颺稻行
青褐阿圖亞·薩利是被樹間篩下的光點晃醒的。
他緩緩睜眼,夢境裡的幢幢黑影一時與搖動的綠蔭重疊,直至翠眸一眨,迴盪幽谷般的哀戚啜泣如煙散去,頭頂鳥兒的啁啾聲才真切入耳。他撐起身站起,感受微風撫過面頰,放眼望去,縱橫阡陌間是金燦萬畝田,艷陽靠上大地打盹,壓得飽滿稻穗向肥沃黑土垂首,風來攪起蕭蕭稻浪,金銀相接,一路延伸至天際。
阿圖亞靜默注視眼前景象,雙唇微啟,一聲如釋重負的輕嘆呼出,被秋風捲去,與遠方農民間笑談豐收聲融為一體。他緩步走下小山坡,步入田間,五指輕撫過稻桿,感受粒粒分明的稻禾滾過指腹,邁出紮實的步伐,直至來到一處農戶前,輕推門板,一陣清雅的米香入鼻,餐桌上三份碗裡盛滿白皙剔透的飯,一男一女轉過頭,招呼他前來用飯。
「阿爹,阿娘。」阿圖亞拉開椅子坐下,被問及怎麼氣色不大好時,回:「無礙,在山坡上睡著,做了夢。⋯⋯幸虧只是夢。」
最後一句是呢喃而出的,但自然逃不過雙親的耳,他們又連問幾句但問不出所以然,只得安慰道夢境皆與現實相反,無須煩憂,連連表示讓人多吃些好補充精力。
阿圖亞淡淡一笑,談話間捧起陶碗,夾了一口飽滿米粒入口,咀嚼片刻,熟悉的米香卻沒在舌尖漫開。
「這般吃當然沒味道。」中年婦女笑道:「來,阿娘替你加料。」
「謝娘。」阿圖亞遞出碗,瞅著湯勺傾斜,醬汁往白米兜頭淋下:紅褐色的液體,有些稠,一點一點滲入潔白米粒間,熱氣蒸騰出一股濃厚的鐵銹味,頃刻間淹沒米飯,爬出碗緣,溫熱淌下手背和五指。
「我們阿圖亞,如今吃這個才嚐得出味道吧。」
阿圖亞面上的笑凝結了。他抬起頭,面前兩雙眼彎成四汪漆黑的新月,裂開的嘴角爬出交錯的鬚根,逼近時盡數纏繞上他,詛咒般的幾個字響徹耳邊。
「殺人的妖怪。」
*
阿圖亞·薩利是被廊簷如織的細雨聲喚醒的。
室內很暗,窗外吸飽了水的灰雲很低,濃厚沉重的溼氣舔舐肌膚,讓人舉步維艱。他掙扎著撐起身,額際和後腦勺突突跳動,如針刺,又如有根在裏頭鑽動,試圖控制神智——不是彷彿,是確切在發生的事,每分每刻,悄悄啃食掉人類的他。
「⋯⋯」
阿圖亞瞥向桌上的陶碗,捧起來注視,在裏頭看到家鄉的飢荒、朝廷的腐敗、等不到援助的絕望、自力救濟的果斷,爾後引來改變他一生的陷害。妖孽的種子在體內深根發芽,就如這棄農從商的國家本身,一點一點走向消亡,世道早亂了套,卻還瞻仰著紙醉金迷,腳邊能餵飽人民的金黃稻穀凋零也不自知。
又一陣抽痛湧上。距離上次已經一旬了,他必須飲用這碗向肉舖子討來的血,再次直面如今身子不靠此無法延續的事實。他又看著碗裡濃如墨的液體一會,這才頭一仰,飲進繡黑的深淵,帕巾抹去嘴角殘餘時,試圖一併抹去深淵裡探出的妖異本能,殘留的美味和渴求卻遲遲縈繞舌尖不散。
阿圖亞想起那舖子老闆的神情,知曉取血作為藥引的藉口已越發站不住腳,他必須再次踏上旅途,尋找下一個落腳處。
稻花香早被溺死在濕濘的空氣中,而夢裡那片金黃稻浪,離得越來越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