骷髏、禿鷹、償還。
──來自三個月不能喝酒非常沮喪的紅狐狸少女。一開始,骷髏只有一具的時候,伏卡莉還不以為意。
剛離開餐酒館,肚子被燉菜和烤肉塞得滿滿的,腦袋和血液都是麥酒的味道,被喜歡的事物包住,整個人輕飄飄的,除了還記得回家的路之外,腦袋大半時候都不是很清楚,所以她覺得,自己看到甚麼都很正常。
畢竟,夏天會從土裡長出來的,除了草、蘑菇之外,只剩下蟬了。
草是綠的,蟬有翅膀,眼前那個、搖搖晃晃、喀拉喀拉的,一定只是長得像人的蘑菇吧。
會覺得那是骷髏甚麼的,一定是自己喝多了。
直到三具骷髏同時破土而出,存在感十足、搖搖晃晃卻氣勢洶洶的,朝著自己走了過來,伏卡莉才覺得,有些不對了。
會長這麼快還會移動的的絕對不是蘑菇。
『喀拉、喀拉、喀拉。』
『喀拉、喀拉、喀拉。』
『喀拉、喀拉、喀拉。』
它們手上拿著短劍和破舊的盾,還沾著土,看起來非常新鮮,如果這是用來形容剛採收的莓果或剛挖出來的馬鈴薯,那是令人食指大動。
但這是骷髏。
「……」
伏卡莉面無表情的盯著他們看,看起來很鎮靜,實際上腦袋一團混亂。
──大骨,要在湯裡吧?
──現在在土裡,是甚麼意思?
──我做了甚麼事情嗎?
──現在應該怎麼辦?
──我是去哪裡了?
──我是誰?
──剛剛的豬肋排好好吃,是他們來報仇了嗎?
雖然極度害怕,身體和精神卻因為酒精和食物的作用而變的軟軟爛爛,能做出的最大努力也就是讓自己能大步後退,不要因為恐懼而狼狽的跌坐在地動彈不得。
然而她所能做的最大掙扎,也就是這樣而已了。
此時的伏卡莉非常痛恨剛剛多吃了一顆泡芙或多點一杯麥酒的自己,如果沒吃那麼甜的東西、沒喝的那麼茫,也許現在轉頭就跑也不會這麼狼狽──但也終究只是想想,如果沒吃,可能到今晚閉上眼睛之前都會懊悔不已。
腦袋一邊不受控制的想著亂七八糟的事情,身體一邊大步後退,轉眼間三具骷髏用盡全力的跑了起來──伏卡莉也想跑,可是倒退跑究竟要先踏左腳還是右腳這件事情,對一個剛吃飽又酒醉的皮革匠來說,終究還是太困難。
於是果不其然的,伏卡莉跌倒了。
「……」
跌倒這件事情,屁股不痛,手腳也不痛,不排除是肌肉的幫助或酒精的麻醉效果,可是,也因為如此,站不起來了。
腳不行,那手也跟著爬著走總可以了吧,伏卡莉揮動著四肢挪動著屁股,腦袋昏昏沉沉的,抬起頭只看得到大骨、不對,骷髏們喀拉喀拉,氣勢洶洶的──越過了自己,朝著後方衝了過去。
「?」
──我沒事?
──跑過去了?
──後面有甚麼?
