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舟宇宙②
江湖走兽我恨你
……葉雲舟遲遲睜眼。
他躺在雪地上,不知是何時跌倒的,也不知到底昏了多久。奪魄幽魂爪撓出的傷口已不再流血,與布料黏合著,凍成了一派淒慘的模樣。他沒去管那片駭人的血肉模糊,只是踉蹌著站起來,用劍撐著,慢慢站穩、站直,再拖著兩只沉重的腳,漫無目的地向前走去。
「葉兄弟。」一道清亮的女聲叫住他,「請留步。」
他偏過頭。一個身著藍衣的小娘子正望著他。見他身上濘垢傷勢,瞳孔不禁顫抖一瞬。遲疑片刻,從袖子裏拿出了一瓶藥膏,朝他遞來。
「……不用。」葉雲舟聲音幹澀,喉嚨裏幹涸的血痂簌簌作響。他一說話,就有新鮮的血滾出來,腥苦的熱氣舔著舌苔,又被他慢慢咽下肚子。
她移開眼睛,指尖攥著袖口的一截布,半晌,似是終於做下了決定,重新看向了他的臉。
「師兄的墓在後山。」她說,「……你還走得動嗎?」
他再咽下一口血:「無礙。」
雪山雖不似蜀中那般地勢兇險,但常年冷寒,積雪深深。若是平常人等,半個身子都要被厚雪給埋住。他二人行在平地上,亦要兩腿使力,用上輕功。帶路的小娘子時不時回頭瞧他一眼,像是生怕他在半路泄氣。葉雲舟受著她的目線,一言不發,只是胸前的血色越發黯淡了。
「到了。」她在一處崖壁前停下。
此地生了好幾株高松,攏著空地,擋了部分延天而降的雨雪,周圍亦是幹幹凈凈。一座端正的石碑豎在地中央,不沾絲毫雪水,透亮地映著天際雪白的光。面前的地上,還插著幾根燃盡的殘香。
「…師父每日都要來。」她說,「清晨練完功,我也會打水來把墓碑擦幹凈。」
她回過頭,見另一人只是靜靜站在原地,盯著那塊石頭,眼也不眨地看著,便沒再接話,只是轉身向一邊退去。估計是回門派屋中,去尋師父了。
葉雲舟仍然靜靜地呆立著。
他站在這裏,幾乎像是另一株扎根的松樹了。這塊墓碑是那麽、那麽陌生……他只能靠著充血疲痛的眼睛來辨別上面的字。一會兒是唐門弟子,一會兒又是雪山派大弟子……最後刻著:趙活。
他死時的年紀還好輕。比葉雲舟學藝初成,下山歷練的年紀大不了多少……他在地下已經睡了…睡了幾年了?葉雲舟記不太清。又或許,他只是暫時沒能想起來。不日前應對圍剿的催谷過度已傷及腑臟,奪魄幽蘭的那一爪亦是使出了十成十的功力…他日夜兼程,從蜀中到雪山,途中未曾好生歇息片刻,此時莫說頭痛欲裂,就說是即刻再昏去一覺,也是情有可原。
但他只是一動不動,仿佛在此地又立了一座新碑。卻又不知該在上面刻些什麽。是要寫蒼松劍客?他已在師門償盡太多血債,要再以此稱謂作墓誌銘,是會被天下人吐口水,罵白眼狼偽君子的。…那是寫唐門弟子?這更是天大的笑話。唐門已滅,勉強還能算得上弟子的,只剩在家門屠盡後日漸消瘦譫妄,後被人擄走,不知去向何如的盟主夫人。若是要寫點蒼劍鬼…誰會在墓上還掛念著自己的惡名?
