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開霧散
白色的雛菊、百合交織,點綴著幾隻滿天星,圍著兩層白色的襯紙,被米灰色的紙藤一併束起。
林柒將之放在墓前,雙手合十,而後起身退開。
「這樣就好了?」
啊。林柒點點頭,因為除了對不起以外也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
他餘光看見深井也隨手放了兩枝花,「大尉呢?」
「這邊離我家已經不遠了,我再找時間下來就好。」吉井光擺了擺手,「走吧,先帶你們上去,很快要變熱了。」
吉井光的老家,意外的很偏僻。他們前天從帝都出發,轉了一天半的車,晚上才堪堪抵達山腳下,找了個旅宿湊合休息了一夜,早上再度出發步行上山。沒想到有這麼遠,他準備好的花束經過兩天的奔波都已經有些發黃蔫掉,他只好路過早市時重新買了一束。
從山下出發到位於半山腰的墓園,也花了不少時間,現在時間已經臨近中午。前兩天總是下雨,雨淅淅瀝瀝下到今天清晨,早上就放了晴,但山區仍是有些霧氣。
他遞出已經乾燥的傘給深井,深井愣了愣有些不解其意。
「待會太陽要轉過來了。」吉井帶他們走的路徑是罕有人行的捷徑,且恰好一路都在背陰面,但隨著時間過去與他們不斷前行,已經能看見陽光的形跡,接下來的路似乎沒什麼遮陽處。
在與吉井光談過之後,他思考過,然後試著詢問了室友待過國外的長官,才發現自己因為牴觸所以錯過了很多應該去了解的事情。
因為深井在白天也能活動自如,他就沒有多去考慮過吸血鬼的習性其實是不能很好的適應陽光的這件事,現在想來,也不是沒有端倪。任務中有諸多限制,但既然現在不是任務途中,可以適當的放鬆一些。
雖然做不到很好,但他本也不想當個糟糕的長官。
總之,從他開始,試試看。
深井神色不明的接過了傘,好一會兒才默默地撐起來。
或許是他們上來的路徑太過反人類,一路上並沒有看見什麼人跡,直到穿過墓園踏上輪子也能夠行走的大路才豁然開朗。他們所在的山面霧氣被陽光穿透,仍能看見對面山間隱約流動的山嵐,丘壑之間佈滿各色的田地,有幾間農舍座落其中。
「好漂亮。」以往任務也不是沒有進過山裡,但有任務在身與一般經過還是不同的。
景色的明朗讓他的心情也好上了一點點,陽光蒸發了一些不安,稍微穩定了心神。
「對吧。這邊是個很單純的地方,幾乎都是農戶。」
路上遇到的人們都是一身方便下田的裝扮,看到他們都會親切的點頭打招呼。還能聽見雞鳴犬吠的聲音,他想著,鄉下真是有生命力啊。
「大尉家裡也是嗎?」
「咕。」
等下,雞的聲音也太近了。
「是啊。」久違回到家鄉,吉井倒是心情很好的樣子,也不顧雞鳴的聲音越來越近似乎是朝著他們一路狂奔,「家裡管事的一直都是爺爺。不過他這兩年身體不好,所以應該是——」
「咕咕——咕!」
「啊抓到了抓到了不好意思……喔?」
鄉下也太有活力了這一片混亂怎麼回事……林柒神情微妙的轉過頭去,恰巧與剛從路邊草叢起身,身著照柿色羽織手上還抱著一隻咕咕叫的雞的女性對上眼。
「明,在幫忙管理。」吉井光一點也不意外,還笑瞇瞇的拍了他兩下。「好巧,說人人到。」
深井的表情雖然略顯詫異,但隨即想到了什麼了然的點了點頭往林柒那邊看去。林柒眼裡的動搖實在太明顯了,他都忍不住開口詢問。
「准尉,你不會不知道吉井中尉活著吧?」
「怎麼……」
「怎麼可能不知道啊……」
林柒本來沒有一見面就崩潰的打算,滿打滿算近四年的心理準備完全沒有派上用場,在見到人的瞬間還是全面潰堤。
他當然知道吉井明從瀕死狀態被救回來,清楚自己那一槍正中魍魎本體,卻也險些擦過心臟;也知道對方後續在家屬要求下被送回老家休養,申請了休職,然後再無消息。
有好好的活著嗎?有好起來嗎?在做什麼?為什麼沒有回來呢?
