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婆

鬼婆

有點餓的楓泊林


鬼婆被送進醫院了。


母親說這件事的時候,臉上沒有太多表情,不過阿恆明顯感覺到餐桌上的氣氛放鬆了不少,也聽見身旁父親發出慶幸的哼聲。


點了點頭,沒有人多問,因此僅停留一句話的時間,這個話題便像煙一樣在空氣中消散。


而阿恆聽著窗外規律的嗚嗚風聲,腦海中的往事也跟著翻湧了起來。



他們社區的東南角住著一位鬼婆。那鬼婆獨自一人住在漆黑的公寓裡,從來不與人交流。


大人們都說鬼婆是個瘋子,而小孩則謠傳鬼婆喜歡吃小孩,天黑後她就會從屋裡出來,把貪玩的小孩子全都抓回去吃掉。


十歲的阿恆並不覺得那有什麼好害怕的。他有一個很神祕的玩伴叫做小祥,小祥總是在公園裡自己玩到天黑,也不曾被鬼婆抓走。小祥還說,他就住在鬼婆家附近,鬼婆其實人很好、很溫柔,那裡還有好吃的茶水點心,以及放滿櫃子的電玩遊戲機。


「那都不是真的,他們說謊,騙人!」只要提到與鬼婆有關的謠言,小祥總是說道:「怎麼可能會吃小孩?他們嚇你你也信。笨蛋!」


「隔壁的阿花說鬼婆會蒐集小孩子的手指。」阿恆道:「他說他也有去過鬼婆家。他看到的。」


「他騙人。」


「你才騙人。」


「他騙人!」


「你才騙人!」


阿恆常常因為鬼婆的事和小祥吵起來,有一次吵得太大聲,被其他人發現,想不到小祥一溜煙就逃走了,留下阿恆被罵說不要一個人在那裡鬼叫。


小祥總是很神祕。他的手指是黑色的,臉上也有點髒污,小祥的衣服永遠都是那一套,也不知道有沒有換洗。小祥很怕生,從來不和阿恆以外的玩伴玩耍,阿恆也從來沒有看過小祥和其他人說話。


可能是因為個性的緣故,阿恆和小祥都是兩個人在秘密基地裡玩耍,當初要不是小祥幫阿恆撿了球,阿恆也不會知道社區裡有小祥的存在。


「鬼婆好像在養小鬼。」阿恆曾聽見大人們說。「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麼。真恐怖。」



鬼婆在社區裡就像禁忌一樣,沒有人喜歡提起,也沒有人願意接近。


不過小祥是個例外。他常常說鬼婆的好,還曾經邀阿恆一起去鬼婆家看看。小祥說他跟鬼婆很熟,鬼婆其實很喜歡小孩子,她還會做很好吃的布丁,保證阿恆吃一口就忘不了那個味道。


「那些大人又不懂。」小祥說:「我說真的,你跟我去看看就知道了。我不會騙你。真的。」


「我要回去問我媽媽……」


「你媽媽一定不同意,他們那麼討厭她。你跟我去的話一下子就回來了,你不說出去誰都不知道。」


「可是……」


「你不去的話我就自己一個人去。」小祥說道:「你這個膽小鬼!」


阿恆其實也很好奇鬼婆到底長什麼樣子。在還不認識小祥的時候,阿恆曾經和其他玩伴遠遠地去看過鬼婆家大門。那時候他們還在猶豫要不要多靠近一點,想不到那扇門突然「啪」地一聲打開,所有人立刻四散逃走,阿恆連鬼婆的影子都沒有看見。


於是阿恆決定跟小祥一起去鬼婆家探險。這件事阿恆誰都沒有說,只在家裡試探地提起鬼婆的事。果然,阿恆的父母立刻就生氣了,阿恆無緣無故被罵了一頓,有點委屈,但心裡卻是越來越好奇。