此處於是只剩下了葉雲舟。誰也不是,何人也不是,只不過是這渺渺眾生中的一粟,舟車勞頓輾轉半生,留下的只有父母給的,悲願深深的姓名。
他思緒渾渾,忽聞有人在喚他:「葉兄弟。」
那先前帶路的小娘子竟是返程回來,不曉得又要做些什麽。他沒有回頭,依舊不遠不近地望著那座墓發神。直到身後飛來一重物,才下意識伸手抓住。拿到身前一看,發現是壺系著木繩的酒。
「你的酒。」這姑娘客客氣氣地說,「我回去找了找,幸好師父沒有特地將它扔了。」
葉雲舟轉過身來,這下才認真看了看她的臉。她不遮不擋,由著他看,骨子裏有種散漫隨性的勁。
他拱手作揖:「…恕葉某冒昧,還未來得及問姑娘名諱。」
這藍衣娘子撓著臉頰,想了一會兒,還是答道:「我叫樊咲嫣,是夏侯師父的二弟子。」
葉雲舟點點頭:「多謝樊姑娘。」
樊咲嫣終於笑了,露出兩枚晶晶亮的虎牙。她問:「你這是什麽酒?」
「眉州玻璃春。」
「眉州啊……我都快記不清蜀中的季節景象了……這酒好雅的名,可是好酒?」
「是好酒。」
「那便好。但你放寬心,即使你只拿尋常的燒刀子,師兄也不會怪你。」
葉雲舟也笑了一下。但那笑影太過單薄,一瞬便消失不見。
「要不要我幫你拿酒杯?」她挑了挑眉毛,「櫥櫃裏有好幾套的新的,我動作小心點,師父也不會察覺。」
「不必了。」葉雲舟只是拒絕。
樊咲嫣沈默一陣,視線也轉向了那道寒涼的石碑,終於開口:「……那日過後,陸陸續續也有好些人過來。有的是師兄舊友,有的是被活俠施恩的平民,還有的是包藏禍心的小人……師父總是不樂意他們來擾師兄清靜。只有一兩次、她心情好,來的人也算看得過去,便只是不輕不重地刺上幾句,讓我帶路。其余的時候,甭管來的是誰,都要先在大門褪去護體內力,結結實實受她一爪。宵小之輩自然一命嗚呼,而吃了她這一擊,仍誠心誠意要去拜會師兄的,她便不再多管,任由他們來尋這處墳冢。……只是這幾年,已經好久沒人來過了。」
她話說到最後,只留一聲嘆息:「…你別怪師父。」
葉雲舟神色未變:「葉某不曾怨她。」
樊咲嫣於是又笑了一下:「那就好。」
說完,她從袖子裏掏出什麽,扔了過來。葉雲舟擡手接住,赫然是先前那瓶他不要的藥膏。樊咲嫣努努嘴,模樣很是嬌憨:「這藥可靈驗了。摸在傷口上不僅好得快,也不用擔心化膿留疤。」
他把藥瓶攥在掌中,想要還回去,樊咲嫣卻無論如何都不肯拿,僵持幾許,只得低頭道謝:「多謝樊姑娘。」
「不用謝我。」她搖搖頭,「你謝師兄吧。」
聞罷此言,葉雲舟一怔,藍衣姑娘卻是翻袖起身,輕飄飄地自崖上飛走了。
在上山前,他特地尋了店家,叫人將酒溫好,即使丹田空虛,也分出幾縷內力,時時刻刻護著。但無奈途中出了差錯,此時已叫雪山冰寒威懾冷透。
他既受重傷,內功運行頓澀,再沒辦法將它煨好。拿在掌上看了半天,拔開木塞,便有甘美酒香幽幽從壺中蕩出。
眉州玻璃天馬駒,出門已無萬裏途。酒液清清,香味醇厚。的確是好酒。
他提著這壺好酒,像是終於傻站夠了,遲緩地邁出腳步,再慢慢卸力,坐到了這塊石碑前。
葉雲舟張了張口,復又閉上。如此重復了好幾遍,喉中也不能發出一絲聲音,心臟也仿佛是被那殘留在傷口上,如雪花般冷魄的真氣攝住,僵冷得詭奇。有好一刻,他甚至誤以為自己的心不再動,血不再流,全是靠經脈運轉間的最後一口氣來吊著行屍走肉的命。不由得恍惚啞然:「啊……」
可方一出聲,那先前的躊躇、猶豫、難以啟齒…甚至某種近乎於惶恐的近鄉情怯,就都像是泡沫似的消融了。接連而來的詞從他的舌頭上翻了個彎:「……趙兄。」
墓冢無言以對,找不出、也無法找出話來答他此番訥訥的情態。他喃喃不得回應,僵了半晌,將手中酒壺傾斜,淅淅瀝瀝,倒灑了一大半。
