天花板,將兩人淋得一身濕。
「哈哈哈哈哈,我忘了這個該在外面施展……」
「……瑪麗安娜!」
從魔警團那裡得到的消息說,那群會擄走兒童的寬帽緣最近像是消聲匿跡,沒什麼在活動。
不過旅行魔法師說,在許多不知者的村落,還是偶爾會有兒童消失。
混跡於大講堂的魔法師則表示,這次的銀夜祭有許多寬緣帽跑出來交流,有些人的蹤跡正好指向山林間。
「隱匿的寬緣帽,消失的兒童,還有偏遠的山區,同時滿足這麼多條件的,也只有這個地方了。」
照明用的火盆幾乎在剛才的混戰中打翻,燒紅的煤炭散落在地上,使昏暗的石窟內尚有幾分溫度。
寬敞的空間像是某個教徒們的據點,石壁上曾經掛著不少巨幔,地上堆疊許多古老的捲軸和書本,許多展開的圖紙上畫著詳細的人體構造,更多的是正常魔法師沒看過的魔紋,反覆出現在這個空間中的每個圓圈裡。
不過此時這些佈置都像是被爆風席捲過般,變得殘破、凌亂。掛幔從中被撕扯成半,捲軸書籍大多都有被燒毀的痕跡,那些圖紙更是完全掩蓋在煤炭下,僅剩邊緣閃爍著紅點。
而在這個空間中,還有幾個詭異的石柱豎立。
索維洛粗喘著氣,揉了揉發痠的手腕——在短時間畫了太多法陣,加上她本來就不擅長打鬥,緊繃的精神與肌肉一旦鬆懈下來,大量的疲憊便一口氣湧上。
此時她就想回到自己溫暖的家中,好好躺回床上大睡一覺。
但事情還沒結束。
男孩悄悄走向那個早幾個月來到工坊的女生。
「那個……我聽說,索維洛老師很擅長刻畫各種精細小巧的法陣,這是真的嗎?」
「不知道你是從哪裡聽說的,不過沒有錯!索維洛……老師什麼陣法都會畫喔!不管多小多複雜都可以!」金髮的少女得意洋洋地朝剛入門的學弟這麼說,「還有很多很漂亮的魔法索維洛也會!不過如果你想學的話,還是先來問我吧,我也是很厲害的!」
語畢,少女像是想證明自己所言不虛,直接沾著墨水在餐桌的紙巾上畫了一個法陣,隨即亮晶晶的巨麟龍便竄出兩人的身邊,在客廳的上空翱翔。
這吸引了另一名學徒的注意。
「你們在做什麼?」
「看,我的光魔法!是不是很漂亮!」
男孩看了一會兒後,有些不滿於這種沒比燭光大多少的微光,「我不喜歡這種的,有沒有更大的法陣,能像煙火那樣『碰——』爆炸的魔法?」
被否定的女孩小臉一沉,瞪著他:「索維洛教我的就是這樣的魔法。」
聞言,失望之情攀上男孩的臉蛋。
眾所皆知,通常每個魔法師都有他們擅長的魔法類型,同時也會有不擅長的部分,而兩者通常是對立的一面。擅長繪製精細線條的魔法師,通常對大型的法陣不會有太多研究——這也意味著,在這裡,他可能學不到自己喜歡的魔法。
「我覺得……你要不要去問問索維洛老師?」看了兩人的互動,另一個才來不久的學徒提議,「說不定老師也會大型的魔法。」
「什麼大型的魔法?」端著充滿番茄香氣的食物,女子從廚房內走出來,儘管只聽見最後一句話,但「魔法」二字對她來說已經是最好的吸引力。
「老師!」
「索維洛老師!你會畫那種很大的魔法陣嗎!」
看著兩個新學徒好奇的雙眼,矮小的女子放下手上的鍋子,有些遲疑地說:「大的陣法啊……可能不是很擅長呢。」
男孩失望的表情幾乎要淹滿整張臉——不過接著看到他們的老師拿著水杯走到客廳的牆邊,用手指沾了水,很隨興地畫了一個比鍋底還大的光之紋樣。
接著是擴散箭矢、小巧的炎之紋樣、他們看不懂的箭矢、他們看不懂的裝飾線、又是擴散箭矢、他們看不懂的符號、很像是聚集箭矢的東西、他們看不懂的裝飾線、他們看不懂的紋樣……最後魔法師的手臂伸長,重新點過水的手指沒有半絲停頓的畫過鵝黃色的漆面,留下深了一階的痕跡。
墊腳,放平,彎腰,站起身。
他們的老師在牆上畫了一個直徑幾乎等身高的魔法陣。