他想知道,又不敢知道。
他還會要我嗎?
*
「哭了。」
「哭了啊——」
「滾滾滾。」吉井明把手裡的雞隨手塞進深井懷裡,揮了揮手趕人離開,「都離我可愛的部下遠一點。」
吉井光笑了兩聲搖搖頭,幫忙因為雞開始掙扎而有些手忙腳亂的深井拿起行李,然後就把人領走了。
走出了一段距離,深井的視線仍一直似有若無的在注意後方,他跟著回頭看,明正一邊調笑一邊湊到死不抬頭的林柒面前跟他不知道在講些什麼。
「羨慕嗎?」
吉井隨口一問,並沒有想要得到回答。深井果然也沒有回答,只是一臉若有所思。
「怎麼長這麼大了還是愛哭鬼啊。」吉井明湊到林柒面前,抬手揉了揉他的頭髮,「還知道看到我要哭,怎麼就不早點來?」
實在是逃避成習慣了,本想先躲得遠遠的平復心情,但熟悉的氣息靠近,他突然就什麼都不想管了。丟臉就丟臉吧,他還有什麼樣子吉井沒看過。
「……我不敢,」抵上女性肩頭,他低聲,「老師,我害怕。」
怕到站在原地就已經耗盡力氣,沒有辦法再向前了。
不知生不知死,遮住耳朵蒙起眼睛,一晃眼就是這麼多年。
「怕我生氣?怕我死了?」毫不在意的說出禁語,突然感覺對方抓著他衣袖與手臂的地方一個收緊,「好好好,小力一點,我現在很脆弱的。」
林柒一下子鬆了手,也直起身,只是還沒有把頭抬起來的勇氣。
「我還在想,要是你來了我一定要先揍你一頓。」吉井幫他擦掉眼淚,又逗弄似的拍了拍他的臉,「一副這麼可憐的樣子,該怎麼辦好呢。」
「對不起……」
「你是該對不起啊。」
「走吧,帶你回去,路上冷靜一下。」順手替他整了整衣領,吉井就跟以往一樣率先出發,走在前面替他領路。
林柒揉了揉眼睛,隨即跟上。
只要不是作夢。
只是看著明的背影,就已經足夠消弭他一路上的惶然。
*
吉井光說離得不遠,是真的不遠。不過十來分鐘的路途就已經看到了吉井家的宅子,算不上非常大但也並不小,背靠山區,看得出來外觀跟造景都有重新整修過,但仍然保留了一些原始的樣貌。整個宅院住了不少人,是很生機蓬勃的樣子。
他們到的時候,家裡的其他人都已經用過餐,只有吉井光和深井等著。
林柒在路上已經好好的冷靜過,除了眼眶泛紅外跟平時已經沒什麼差別,雖然若無其事的樣子但仔細看能看出一絲難為情。
吉井家不怎麼講究,天氣也炎熱,他們便敞開了門窗吃飯。
吉井兄妹在餐桌上聊起彼此這幾年家裡的狀況、工作的狀況,闊別十年並沒有因此而生疏,態度自然的像是這十年間從來不曾分離。
林柒慢吞吞地吃著味道樸實簡單的飯菜,直到吉井光問起他什麼時候打算復職,才抬起頭。
「老師要復職嗎?」
「啊。爺爺的身體也恢復了,本來就差不多該回去了。」吉井明吃飯還是很快,一下子把碗叩在桌上,「什麼眼神,擔心我?」
林柒點點頭。
「老實說,那什麼花好像有一點融進去身體裡,可能還剛好把擊穿的洞填起來了。」畢竟曾經被怪異控制身體,那個情況實在沒辦法處理得很乾淨,他舉了舉拳頭,「不過現在的恢復狀況當然打十個你還是沒問題的。」
剛剛不是還說現在很脆弱嗎?