事情結束的太突然,伏卡莉還沒能想清楚發生了甚麼事情,男人的叫聲──慘叫聲讓她豎起耳朵,伴隨著喀拉喀拉、喀拉喀拉、喀拉喀拉,兵器互相碰撞、有東西掉落後又重新組起、鈍器悶聲痛毆的聲音。
那是她沒聽過的,極為恐怖的聲音。
伏卡莉的耳朵豎起,頭皮發麻。
『放過我!』
『不是只有我做這件事情!大家都在做這件事情!我沒有錯!』
『我不是故意的!』
『我只是──我只是拿走沒人要的東西而已!』
『要怪就怪你們自己!誰叫你們要死在那裏!』
『你們──你們就是死了,身體、骨頭、也就是在佛地杜多腐爛!那我拿走了又能怎麼樣!敗者就是敗者!』
騷動持續了很久,男人一路求饒,到最後怒吼、無理取鬧,最後一點聲音都沒有,只剩下鈍器不斷咚咚咚、碰碰碰、喀拉喀拉的聲音。
伏卡莉不敢轉頭,直到所有的聲音都停了下來,她才趕緊提起群襬,用人生中最快的速度離開現場。
※
記憶停留在打開家門後,薩倫怒氣沖沖的拎著冰涼的毛巾衝了過來甩在她臉上那個瞬間,再次醒來時,已經是隔天中午,迎接她的是狐狸男孩坐在矮腳凳上往下看,似笑非笑的大臉,她摸了摸肚子上的毯子,雖然還穿著昨天的衣服,渾身酒氣,而且躺在餐桌旁邊的地板上,但至少沒有著涼。
伏卡莉掙扎著起身,腦袋還昏昏沉沉的。
昨晚,好像發生了甚麼很恐怖的事情,但想不起來。
不過,現在、在這個房間裡面,最可怕的是生氣的薩倫。
她轉頭看向薩倫,抓抓臉,乾脆又坦率地低下頭。
「對不起。」
「我下次會早點回來。」
「我要吃早餐。」
薩倫滿意的點點頭,「既然知道錯了,那今天開始禁酒。」
伏卡莉乖乖的點點頭,「好,三天。」
「是三個月!三個月!三個月!」
薩倫暴跳如雷,強調了三次,隨後像是被打敗了一樣,無奈的皺了眉頭,嘆了口氣,整個人癱回座位上,過一會兒才恢復了往常優雅小狐狸的模樣,低頭咬著麵包,然後又好像想起了甚麼似的,表情嚴肅地看向伏卡莉。
「對了,妳有去戰場撿過屍體的……遺體的武器還是盔甲之類的東西嗎?」
「雖然我知道我們頂多就打打獵剝樹皮,但我們也才認識、三年吧?在那之前,妳有嗎?」
伏卡莉搖搖頭,雖然她聽說有些商人或工匠,會像禿鷹一樣,在戰爭結束後,到戰場尋找還算完整的屍體,並剝下對方身上的衣物或財物,修補、改裝後再次販售,她甚至聽說有些人為了讓戒指或項鍊從死後僵硬的屍體上脫落,而砍斷對方的手指或脖頸,但她沒有做這樣的事情,畢竟該那不是屬於她的東西,就算生命消逝,歸屬仍在,她不會破壞這樣的規矩。
不過。
好像想到了甚麼,關於昨晚的事情。
伏卡莉皺起眉頭,試圖回想,但只拼湊出模模糊糊的印象。
喀拉喀拉,碰碰碰咚咚咚,啊啊啊啊,甚麼的。
伏卡莉搖搖頭,掙扎著從地板上站起來,摸到餐桌上,捏起已經有點溫的肉放在麵包上,咬了一口,腦袋終於開始重新運轉。
「那樣就好了。」
薩倫滿意的點點頭,然後湊近她,壓低聲音──其實不用刻意這麼做也沒關係,房間裡只有兩個人,不過伏卡莉還是湊過去了。
「聽說,皮毛村西方邊界那裏,啊,就是妳昨天去的地方,有一位從咆哮谷過來的商人死了。」
「死狀好像……不太好看,聽說表情像是遇到了極度恐懼的事情,身上都是鈍刀和盾牌的傷痕,很淒慘。」
「奇怪的是,他身邊都是白骨,很明顯不是他的,嘛,骨頭的手上都握著刀和盾了,應該就是兇手了吧。」
「不過,大家都不太意外的樣子,畢竟他就是以當戰爭禿鷹,賣一些便宜但劣質的防具聞名的,表面上說是從退休軍人那裏收購來的,可是誰知道呢,不過那個價格,大家都心知肚明,賺這種無本的死人錢,最後被死人索命,恐怕就是利益伴隨而來的風險吧。」
薩倫還在說著他在鎮上聽聞的小道消息,然而伏卡莉昨晚沉睡的記憶,在食物的安撫和薩倫的敘述下,全部都逐漸醒來,月色下出土的白骨、男人的慘叫,那些看起來毫無邏輯的內容,全部都有了理由。
薩倫沒注意到伏卡莉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自顧自的說了下去,最後嘆了口氣,語重心長的提醒。
「做生意做到賠了生命很不划算,所以我就算愛錢,也絕對不會做這種事情的。」
伏卡莉點點頭,難得同意了薩倫的話。
「絕對不會。」
畢竟──畢竟那慘叫聲聽起來,真的超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