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霾外的光

霧霾外的光


她不知道那層霧霾之外是否閃耀著陽光。


慕苡莐奔逃著,明明該是往外的道路,一扇扇門闖下去,卻越來越狹窄,最終只得屏住呼吸才能勉強在密道中活動。


她看到前面有光,只見一盞燭映照著兩三個人的臉孔,竟都像人偶一般面色僵硬,被塗上指定的色彩,有的是黑臉,有的扮紅臉。


「醫生?哼,好一個美名,拿著西方的符水到處招搖撞騙,他遵從邪祟的命令,妄圖動搖六葬菩薩的根。」那應是某任巫賢的人高高舉起木質的手,球型關節發出喀噠聲響:「把新娘換成姜袖清,再逼一下,那男的能想活到什麼程度?照我說的做,這事兒就得以了之。」


「至於……」


那手連同脖頸一下子被斬斷,瘋狂向外吐露瘋長的紅,眼前的畫面被猩紅佔據,慕苡莐還未聽清巫賢的話,只聞驚叫四起,他們像是誦讀台詞一般齊聲唸叨著一樣的話:「她、聽……見了。」


「她聽見了!這賤婆娘,現在就把她殺了!馬上!」


她想往外跑,可一個個人偶向外包圍了她,慕苡莐只能往那狹窄的通路裡縮,見沒有成效,急切地不知如何是好:「怎麼來得這麼快……」


正是這個時候,整個空間像是紙搭的扮家家酒屋子一般傾斜,她猛地穿梭過最後一道門,再次睜眼時,她掉落進一個明亮的懷抱裡,她試了兩下想掙開,可那溫暖的臂膀只是將她擁得更緊,臂膀的主人似乎唸著些什麼,只令她越來越睏、越來越提不起精神,恍惚間,她透過眼前電視雪花畫面的倒影看見了,自己身後的人正是姜袖清的戀人,儘管看不清臉龐,她如此堅信著。


「你究竟是……」慕苡莐還想問,迫切地抬頭想看那面容模糊的男人,卻怎麼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上色吧。」熟悉的戲腔,他抓著慕苡莐小巧的手掌,一點一點為皮影染上顏色,放到戲臺前試著揮舞,看上去有模有樣:「苡莐,他們在等著你呢。」


可她太無力了,無法阻止戲臺上的紙被夢魘捅破。


變調的聲音,斷裂的脖頸,落地的頭顱。


別走,別離開。


淚凝結於眼眶之中,她睜大眼睛看著面前的一切,映入眼簾的景象令人目瞪口呆。


順逝的背景轉化為陰暗的森林,正是她誤闖時的那條路,村民們轟轟烈烈地將她抬起,她正坐在鮮紅得彷彿要滴出血的轎子裡,推開幕簾向前,那人的身子恰好在眼前輕飄飄地掉落。


「逃……」


她想屈服,想著屈服或許能換他活命,至少死得其所,但這念頭很快被理智蓋過,她知道自己現在必須做什麼,才能對得住擋在自己身前的人。


他們是那邪說的偶,憑著不存在的神旨舞動,儘管四肢扭曲成荒誕的角度也無妨,他們奔竄到一起,一個個足底碾過濺血的頭顱,發出清脆的喀噠聲,那人的骸骨被報復性地踢入陰溝中永不超生。


慕苡莐跑著跑著,身子像是被菩薩封進箋紙般輕薄的嫁衣中,任人擺弄、折騰,失去形體,成了令他們歡心的模樣。


「吉時已至!把紙新娘燒給六葬菩薩!」人們怒喊著,彷彿哭鬧的嬰孩,嗷嗷待哺著奢求神恩,若仔細看,能見那落地磕出血的膝蓋,血跡好似顏料那樣輕飄飄地,她被推搡到高台之上,彷彿要再一次陷入絕境之中。


她回過神,自己根本沒能逃去任何地方,這一切像是一場噩夢,卻真實地發生在眼前。


「何人膽敢奈何我的新娘。」


他的身影若隱若現,就著慕苡莐的影子矗立。


不如每一句他在記憶中留下的念白,他的聲音平靜溫柔得像是為病人下診斷的醫生,或者說本來就該如此,只是那舞著皮影的樣子偏頗地佔據著所有她對他潛意識裡的印象,或許是他所願,要她將那有力卻無能為力的樣貌遺忘。