林柒心情複雜,不知道自己該擺出什麼表情才好,只是聽了這樣的話無論如何也吃不下了,只好跟著放下碗。
*
僕人撤去碗筷餐桌,吉井光去面見大家長,兩人一併去打了招呼便返回。吉井明一貫是靜不下來,一邊說著「聽說你欺負我部下是吧」一邊點名了深井陪他復健。
林柒對這種說法感到十分尷尬,果然老師是不會放過任何可以取笑他的機會……不過他還是坐在旁邊觀察了一陣子,確認老師確實活蹦亂跳,才放下心,坐到廊邊吹風。
正一邊整理思緒一邊看著森林放空,突然林間飛出一隻似狸又似狐的雪白生物,四足著地時比人還高,他起初嚇了一跳,但看在後院整理的僕人見怪不怪的樣子,才稍微安心。
雪白生物輕巧一躍就跳上了他所在的二層,姿態有些像貓,長的是很可愛沒有威脅的樣子,就是有點大隻。牠湊近林柒嗅了嗅,毛蓬蓬的尾巴圈住他,擠在一起坐了一會兒才離開。
「那是腓腓。」吉井光從另一頭廊道走近,換了一身更休閒的服裝,「大概是看有客人來,所以特地來打招呼的吧。」
「山海經的腓腓?」
「其實也不太確定,大概是吧,長得很像。不知道從哪裡來的,但是在這邊已經很久了,是這片山域的老大。」
吉井光順勢在他身邊坐下,「怎麼樣,沒有這麼困難吧?」
很神奇的,在知曉了明的現狀之後,他面對吉井光的那些緊張、膽怯和羞愧等各式負面情感一下子都煙消雲散,只餘下了一些歉疚和感謝。是他因為心魔,擅自感到痛苦。
大概還有腓腓的作用,傳聞中跟腓腓待在一起可以解憂愁,心情會變好,看來是真的。
「是的,對不起……還有謝謝。」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第一次看你笑,還挺可愛的。」吉井光很坦然的接受了他的歉意和道謝,「我也有反思自己會不會太咄咄逼人了,但總感覺給你太多時間思考可能又會逃避。性格太纖細了吶,准尉。」
「……是常常被這麼說。」
在對方看來,自己就是自尋煩惱又鑽牛角尖,莫名其妙地陷入迴圈踏不出去, 被不斷追上的過去和難以面對的現在絆住腳步往下拉扯吧。
曾經的他被吉井明接住,現在的他被吉井光拽著往前,明明只是不到半天的時間,世界就不一樣了。回頭去看,痛苦的感覺仍然令人心悸,卻不再困擾。
「我猜,要是明沒提復職,你會說你想留下來對不對?」
「……嗯。」
這人是不是很喜歡明知故問?
「雖然聽起來不錯,不過那可不行啊。」雙手隨意往後一撐,吉井光的動作總是帶有一股率性的氣息,「畢竟還有很多問題沒有處理吧,雖然解決了一部分,但剩下的問題還是得自己努力。」
與總是燃燒強勢照亮的明不同,他覺得吉井光就像此地不曾停歇的山風。有時溫柔吹過,有時凌厲似刃,總是強力破開迷霧使光得以通過。
「我思考了。」對方直指核心的觀察能力真的可怕,不過這兩人的存在讓他有了底氣也是事實,但只是這樣是不夠的吧。
「我會去做的,如果真的不行,再試著求救。」
「大概不會這麼容易。」吉井明彎著眼點了點頭。
知道能夠向他人傾訴與求助而不是自顧自撞得頭破血流已經是跨出去很大的一步了,但在這之上還有很多路要走。
「明那個人啊,其實……」
「不好意──思──」不知道在後面聽了多久的吉井明毫不客氣擠到兩人中間,一手攬住一邊,「我先說啊,等我回去了小狗狗可是要還給我的。」
「呵。」吉井光挑眉,「別說小狗了,搞不好連你都要併到我名下。」
林柒連滾帶爬從吉井明的魔爪中脫離,才走了幾步就看見深井站在門檻邊,一半陷在陰影裡。四目相對的瞬間深井笑了笑。
「准尉,你跟吉井中尉可一點都不像。」
他一直很好奇傳聞中的吉井明到底是什麼樣子,才會帶出林柒這樣的學生,現在看來只能說毫不相關。
「呃,是這樣沒錯……?」雖然在向其他長官報告任務結果的時候,還是常常會被說處理方式不愧是吉井的部下。不知道剛才對方在跟老師交手的時候都聊了些什麼才會突然冒出這句話,但那不是現在的重點。
