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夢

　　阿修羅其實不信「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句俗語。

　　「睡吧，若等等身體不適，再喚我一聲便可。」

　　將浸過溫水的布巾放在天禍妖狐額上，阿修羅點起燭火，準備在微弱的光源旁再閱讀一會兒。

　　「謝謝您。」

　　天禍妖狐聲音微弱的道了謝，側頭便睡了過去。

　　共感的那頭傳來難受的情緒，主要是不適，以及濃烈的自責。

　　半垂眼簾，阿修羅沒有再打擾他，而是選擇繼續看書。

　　讀到一名武林盟主，為了個人的小情小愛，選擇對自己的兒子惡言相向。

　　「母親……」

　　或許是睡得意識不清，躺在床上的男子發出微弱的夢囈。

　　清楚聽見夢囈的魔族主宰放下書卷，又替他換了一片溼布。

　　他不知道為什麼對方會這樣呼喊，只知道對方深陷於昏沉的痛苦之中。

　　下半夜，退燒的天禍妖狐熟睡過去，不敵睡意的阿修羅卻昏昏沉沉的於床榻之側睡去，夢回了對方幼時的記憶。

　　他不清楚那是他腦中杜撰而出的回憶，抑或者是透過什麼微妙的共感，感應到了天禍妖狐曾經歷過的過往。

　　──那時的他甚至不叫冷劍白狐，而是另一個更為平凡的名字。

　　「這次的結果……有些差強人意。」

　　脖子以上隱沒在白霧中的男性冷淡地說，從少年手中接過卷軸後便轉身離開。

　　青澀的少年尚未學會將情感深藏，有些沮喪地垂下頭。

　　阿修羅走到他旁邊，試著將手放上少年頭頂，半透明的手掌卻無情地穿透過去。

　　他看著自己的手，一陣失笑。

　　隨著少年的腳步，年齡較長的主宰看著他經歷風雨，而心中最在意的人卻從未給予一個回眸。

　　跌跌撞撞地追尋著誰的背影，卻沒能得到相對等的回報。

　　他覺得有些心疼。

　　即便只是一廂情願，阿修羅也想要給予他少許的安慰。

　　跟隨著少年的步伐，他發現少年意識中的其他人都籠罩著一層白霧，朦朧的距離、朦朧的生疏感。

　　只有午夜睡下之時，才會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在那孩子身邊蹲下、和他一樣試圖伸手觸碰少年。

　　但和他一樣，都是徒勞無功。

　　他也曾湊近聆聽那孩子的夢囈，發現都是呼喊著母親的細語。

　　──和現在一樣。

　　又過了很久、很久，少年成長為男性，長得過頭的瀏海蓋住了右眼。

　　但此時的他已經不復當初的青澀和直率，眼底有著深藏的死寂。

　　走到相遇的時間點，阿修羅落入自己的身軀裡，終於擁有對這夢境的掌控權。

　　「跟我走吧。只要你一聲願意，我可以帶你走。」

　　他記得自己曾對天禍妖狐說過什麼，卻選擇了有些相異的說法。

　　「想要遺忘一切的話……我也可以做到。」

　　「──雖然我知道，懷抱著重要的人前進才是你的希望。」

　　男人在他面前變回了男孩的模樣，抬頭望他的眼神中充滿迷惘和無助。

而阿修羅只是伸出手，輕柔的拍了拍男孩的頭頂。

　　仍然身處於漫長的夢境裡，但這次的手掌沒有穿過虛空，而是實實在在的觸碰到了。

　　不習慣被這樣碰觸的男孩縮了縮脖子，怯怯地看他。

　　「你做得很好了。」

　　阿修羅壓低聲音，對著夢中的幻影道：「很抱歉我沒能早點出現，但之後的日子，我都會點起燈等你。」

　　「所以你儘管去奔跑、儘管去追逐吧，我想要你長成會對自己感到驕傲、抬頭挺胸的樣子。」

　　男孩化為一陣霧氣消散。

　　他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因為對方直到現在都還在尋找著「自己」和歸處，他料想不到對方的回答。

　　漫長的夢境破碎，越過窗櫺的一線日光照進屋裡，阿修羅扶著眉頭直起身，努力想記住方才的夢境。

　　他看向窗外，清晨的霧氣尚未散去，醒得早，卻來不及收拾自己和紊亂的思緒。

　　「……主宰？」

　　揭開面上的布巾，天禍妖狐略帶慌張地坐起。

　　「您怎麼睡在這裡……很抱歉給您添了麻煩。」

　　轉回目光，阿修羅對上天禍妖狐的眼神，安撫的笑了。

　　「無妨，偶有這種照顧人的體驗也挺特別的。現在可有閒情同我說說，這次發生了什麼事情，才讓你染上病氣？」

　　擺在桌面的燭芯已燃盡，留下一室清冷。

　　「……我想著要快些取到敵人首級，於是潛伏於湖水邊。」

　　像是不曉得如何認錯的孩子般，天禍妖狐垂下目光，悄悄拉開一些距離。

　　「沒注意到未做好保暖，因冷意而著涼，非常抱歉。您可得注意保護自己，別因為我而染上病氣。」

　　這副沮喪的樣子和某個男孩的身影重合，阿修羅揉揉眼，思索了下。

　　「昨日看你不舒服，我便沒說……」

　　「首先，這次任務的難度較高，你完成的很漂亮，替我解決了一大麻煩。」

　　共感的彼端，無邊的緊張被驅散、傳來一股微弱的滿足。

　　「若身體不適，大可以放鬆休息，不用擔心造成麻煩。」

　　阿修羅舉起手，落在天禍妖狐的肩上。

　　「跑這趟辛苦了，下一趟任務，等料峭的春寒過去後再啟程吧。」

　　從徬徨的男人手上拿過布巾，阿修羅露出微笑。

　　「比起任務，我更在意你的安危，希望你能更珍惜自己一些。」

　　「知道了麼？」

　　他忍不住多叮囑了一聲。

　　「知道了，我會試圖改進，謝謝您總是原諒我的任性。」

　　跟這孩子相處，總是欣慰中帶有點無力。

　　想要守望著他的背影，卻總忍不住想伸手攙扶；想要把時間轉回他的幼時，即便會使未來的兩人無法相逢，也想讓他露出幸福的表情。

　　搖搖頭，阿修羅驅散自己天真的想法，端起涼透了的水盆。

　　「好好休息吧，天才剛亮，再睡一會才好得快。」

　　他站起身，為讓天禍妖狐能更好地放鬆而離開。

　　「有什麼事，等好起來再說。」

　　「我等你再為我沏一壺茶。」

　　再給他一些時間吧。來日方長，多得是時間讓對方好好成長。

　　要是沒有那些沉重的過去，他們也不會相遇，記掛過去是無用之事，唯有往後才是他們所共享的時光。

　　阿修羅關上門，將不知是真是假的夢留在房裡，不再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