第一次去鬼婆家,阿恆有些緊張,小祥則表現得異常開心。他們相約在某天的正午,那時候太陽很大、天氣很好,想必不會發生什麼很恐怖的事。


社區的人不喜歡鬼婆,所以鬼婆附近的屋子都沒有人居住,那些空屋沒有人打掃,屋簷上爬滿了藤蔓、蜘蛛絲,窗戶都被打破了,從外面看進去會發現滿是灰塵的老舊家具。


鬼婆住在一棟矮公寓裡的四樓,公寓外頭是灰黑色的,其中四樓的牆上佈滿了黑色的斑駁痕跡。小祥肯定來這裡很多次了,不一會兒就帶著阿恆來到暗紅色的門外,直接伸手把大門推開。那扇門竟然沒有上鎖。


「等、等一下。」阿恆說道:「真的……真的沒關係嗎?」


「不用怕啦,相信我。」小祥笑道:「來,走吧。」


阿恆走進鬼婆的公寓裡。他吞了吞口水,覺得身體很熱、裡面的溫度卻又有點涼,門後的樓梯暗暗的,彷彿跟外頭是完全兩個世界。


這裡沒有電梯,於是阿恆和小祥順著樓梯來到最高的四樓,小祥走得非常快,就像飛上去一樣,阿恆幾乎是用跑得才跟得上他,不由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鬼婆住在一扇漆黑的鐵門後面,那扇門、還有旁邊的牆壁全都像是被大火燻過,一大片黑色的痕跡直直蔓延到上面的天花板。阿恆還聞到一股特殊的味道,那種味道他形容不出來,只當作是某種薰香,但是卻不太好聞。


小祥拉開了門。


阿恆聽見細碎的聲音。有點像是誰在喃喃唸著佛經。


「我回來了。」小祥說道,阿恆回過神來,心裡有點疑惑,但還是跟著走進去。


太暗了他看不清楚,不過阿恆感覺到腳下踩到了柔軟的什麼。抬起頭,阿恆忽然發現前方的小祥消失無蹤,放眼望去,整個空間裡只剩下他一個人,還有微微亮的厚窗簾。


電燈「啪」的一聲大亮,而唸經的聲音突然停止了。在片刻的停頓之後,裡面傳來鈍鈍的腳步聲。


「哎呀。」在滿是黑色痕跡的空曠屋子裡,鬼婆從裡頭走了出來。「看看是誰來了?」



身後的門敞開著,但是阿恆像木頭一般呆站在原地,忘記跑、也忘記逃,直到鬼婆輕輕略過自己,把門靜悄悄地闔上。


阿恆還是沒有看見小祥。明明他是跟在他身後進來的,但怎麼才過一個瞬間,小祥就像影子一樣消失在鬼婆家裡了?


「啊,我見過你。」鬼婆笑道:「都長這麼大了,時間過得真快。」


「我……我……」


「沒關係,來,坐。」鬼婆牽起阿恆的手。「正巧我這裡有些餅乾。你喜歡喝紅茶嗎?」


阿恆被鬼婆牽著手,有些遲疑地走去正中央的木頭沙發上坐。那張沙發上鋪著暗紅色的毯子,下方的木頭全都是焦白的顏色。


鬼婆的手很冰,皮膚也很蒼白,阿恆發現她比想像中還要年輕好多,年紀大概比阿恆的媽媽還要多上一些而已。


鬼婆家非常空曠,簡單的幾個家具和兩三間房間,阿恆在茶几、櫥櫃那裡看見一些小孩子的用品,全都很新,像是才剛買好、又或是定期替換的用品。


「怎麼會來這裡?」鬼婆去廚房準備點心,聲音從那一端傳過來。「我記得你叫……小恆?」


「我、我……」阿恆在沙發上不敢亂動。他想起那些謠言,不禁感到害怕。「我是小祥的朋友……小祥找我來的。」


「小祥?」鬼婆的聲音停頓了半晌。「噢,這樣啊。是小祥……小祥。」


阿恆沒能從鬼婆的語氣裡聽出什麼意思。他還在想著要不要趁機逃跑,結果沒過多久,鬼婆就回來了。鬼婆將紅茶和餅乾放在中間的矮桌子上,坐在對面,微笑地看著阿恆,又像是在透過阿恆看著什麼東西。


