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客人
⛁伊莎貝爾下了船。
這岸的碼頭設在三區和五區的交界,下船的人很多。還有另一個較為偏遠的碼頭,在五區接近八區的位置,只有真正要到五區的人才會在那裡下船,於是有好些西裝筆挺的男士都留在了船上。
她隨著人潮移動,盯著自己腳尖和他人腳跟之間的空隙,不緊不慢地踏上陸地。
通常,她會避開尖峰時間,少點人,空氣也清新些。不過,今天她有伴遊的工作,必須在指定時間抵達客戶的住處,只得在人多的時候搭船,而人一多,就什麼都有可能發生。
她沒有停下腳步,直到身周人群朝各自的目標奔去,才發現映在地面上的陰影不斷扭動。回過頭,伊莎貝爾望見早些時候遇上的水手們仍聚集在甲板上,正朝自己揮手。她笑了出來,也朝他們揮手,站在原地目送他們離岸。
河面擾動的水波稍歇,她轉身,穿過岸邊供人賞景休憩的咖啡廳座位,往自己的目的地前進。行人漸少,寬敞的大道變得窄小,高聳宏偉的白色建築被她拋諸腦後,取而代之的是一棟棟比鄰而建、參差排列的低矮房屋,立面全漆上了差不多色系的單色油漆,最高不過三四層樓。由此,她知道自己進入了第六區的地界。
在一扇深棕色木質大門前停下,伊莎貝爾自懷裡摸出一只小巧的絨布袋解開,拿出一串古舊的黃銅鑰匙,轉開門鎖。她一肩抵著門,用全身的力氣頂開厚重的門板,確認門確實關上之後,踏著輕盈的腳步上了二樓。她在門板上打出一串特定的節奏——咚咚、咚咚咚、咚砰、砰咚咚咚、咚、砰咚咚——隨後用鑰匙開鎖,推門而入。
身子還沒完全進入室內,伊莎貝爾便察覺異樣,立刻側身,俐落地接住朝自己飛來的餐刀,又穩穩地將毛茸茸的玩偶抱了個滿懷。看著被扔向自己的兩樣物品,她一時間還真不知道該感嘆刀和玩偶這個奇怪的組合,還是屋內的人投擲物品的準度。
「很高興再次見面您依舊如此健康,先生。」她說,看向此刻坐在床緣,正朝自己露出無害笑容的金髮男人。他的雙眼是混濁的灰白色——以一位幾乎失去視力的盲人來說,男人所展現的投擲準度是十分驚人的。
這便是她今日伴遊的對象,威廉.范德米爾先生。
從遙遠新大陸渡海而來的先生,年過四十,原本是位水利工程師,卻在一次事故中弄傷了雙眼,如今只剩下一成視力。以他自己的話來說,便是看什麼都像從隙縫裡看出去,所見範圍極小。
他無法繼續工作,不過范德米爾家最不缺的就是錢,要供他衣食無憂地活到老死也沒問題。至於平時的生活,儘管他保有一定程度的自理能力,有人協助仍會讓生活輕鬆許多。於是他便在多年前到歐陸旅遊時,包下伊莎貝爾一個禮拜的時間做他的伴遊。
理由是他喜歡她的聲音。
這間位於六區的房產便是威廉購置的。只是他總在夏日造訪,一年使用的時間也不過幾個月,便將備份鑰匙交給了伊莎貝爾,說是任她自由使用。對伊莎貝爾來說,這無疑是件多出來的工作,但她仍會定期過來整理環境。
「謝謝關心,你的聲音也依舊中氣十足,親愛的艾莉。」威廉好整以暇地倚在幾顆疊起的枕頭上,伸手推了推面前矮桌上的瓷盤,「你來得剛好,我正煩惱該怎麼把這個蛋糕平分成兩份呢。既然餐刀在你手上,那就請你來切吧。」
「顯然拿餐刀丟我比切蛋糕簡單多了。」伊莎貝爾說著,在男人的大笑聲中坐下,「切了之後我能吃掉其中一半嗎?」
「當然了。」威廉隨口回應,也不知回的是哪一句話,「這是我在街上買的,才剛出爐,這股香味讓我非得買來品嚐不可。」
她將玩偶擱下,用一旁的餐巾擦了擦刀子,又俯首湊近,讓蛋糕溫暖香甜的氣息充滿鼻腔,「聞起來確實很令人期待。」
那是一塊手掌大的蛋糕,乘在一個飾有青藍色花紋的瓷盤上,表面油亮油亮的,鋪滿了切成薄片的柑橘,下方隱約露出焦糖色的蛋糕體。伊莎貝爾將蛋糕切成四份,把其中兩份放到另一個盤子上,又起身去泡茶。端著兩杯茶回到床邊,她執起威廉的手,確認對方拿穩了盤子才放開。
「啊、大吉嶺。」威廉發出嘆息,又抿了一口熱茶,才叉起蛋糕,送入口中。
伊莎貝爾沒有回應,她已經咀嚼著蛋糕,讓那妙不可言的酸甜的滋味擴散到口腔內每一個角落。
兩人默不作聲地消滅著盤裡的美味,好一會才空出嘴巴說話。
「怎麼會有玩偶?」伊莎貝爾放下已然空了的瓷盤,轉而抱起方才被扔到她懷裡的玩偶。
「噢,那是給你的禮物,也是我們新推出的產品,可愛吧!」威廉捧著茶杯,語調輕快。
伊莎貝爾仔細打量著手裡那隻長得像是鼠類的玩偶,圓滾滾的身軀配上認真的表情,有股說不出來的衝突感,讓人忍俊不住,「可愛是可愛,但為什麼是老鼠?」
「原來是老鼠嗎?我看了老半天,沒看出到底是什麼東西。」威廉伸手摸了摸玩偶表面的絨毛,「不過這觸感是真的很舒服。」
伊莎簡單地道謝,聽上去沒有特別開心,卻也沒有把玩偶再放回床鋪上,就這麼抱在懷裡了。她接著說:「先生與我講講您的旅程吧。」
「就和前幾次一樣,沒什麼好說。」威廉擺擺手,「唯一能與你分享的,已經被你吃完啦。倒是艾莉,和我說說你的生活吧?」
伊莎貝爾聞言,想了一會,才回應道:「我今天在渡輪遇上了海軍的軍官。」
「天啊!他們沒有對你怎麼樣吧?」威廉挑眉,嘴上關心,表情卻是一副看熱鬧的樣子。
伊莎貝爾被威廉逗笑了,原本心理因回想而挑起的一絲不平順的心情也消散得無影無蹤。她啜了一口溫熱的紅茶,「他們原想要『預約』我的時間,但我還得來您這裡,沒辦法在船上好好招待他們,只好將他們介紹去凱倫夫人的屋子。」
「凱倫——我的好艾莉,是我知道的凱倫嗎?」威廉伸手揉亂頭髮,又將手撐在頰邊,擺弄出凱倫的招牌姿勢,「那位的年紀可比我還大上一些。」
「凱倫夫人經驗老道,對付幾個年輕小夥子肯定游刃有餘。」伊莎貝爾唇邊的笑容擴大了幾分,「他們搞不好會一試成主顧呢。」
威廉大笑起來。他喝盡了紅茶,將空杯擱在瓷盤旁,伸手環住伊莎貝爾的腰,見她沒有推開,便將人攬入懷裡。
「就和我一樣。」他湊在伊莎貝爾耳畔說道。
「啊?」伊莎貝爾詫異地反問,「哪裡一樣?」
「一試成主顧呀。」
伊莎貝爾聽著男人的笑聲,翻了個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