「大概這樣而已吧……巨型的法陣我研究的不多,而且很多都已經失傳,或是變成禁忌魔法。這個是以前的人在節慶時會用的浮光法陣,有很多你們看不懂的紋樣和箭矢對吧?不過實際用起來,會有很美麗的光影效果喔!」
「我會的不多……其實還有很多更大的組合法陣,只是我可能畫不好……」
男孩有些震驚於老師對於「不擅長」、「知道的不多」和「畫不好」的表準。
看著牆面上已經因為蒸發而逐漸淡去的痕跡——中間的紋樣不說,但光是最外圍宛如拉線畫出來般,圓得過分可怕的陣型,他就已經說不出話。
索維洛老師對於「不擅長」的標準和一般人有很大的差距。
這點弗雷德里克在剛成為她學生時,就已經深刻的了解過。
想起晚上接到老師的訊息,匆匆折返回來,只為了幫助「不擅長打鬥」的老師抓住這些害死同門的寬緣帽,此時他隱隱替當時緊張的自己感到丟臉。
這次待在洞穴裡的寬緣帽大約有八個人,其中他和賈桂琳抓住了四個,另外一半全部都是由索維洛一個人應付——如果這叫不擅長,那對老師來說,能稱得上會打鬥的人應該全都是魔警團的成員吧。
看著被鑲在岩石中的四個寬緣帽,他們的四肢與肌肉以極為不協調的姿態扭曲著,在脫臼與骨折的臨界點使手部沒有多餘的空間移動,更不用說畫出法陣。
「老師,找到他們偽裝成鱗狼用的披風了。」
「孩子呢?」
「在這!」
一旁的囚籠內還有幾個昏迷的孩子躺著,賈桂琳上前破壞鐵籠的魔法後,開始一一檢查他們的身體——萬幸的是,他們身上都還沒被刻上法陣。
「太好了……趕上了——」
「這裡還有。」他們的老師說。
在被扯下的牆幔後方,還有無數具小小的身軀。
當她看見那個孩子的時候,差點沒辦法辨認出她的五官。
平時會笑、會哭、會滔滔不絕地說著話,逗得大家開心,喜歡吸引所有人注意的瑪麗安娜——絕對不該是這眼眶與嘴角裂開、五官扭曲、滿臉血痕的模樣。
女孩正是處在愛美的年紀,一頭金色捲髮要花好久的時間梳理、上捲,小小年紀就已經學會替自己挑選好看的衣服,甚至會挑選不同香氣的香包掛在身上。
她們兩個是這麼的相似,尤其在彼此對儀容的想法上,幾乎從來沒有相左。所以她很確定,學生絕對不能接受自己變成現在這種醜陋的樣子,更不要說被人看見。
像過去做過無數次那樣洗淨那張小小的臉蛋,她有些難受地看著無法撫平的痛苦痕跡,接著視線往下,看到心口上深褐色的醜陋魔法陣。
——這可怎麼辦……我還沒有研究出要怎麼消除人體上的魔法陣啊。如果帶著這麼醜陋的東西下葬,瑪麗安娜一定會對我生氣吧。
倚在冰冷的胸口上,銀灰髮的魔法師落下悲傷且無力的淚水。
索維洛仔細地看著那些孩子身上的狀態,一如十三年前,她仔細的看著瑪麗安娜身上的每一個細節。
這些孩子的死狀並沒有像預想中那樣慘烈,只是茫然、恐懼與掙扎的痕跡依然存在。親手闔上每雙空洞的雙眼,聽著賈桂琳默默啜泣的聲音,作為導師的她數了數這些來不及處理的屍體,走回那些被困的寬緣帽面前。
「你們將會被送到魔警團手裡,相信他們再過幾分鐘就會到了。」
「莫勒家的——妳知道妳在做什麼嗎?這個研究就快成功了!到時候不只我們的在意的人,包含這些死去的孩子,全部都可以復活啊!快放開我們!」
「人死了以後是不可能再回來的。」她平靜地說,「包含你們珍視的人,瑪麗安娜,還有那些被害死的孩子都是。」
「沒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
「這可是創造奇蹟的魔法!」
在那些高大的石柱面前,女子看上去是多麼弱小無力,但同時又是那麼堅定,難以撼動的背影。弗雷德里克握著魔杖,想起初戀對著自己笑起來的模樣,神色有幾分鬆動。
他們被不知者稱為奇蹟之人,魔法被稱為奇蹟的禮物,在遠古時代幾乎無所不能,那是否真的可以將死去的人帶回來?