阿恆完全不敢碰那些餅乾。他想起糖果屋的故事,立刻被嚇出了滿身冷汗。


「你很緊張嗎?」鬼婆微笑道:「放心,我不會傷害你。」


阿恆不敢說話。


「你跟小祥很像。」鬼婆笑道:「你們常常一起玩嗎?」


阿恆遲疑了半晌,還是點了點頭,於是鬼婆多問了一些小祥的事,而阿恆結結巴巴地回答,話題除了一些關心,基本上都繞著小祥打轉。


幾個來往下,阿恆逐漸地不那麼緊張了,他還多說了不少其他玩伴的八卦,還有關於父母的事。


「小祥喜歡玩球。」像是在回憶什麼,鬼婆看著阿恆,說道:「他每天下午都會去踢足球。現在應該在公園那裡吧?」


「那傢伙騙我。」阿恆賭氣道。


「那你要等他回來嗎?他應該晚點就會回來了。」鬼婆笑道:「他很怕生。我很高興他交了朋友。小恆,你是小祥的第一個朋友喔。」


阿恆聽見鬼婆這麼說,心裡雖然還在怨恨小祥拋下自己,但是怒氣早已消掉大半。鬼婆笑了笑,又去多拿了一點零食過來,阿恆不自覺全都吃完了,肯定是剛剛太過緊張,總覺得肚子餓。


鬼婆還帶著阿恆參觀了一下家裡的空間。臥房、浴室、再回到客廳,阿恆看見其中一間房間上了大鎖,從裡面飄出那種無法形容的味道。


或許是神明廳。阿恆從門縫底下,看見了一點點紅燭的火光。


在鬼婆家的時間過得異常快,只不過才小聊一下而已,回過神都已經快要到晚餐時間。阿恆是瞞著父母來到這裡的,他趕緊起身和鬼婆道別,但同時也想起了那些可怕的傳聞。


不過,那怎麼可能呢?吃小孩什麼的,肯定是大人用來騙小孩的說法。反正他們每次都這樣。


「下次再來玩,我這裡還有很多好吃的點心。」知道阿恆要回去,鬼婆也不攔阻,送到門口,臉上一樣帶著淡淡的笑容。「要再來喔,小恆。」


阿恆點了點頭,手上拿著鬼婆多給的點心,轉身急急忙忙地跑下樓梯。



鬼婆是很好的人。


後來阿恆又去了好幾次,每一次都待了將近整個下午。


小祥後來主動跟阿恆道歉,雖然他一直不肯解釋為什麼那時候要跑,不過阿恆看在鬼婆的份上,很大方地選擇原諒。


然而這件事情並沒有結束。後來只要阿恆去鬼婆那裡,小祥就會追問跟鬼婆有關的事。每當阿恆把自己跟鬼婆聊天的內容告訴他,小祥就會露出一副很羨慕的表情。 


「阿姨是你的什麼人啊?」和鬼婆往來多了之後,阿恆也不再叫她鬼婆了,鬼婆很親切。「她很關心你耶,你為什麼都不去看她?」


「這……這個嘛……」


「你以前不是說你常常去嗎?」阿恆說道:「阿姨也說她很想你。」


「她很想我……」


「她說她想要快點見到你。」阿恆說道:「她一直在等你!」


彷彿是在代替小祥,阿恆越來越常往鬼婆那裡跑。中午過去,傍晚回來,他每次也都很小心,父母問的時候都會找別的藉口帶過。


阿恆有時候會從玩伴那裡聽見關於鬼婆的謠言。他們說鬼婆以前也有一個兒子,不過因為事故死了,現在鬼婆正在找機會抓小孩子回去,目的就是要幫死去的兒子抓交替。


「阿姨妳以前有小孩嗎?」阿恆聽到之後,問道:「這些玩具原本是他在玩的嗎?」


鬼婆臉上的表情未動半分,微笑說道:「小祥跟你就是我的小孩。」


阿恆還想再問,不過鬼婆沒有多解釋,平靜地揀了其他話題來說,又提到了小祥。阿恆心裡有點奇怪,不過不一會兒就把這個問題忘記了,連同那一閃即逝的怪異感覺,也當作沒有發生。