酒湯溶進土裏,快活地找到了吸濕的懷抱,香氣更是熏得整片地都飄飄然。他聞著酒香,兀地感到喉頭幹渴十分,便隨意銜了壺口的一邊,胡亂地往嘴裏送。酒水潤了喉嚨,更似毒牙般噬咬著損傷病疾的五臟六腑,撕扯開摧心剖肝的苦悶痛楚。他胸前的抓傷叫酒浸濕,活絡打轉,竟是再滲出血來,鮮鮮艷色張牙舞爪,將衣服弄得更是濕濘,卻也襯得他面色蒼白,眉眼淒楚,顯露出某種苦澀至極,叫人不願多看的悲涼美麗。
「……我沒能守約。」葉雲舟木木地說,「我愧對於你。愧對小妹。我沒能守約……更無顏來見你們。」
他方說完一句話,喉口又是一痛,叫直直湧出辛酸苦血淹沒了口鼻。葉雲舟趕忙將唇臉捂住,費力地不住吞咽,卻還是沒擋住臟器間郁郁已久的舊傷。稠血蓋過酒氣,漫過香味,從他的嘴唇、鼻孔、指縫裏爭先恐後地奔逃,絲絲縷縷地往下墜。它們落在冷硬的土上,將土染成更深的泥紅色。它們掉在清透的水上,酒水也因此變得渾濁醜惡了。它們濺在那冷冰冰、不為任何事所動的石碑上,像是……像是一滴張皇的淚。
他俯下身,跪伏在了這硬冷的墓前,痛苦地低喘、痛苦地咳嗽、痛苦地、小聲地道歉,不停說著:「趙兄…多有得罪……」卻怎樣也止不住口鼻翻湧的死血。到了最後,他不得不用手肘撐住上半身,把額貼在地上,睫毛已被自己嘔出的鮮血浸濕。只戚戚地叫著:「趙兄、趙活…」
「…你還記得我嗎?」他語無倫次地動著舌頭,「不……果然還是忘了吧。…趙兄,你忘了嗎?你…你忘記曾經答應過我嗎?…你怎麽能忘呢?……我明明都那樣同你講了…我明明已經、已經……」
他狀若癡兒,一會兒念著你果真忘了,一會兒又駁了剛才的話,求著誰能一直記住…再過一會兒,又突然情態悲怒,斥責那份下到九泉中的狠戾無情……如此顛顛反復,不知是哀是恨,直到他胃中積蓄的血流盡了,才斷下了這番可怖的喋喋不休,重新抬起頭來。
「我想要來找你。」葉雲舟用手去擦墓碑上的血痕,卻怎樣也擦不幹凈,「我聽見消息,千趕萬趕地回唐門……只是想要再見你、看你一面…怎樣都好……趙兄,怎樣都好。」
「…你在想什麽?」他手上的血已弄臟了凹陷的名字,「你有聽見我來嗎?…你有怪我嗎?不……你一定不會那樣想…趙兄呀,趙兄,你太好了…你的心腸那樣軟,絕不會怪我分毫……你在怪自己嗎?」
他越說越是激動,害得肺腑郁氣上湧,又是好一陣恨不得把肝脾都嘔出來的痛咳。咳到雙目淌淚,胸膛劇痛後,反而冷靜了不少,復又跌跌撞撞直起身,行至一旁,用樹下的薄雪洗去了面頰與雙手的臟污,才繼續坐回了原先的位置。
葉雲舟撕下尚且潔凈的外衣一角,沾著酒,把碑上的血抹拭去:「趙兄,方才多有得罪。」
他靜靜坐下,渾然不見幾刻前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切模樣,約是默了有一炷香的時間,好似到底才將要講的話理清,沉沉開口:
「我原先屠戮師門,再是四處打聽消息追兇,在官家…前朝高宗的眼皮子底下宰了幾個大內高手。唐門覆滅後,接著又殺了不少人。」
葉雲舟臉上無甚表情:「有男人、有女人……我不殺孩子,也不管他們是否恨透了我。後來,你的二師兄…唐錚找上我,想要我幫忙,我便如了他的願,去了千燈樓……」
他的語氣一頓:「………我見到了殺你的那個人。」
「他連戰極樂教護法與教主,險象環生,幾度瀕死。但又真真似如有神助,分明毫無勝算,終究卻是贏家。即便如此,武林盟也損傷慘重,來不及為重傷的盟主護駕,任他一人在搏殺後力竭倒地,無人看管。」
葉雲舟喃喃道:「…我當時是真想殺他。想得心肝都在發痛。」