「不要笑死人了。」
從沒聽過索維洛用這麼刻薄的口問說話,他們微微愣了一下。
「這個世界上真正的奇蹟是,我們這些手握魔法的魔法師,沒有因為私慾去傷害其他人。」
「你們這些仗著奇蹟之名,行害人之實的傢伙,根本不配擁有奇蹟之人這樣的稱號。」
嬌小的魔法師冷冷的說。
直到魔警團的人將洞穴內所有觸犯禁忌的人、實驗筆記、法器全部帶走,賈桂琳和弗雷德里克才敢靠近自己的老師——明明事情已經告一個段落,但索維洛的臉色依然陰沉,甚至有幾分悶悶不樂的樣子。
「索維洛老師?」賈桂琳小心翼翼地喊道。
「你們能相信嗎?今天晚上伊扎爾跟我說,他找到那個殺害他家人的兇手。」
今天晚上——雖然此時已經過了午夜,但憑著語意推斷,這應該是幾個小時前發生的事,甚至可能就是他們出發前不久,因為當時老師的樣子看起來滿面愁容,又心不在焉。
但當索維洛發脾氣的時候,誰都無法打斷,兩個畢業的學徒只能繼續承受她的怒火:
「他當時跟我說的話就像在訣別——我總覺得他是想去找那個寬緣帽拚個你死我活……對方是個可以憑一己之力,殺死十幾個魔法師的寬緣帽!就憑他一個人想去報仇!愚蠢至極!」
賈桂琳與弗雷德里克短暫、迅速地互相交換一個眼神。
他們倆接到通知要出發逮捕這群「創造奇跡之人」時,也是十分臨時。明明昨天三人見面時,索維洛還說要再觀察一段時間,再一起去翻了他們的老巢——結果晚上抵達老師的工坊時,已經看到她準備好所有會用上的法器、魔圓手札和詳細計畫。
計畫中的內容明顯是以一人為單位執行,哪怕再不懂自己的老師,他們也能看出來一開始索維洛在設計這一切時,並沒有打算帶著他們去涉險。原本兩人還疑惑不知道敵方有什麼變數,使老師改變了主意……現在看來,變數是有,只不過是出現在我方。
「可是老師,妳自己不是也——好痛!」
用鞋根阻止弗雷不經大腦的話,賈桂琳承擔起安撫索維洛的重任:「伊扎爾不會這麼魯莽的,他一直都很有自己的想法,就算真的這麼做,也一定會有萬全的準備。」
「就怕他做的準備太過齊全了,」索維洛難掩焦慮的咬著唇,「萬一真的殺了對方……」
那到時候自己應該通知魔警團,還是成為知情不報,甚至幫忙隱瞞的共犯呢?
向來堅定的信仰迎來了從未想過的考驗。女子想起學生在離開前做的種種行為,有些茫然,有些不安,最後只能握緊手上的法杖,希望魔法能像過去一樣帶給她力量與方向……卻以失敗告終。
此時能讓她感到安定的,卻是那個高大的孩子出現在自己面前,用那雙好看的紫羅蘭色眼睛告訴自己:
他沒有事,不要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