鬼婆的作息不太固定,她有時候會邀請阿恆留下,但卻又和阿恆說天晚了就不要再到這個地方來。阿恆怕被父母發現,晚上也不敢過去,他一向信守諾言,包括鬼婆秘密拜託他的事,他也一句話都不說。


「阿恆……阿恆?」


「呃?」阿恆回過神來。他最近不知為何常常恍神。


「你的頭髮怎麼了?」媽媽皺起眉。「不要亂剪,太危險了,小心剪到自己。」


阿恆趕緊點頭。


「我聽說你最近都沒有去找小胖他們玩。」媽媽續道:「阿恆,你們又吵架了嗎?」


「沒有啊……」


「沒有就好。」媽媽說道:「不管去哪裡玩都要注意安全。知道了嗎?」


阿恆用力地點了點頭,想著只不過是一點點的頭髮、一點點的指甲,應該沒有關係吧?反正又不會痛,阿恆也不知道這些東西能夠做什麼。


鬼婆提出這個要求的時候,露出了一種懷念的表情。她還曾經想要過其他玩伴的一小撮頭髮或幾片指甲,但是阿恆覺得怪怪的,又不好拿,鬼婆也就很好心地不再勉強他。


小祥越來越少出現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鬼婆的緣故,阿恆有時候會找不到小祥,只好又去找鬼婆。


鬼婆有時候會說阿恆和小祥兩個越來越像了。阿恆覺得鬼婆肯定是太想念小祥了,才會覺得處處都是小祥的影子。


再遇到小祥已經是好幾個禮拜之後。阿恆終於在秘密基地裡等到他,看見小祥的臉竟然變乾淨了,手指頭也不像以前一樣焦黑。阿恆有些驚訝,才這麼一點時間而已,小祥好像長高不少,可以平視著阿恆的雙眼。


秘密基地裡沒有其他人。阿恆聽見了風嗚嗚吹的聲音。


「阿恆──」


「你去哪裡了!」不等小祥說完,阿恆搶過話說道:「阿姨很擔心,問了好幾次,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說!」


「我……」


「我還以為你搬走了。」阿恆說道:「我有去你以前跟我說的地方看,可是那裡沒有住人。你到底住在哪裡?」


小祥望著阿恆,而阿恆等著他的解釋,但小祥卻只慢慢地搖了搖頭,沒有給出一個答案。


「阿恆。」小祥說道:「你現在還每天都去我……去阿姨那理嗎?」


阿恆說道:「當然啊,阿姨說她一個人很無聊,希望我可以常常去。你之前不是也這樣說?」


「那……」小祥說道:「阿恆,那如果我跟你說……我跟你說不要再去了,你會不會聽?」


「咦?」


「你是我朋友。」小祥說道:「我沒有想要害你……我真的沒有想要害你啊……」


阿恆不理解小祥在說什麼。但是不管怎麼問,小祥就是不肯解釋,最後揉了揉眼睛,抬頭多看了阿恆幾眼,轉身就走了。


阿恆呆在原地,看著小祥離開秘密基地,不過是一閃神的時間,就在視線中消失。發生什麼事了?阿恆完全不明白,他覺得小祥怪怪的,怎麼才一陣子不見,就變成這副模樣?


當初是小祥一直要他去鬼婆那裡的。阿恆自己一個人待在秘密基地裡,突然有一種被耍的感覺。小祥肯定是嫉妒他天天都去找鬼婆,所以才故意這麼說,不然小祥為什麼都不解釋清楚,還要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


回到家,阿恆一口氣悶在胸口,爸爸媽媽問了幾次,他覺得很煩。阿恆因此被爸爸媽媽訓了一頓,他不禁想起鬼婆的好,覺得在爸爸媽媽眼裡,自己就只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無知小孩。


阿恆很生氣。他趁著爸爸媽媽不注意的時候,獨自一個人從後門跑出去。外頭夜色深沉,阿恆吹著晚風,想起那些吃小孩、養小鬼的謠言,鬼婆明明那麼好,就是那些大人們什麼都不知道,只會一直騙人,編那麼多謊話。