「但等我到了他的面前,他先問我是否是來替你報仇。我答了是。………然後,他突然笑起來…說為了等這一刻,實在熬過是太久、太久了……」
「…趙活。」葉雲舟的聲音輕輕落在雪上,「……他怎麽敢說這種話?」
林子裏靜悄悄,雪地裏靜悄悄。葉雲舟止住話頭,喝了一口手邊的殘酒。也不清楚他從中品出了如何滋味,但至少沒有再吐出一汪汪稠紅的鮮血。松上落雪凝神等了他好久,才聽見他繼續說:
「我已犯下大錯,手下所造殺孽更是無數,難以回頭……縱使去了泥黎,也要受百般苦刑,刀山火海…趙兄,我的小妹呢?她還好嗎?」
說起妹妹,他的聲音便更輕悄,更細弱了:「我來之前,回了唐門……去後山看望她。身上只有在福州時,一珠寶商贈我的珍珠手鏈。…她是不是也在怨我?……趙兄,我幾多夢回她,不是聽見小妹罵我混蛋,就是她哭著撲我懷裏,說我忘了你了嗎,我對你做了些什麽……還有些時候,卻只是在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她有什麽好跟我抱歉的?」
「而你…」他眨了眨眼,「我只夢過你一回。」
「那個夢裏,小妹死後,我沒有離開你。你關心我,照顧我,時時刻刻怕我也死掉。於是我跟你說,只要你在我身邊,我便不會死。你明明很是吃驚,嚇得不輕,卻還是握住我的手,對我說你不會走…即使是為了小妹,你也不會走…………後來,武林盟打了上來。我殺了很多人。你還是死了。我殺完人,回到你身邊,把劍扔了,和你躺在一處,也跟著睡去了。」
他拔出聽雲,將所剩無幾的內力凝在指尖,抹過在鏖戰中已有裂痕的劍鋒。劍身顫抖不止,斷斷嗡鳴,終是沒能抵過主人的狠心,一聲清脆尖響後,幹脆利落地碎成了兩半。
下半截的碎刃被他插進墓前,寒光爍爍,鋒芒卻早已不在。聽雲、聽雲,要聽從的人和被聽從的人都腐爛成了灰灰。只留他在這裏,對著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幹的人絮絮叨叨地說著,念著…盼望著,祈求著。
葉雲舟握緊剩下的半截劍,割裂的掌紋由此開始流出潺潺的紅色。他並不覺得痛,也並不覺得冷,只是緊緊握著,再將這薄利的鐵器捅進胸口,深深地攪動三下……他倒下了。
他倒在這幹幹凈凈,露出灰褐色的土的雪地裏。像是只被人用箭射穿心臟的兔子,四肢輕輕痙攣一瞬,便無助地蜷緊,蜷成柔軟的一團白色。他偏過頭,望見了一張熟悉的,被血弄得很臟的臉。那張臉的主人費勁地睜著眼睛,與他對上了目光。
你恨我嗎?葉雲舟問。
怎麽會呢。他說。
你該恨我呀。葉雲舟不依不饒。我毀了約。既沒有上山見你,也沒有自此封劍,不再殺人了。
現在你見到我了。他同樣費勁地笑了一下,很醜。劍也折了,殺不了人了。
這樣啊。葉雲舟也笑了。真好。
別說真好了。雲裳妹子指不定在狠狠罵我們呢…她要真生氣了,總是很難哄好的。他說。
確實如此。葉雲舟心有余悸。
但你比我錯更多。她整你整得會更兇。他說。
是這樣沒錯。葉雲舟很贊同。趙兄,你不用怕,我會替你攔著她的。
那她要罵死你這個當哥哥的了。他說。
沒關系。葉雲舟說。她想罵就罵吧。
隔了一會兒,葉雲舟叫他:趙兄。
他應道:嗯?
葉雲舟說:我有些困了,想睡了。
那張很醜的臉再次費勁地笑了一下。與前次不同。他這次要笑得更柔和一些。
他說:睡吧。不用擔心。我就在這裏。
嗯。葉雲舟說。嗯。
他應著、應著,眼皮越來越重,便像從前想過的千百次一樣,依偎在他的身畔,安心地闔眼睡去……很沉地、很沉地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