「誰?是誰在說話?」大巫賢左顧右盼,眼裡滿是陰溝裡的戾氣,他與他們被迫囚禁在這暗無天日的霧霾中太久,已經失去了凝視真相的能力。


「我在說話。」慕苡莐順勢拉開那裝著經文的抽屜,對著他們驚恐的眼神一把搶過村民們憤怒的火把:「我說的是,你這個老東西也該下臺了吧?」


燒吧?不是要燒嗎?


於是,她執起那把燦爛的火,恍惚間半透明的手掌與她重合,給予她勇氣,她要這令上百人著魔的邪說燃為灰燼。



陽光明媚,與那村裡泥沼一般的混濁霧氣全然不同,她在自己的未來裡,不是過去的姜袖清——她希望自己是這麼想的。


電話響起,通常在拍攝的時候她會將手機轉至靜音,但的確有就算暫停拍攝也要即時收到的消息,於是她叫停了幕後人員,披上自己的外套走到了室外的樓梯上,踮起腳尖坐在扶手處,按下接聽鍵。


「調查結果出來了,村民們會被以綁架罪起訴,你可以暫時不用擔心這方面的問題。」


「雖然偶爾還是會後怕,但再也沒有夢到那晚的事了。」慕苡莐前後擺了擺自己的雙腿,那件事對她帶來的影響不小,儘管她盡量讓自己在媒體面前顯得像只是去了一趟探險那般無事,但那複雜的思緒難免佔據她大部分的閒暇時刻,她搖了搖頭,轉了一個話題與口吻:「不過,不愧是易醫生,真沒想到你對這種事也有涉獵。」


「懂得不多。」易遇沒有輕易讓慕苡莐如願,他沉默了片刻,反問道:「你知道自己後怕著的是什麼嗎?」


「被你聽出來了。」她用手梳著後髮,嘗試將自己的經歷包裝,因為她此刻實在急需一個能够傾訴的對象,嘆息著,她說:「易遇,如果你是我,遇到了一個應該是前世情人的人向自己表達愛意,甚至傾盡所有幫助你的人,你會作何反應?」


「你答應他了?」易遇的聲音裡帶著輕微的笑意,慕苡莐能預料到他調笑時溫和的神色,果然相較於那段時間裡每天做夢都會驚醒的經歷,根本就是療愈人心的利器。


「我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她苦笑,一個如此釋出善意的人?鬼?魂?她卻遲遲要不到對方的名姓,像是刻意被抹去一般。


「那就是不接受的意思。」他下結論,隔著螢幕,慕苡莐隱約感覺對方的語氣下沉,一下子變得冰冷:「晚點聯絡,我這裡有病人。」


這個聲音……與什麼十分相似,一個刻意揚起聲調的戲班子,大抵是無法從他唱戲的一句句對白中窺知演員的全貌的。


「誒?」慕苡莐鼓起嘴,沒好氣地對著電話掛斷的嘟嘟聲獨自抱怨:「怎麼就掛了?我還有話沒說呢,都幾個晚上沒有一起過了……」


「……不會是吃醋了吧?」她笑了,總覺得自己實在不該繼續多想了,擺好頭上的貝雷帽,她匆匆忙忙趕回拍攝現場。


易遇凝視著手機上對方的電話號碼,以及最後一句被他重複的獨白,那輕飄飄的自言自語銘刻他的心尖,或許此刻的他認為只有這麼做時候的自己才有窺探對方的權限。


於是,揚起了皮影戲的調子,他說道:「是,我吃醋了。」


被窗簾遮蔽的陽光並沒有映射到電腦螢幕上,後者兀自發著光,是他的履歷,寫著「精神科醫師:易遇」、「醫師專長:催眠治療……」。


也許有個人,那個過往之人仍在霧霾裡的餘灰中窺伺著,要她仍是那個過去的她,她不知如何面對的殘影。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