餘光看見吉井兄妹正一邊鬥嘴一邊動手鬧得不可開交,他定了定心神。
「我也有話想跟你說,可以嗎。」
*
是夜。
從帝都大老遠跋涉了近兩天才抵達吉井家,除了已經習慣長距離移動的吉井光以外,對另外兩人來說還是太疲倦了一點,於是早早就休息了。
吉井明拿著兩小瓶清酒跳上屋頂,吉井光正與腓腓待在一起曬月亮。明一屁股坐進腓腓懷裡,擁有滑順皮毛的雪白生物親暱的蹭了蹭他。
「辛苦啦。」明把酒遞給吉井光。
「雖然帶人回來是順便,但也不需要送這麼多信給我吧。」一下子四五封的收,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家裡又怎麼了。「而且你既然可以給我送信,幹嘛就不直接送給本人?」
「啊,在賭氣啊。」
吉井光無奈的笑兩聲,他的妹妹真的一直都是小孩子脾氣。他當然不至於不知道明在想什麼,無非就是認為林柒的問題就該給他時間讓他自己解決。
他不在的時候,明大概也很辛苦。
重傷送回老家,花了大把時間休養,期間奶奶去世,本來掌家的爺爺身體又不好,父母仍然長年不知所蹤。他能想像對方大概是拖著傷病硬生生扛下了家裡的管理與生意,就這樣了還得抽空顧及遠在天邊的下屬。
他嘆了口氣,略帶歉意的揉亂了明的頭髮,「跟我賭氣跟他也賭氣,就不怕賭到後來身邊都沒人了嗎?」
「但是你看,這兩次都是我贏了。」對著月亮比了個耶。
「那是我的功勞,不然我看你八成會輸掉。」
「這種事只看結果的。」明喝了口清酒,向後躺進腓腓蓬鬆的毛裡,「因為真的太慢了啦,是你剛好回來,不然就是我殺回去了。」
「因為聽說被欺負了?」
「那不是活該嗎?」明一臉莫名其妙,「那個鳥樣子誰看了不欺負一下?有夠丟臉,我的學生是能隨便欺負的嗎。」
確實總是一副心事重重很好欺負的樣子,連他都忍不住小小的欺負了一下。
但那肯定不是最重要的理由。
「他還有太長的路要走,但是我沒有這麼多時間。」
魍魎之花始終是個隱患,雖然目前看起來他還是個純粹的人類,也對身體沒有影響,但誰也說不準以後。
就算撇開魍魎之花不提,人類跟半妖的壽命差距也擺在眼前。
與其繼續花上大把時間等著他想通,不如好好的再陪他一程,那些困擾的事情在未來也一定會出現相應的解法。還有這麼漫長的歲月,對方的腳步不可能就只停留在十紋,至少也得能夠放心的讓他離開這裡。
至於能讓他成長到什麼高度,他對自己有信心。況且這不是還有哥哥在嘛。
「與其拜託我,你不如拜託腓腓。」吉井光掐了把躺在毛裡舒服得昏昏欲睡的妹妹的臉,「一個兩個的怎麼都這麼會麻煩人。」
*
吉井明帶著他們和許久未歸的吉井光踩遍了附近的景點,很快就到了需要啟程返回帝都的時間,畢竟沒有辦法一次請太多假。
當然三個人來,還是三個人回去。吉井明在老家還有需要處理的事情所以沒辦法馬上回去復職,手續就由吉井光先幫忙跑著。
「好了,那麼快滾吧。」明擺了擺手。
腓腓也出現了,雪白毛色在陽光底下閃閃發光,貓步繞著三人走了一圈,最後蹭了蹭林柒的脖頸,林柒抬手揉了揉腓腓柔軟的毛,本因暫時別離而生的感傷情緒一下子又被沖散了。
解憂神獸名不虛傳吶。
「客人要離開了,代理家主都不送一下嗎?」
「送個屁啊,有腳自己走沒腳自己爬。」
他聽著吉井家的鬥嘴,忍不住笑意漫進眼裡,明看見了只是挑挑眉,指著他道,「你也給我小心點,這幾年的事情回去再跟你算帳。」
「好啊。」
沒什麼好不安的。
雖然跟深井的談話結果仍然不盡如人意,處理自身的問題也還需要大量的時間去沉澱,可能還是會有很痛苦的時候,但是在對方回來之前,就算只有前進一點點也好。
活著很好,不是因為任何人,而是想試著打從心底這麼認為。
他已經開始相信沒有這麼難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