那扇紅色的大門看起來和白天不太一樣,不過阿恆並不在乎。他喘著氣,像發洩一樣用力推開門,門發出「嘎吱」一聲,少許灰塵從上方掉了下來。


老舊的階梯上映著窗外藤蔓的影子,阿恆數著自己的腳步,不一會兒就到了四樓,聞到那個逐漸熟悉的奇異味道。


鬼婆家的門一樣沒有上鎖。阿恆聽見鬼婆常聽的那首佛經音樂,輕輕地推開門,進到鬼婆家裡。


客廳漆黑一片,沒有點上任何燈。腳步聲都被地毯吸收了,阿恆看見暗紅色的燈光,燈光從總是上鎖的那間房間裡面透出來,還有音樂也是、氣味也是。


總有一天,我會讓你會知道裡面有什麼。鬼婆曾經這麼說,臉上帶著淺淺的笑容,雙眼看著阿恆,卻又好像是看著另外一個人。 


阿恆發現那扇門微微敞開著,像是故意這麼做,又像是不小心遺忘。他靠進了幾步,往門縫裡望,沒有看見鬼婆,只看見木製的牆、以及一盞常在神龕上見到的那種紅燈。


有些猶豫,阿恆走了進去,他進到那個神秘的房間中,看見木牆上釘著滿滿的照片,還有獎狀、考卷、衣服、或是嬰兒使用的小肚兜。


阿恆也看見了幾張發黃的報紙剪貼,在紅燈微弱的照明下,同樣帶著一種詭異的色彩。


最後阿恆看見了小祥。整個房間裡滿滿的全部都是小祥,不只照片,獎狀上是小祥的名字、考卷上也都是小祥的簽名。那幾張報紙上寫著「惡火」兩個字,照片裡有兩個人,一名女性親暱地牽著小祥的手,不過她的臉被特效糊成一片,五官都看不見。


更裡面還有一間房間。阿恆覺得這個房間很怪,他不想要多待,但是又好奇裡面還有什麼東西。或許鬼婆就在那裡,阿恆想問為什麼鬼婆要把小祥的照片貼滿整面牆,他們……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


「再等一下……再等一下就好了。」


在佛經平和的音樂中,阿恆隱約聽見鬼婆的聲音,好像是壓低了嗓子,正在和某個人說話。裡面那扇門其實沒有門板,就只是一個入口,只不過紅燈的光線實在是太暗了,阿恆沒有立刻發現。


雙眼逐漸適應黑暗了,阿恆朝那個入口走,覺得那個地方原本應該是浴室之類,不僅空間狹窄,他還看見了洗手台、破裂的鏡子、毛巾架、以及全新的牙刷和漱口杯。


站在入口處,阿恆探頭進去,左側有一大片陰影,鬼婆在房間最裡面,遮擋住大部分的燭光。她面前擺著一張病床,旁邊還有一張擺著錄音機和雜物的小桌。


阿恆看見了。


就在那一張床上,一個人躺在上頭,全身纏滿繃帶,繃帶裡纏進了黑黃色的紙。那個奇怪的味道就是從那裡發出,阿恆在搖晃的燭光中,看見了一隻焦黑瘦小的骷髏手。


「再等一下……就快好了。」鬼婆輕聲說著,伸手摸了摸骷髏的額頭。「我們很快就會見面囉……再帶你去遊樂園玩,也買個新的足球給你,好不好?」


阿恆僵硬在原地,看著鬼婆拿出了一個透明的玻璃瓶,阿恆記得,他剪下來的指甲和頭髮就裝在那裡。


「傻孩子,長得不一樣有什麼關係?就算你變成小恆,也一樣是媽媽的孩子呀。」鬼婆柔聲道:「小恆也是個好孩子,媽媽知道你很喜歡他……好啦,別任性了,媽媽知道你最聽媽媽的話了,對不對?」


鬼婆打開了玻璃瓶,鬆開了骷髏的嘴。


「吃藥囉,小祥。」


阿恆尖叫起來,看見洗手台上破碎的鏡子裡,出現了身後小祥的影子。小祥站在紅光包圍的房間中,看著阿恆,阿恆發覺小祥的五官慢慢地變化了,他彷彿在看著另外一個自己。


小恆。那時候鬼婆說。小恆跟小祥越來越像了……真的越來越像了呢。


「阿恆!」


小祥大叫了一聲,阿恆猛地回過神來,不管旁邊鬼婆有沒有反應,轉身就往門口那邊跑。牆上貼滿的照片被風掀了起來,阿恆跌跌撞撞地衝出房間,踩上黑色的地毯,他在急促的呼吸中,聽見佛經的音樂聲「喀」地一聲中止,還有鬼婆輕輕的笑聲。


阿恆撞開鬼婆家的門。他衝下樓梯,重心不穩,幾乎是用摔的摔到一樓的水泥地板上。小祥跟在後頭大聲叫著,阿恆恐懼至極,忍痛從地上爬起來,撞開大門,繼續往外跑、沒命似地跑。


「阿恆,我從來沒有想要害你!你相信我……你相信我!」


小祥的聲音帶著哭腔,但是阿恆不想聽。


「拜託你不要怪我媽媽!阿恆!」小祥哭道:「我媽媽只是想再見我一面而已……她只是想再見我一面而已!」



後來阿恆生了一場大病,他在病中把小祥的事情、鬼婆的事情全都說了出來。


阿恆的父母親報了警,社區也一起請了法師,要強行把還留在人間的小祥送走。辦法事那天,鬼婆沒有出現,她一樣住在火災後的家裡,一樣關上窗、拉上窗簾,活在自己的世界之中。


那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再之後的事情阿恆不太清楚,他被父母送去外縣市念書,寄宿在親戚家,只有偶爾回來的時候,會在閒談中聽見一點點關於鬼婆的消息。


在知道鬼婆被送進醫院之後,阿恆心裡也不知道是什麼感覺。鬼婆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就算曾經照顧了一陣子,那也是別有用心。


但是阿恆知道自己沒辦法放下鬼婆。或許是過去的記憶作祟,又或許這其實是小祥的感情,阿恆沒有辦法分辨,慢慢地也就不再去思考。


晚餐後,阿恆找了個藉口說要去外面晃晃,十幾年後的公寓大門並沒有太多改變,一樣漆著暗紅色的漆,不過多了一張骷髏的塗鴉。


阿恆推開門,來到四樓,鬼婆家和當年一模一樣,不鎖門,擺設也彷彿靜止在當年。阿恆猶豫了半晌,還是進去繞了一圈,就連那扇房門也沒有鎖,紅色的燈光從闔上的門縫中漏了出來。


「哎呀。」在阿恆決定要轉身離開的時候,後方傳來了鬼婆的聲音。「看看是誰來了?」


阿恆停在原地。


「我就知道你會過來。」鬼婆笑道,打開了客廳的燈。「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阿恆開始後悔自己的衝動。他想要直接離開,不過鬼婆擋在門邊,她身上僅穿著單薄的病服、腕上點滴的針頭還在滴著血。


十幾年過去了,但鬼婆的容貌竟沒有太大的改變,依然蒼白而且年輕,彷彿時間不曾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幾年過去,都長這麼大了。」鬼婆微笑道:「那時候你走得那麼快,我都沒辦法好好送你。」


「不用了。」阿恆說道:「我要回去了。」


「看到你真好。我一直都想看看你長大的模樣。一直。」鬼婆笑道,也不阻攔,側過身,讓出了門後的空間。「謝謝你來看我。我很高興。」


阿恆很快地離開了鬼婆家。鬼婆目送著阿恆下樓,罕見地拉開窗簾,一直看著阿恆的背影直到看不見為止。


這個空間裡再次剩下鬼婆一個人。她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費了好大的力氣,才終於帶著滿身是傷的自己和小祥來到這個地方。


回到那個貼滿照片的房間,裡面有小祥的照片、小祥留下來的東西、還有一張阿恆從前在這裡睡著時,她偷偷拍下來的照片。她藏得很小心。


「我的孩子。」


鬼婆輕輕地說道,忽然感覺到無比的幸福。



鬼婆當天晚上就在公寓裡自殺,醫院的人找到的時候早已沒了氣息。


阿恆並不怎麼難過。他獨自一個人回到那個破舊的秘密基地,才剛放下那顆新買的足球,卻突然掉下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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