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岸流

離岸流

星峰院|染谷未栗


  紙張暈開一片深色的痕跡,自摺痕處軟塌,小鹿動了動身軀,似乎想要靠上前來,可是未栗看見牠的腰腹扯裂開濕糊的纖維,一陣風來,紙造的生物失去平衡摔倒在桌面,滑行了幾公分遠,從桌沿墜落——


  染谷未栗,哭泣的時候不能摺紙。她盯著空蕩蕩的書桌,只有水珠接二連三地砸落,桌下傳來好輕好輕的聲響,是紙掉在地上,發出喀的一聲。


  幼小的孩子看見彩紙背面,蒼白地描摩死亡。




  父親這樣和他的女兒解釋異能:降臨於人的強大力量,強大的另一面可能意味危險或沉重。那時的孩子比起真的明瞭什麼,更只會似懂非懂地點頭,懷抱著將近她半個人高的行李包,覺得自己也像件行李,被打包上了大船。大船將她送到另一座岸,架起長長的走道指向近海的樓房,走進窄小的電梯,送向另一個銀灰色的房間。有身穿西服的男人彎下腰來,用與父親相仿的沉穩語氣,解釋了更多她沒有聽懂的事情。


  她那時少數明白的,是大人只彎腰看向她時,代表他大概還有更重要的事情,比眼前的孩子重要。當大人蹲下身,可能有一小段的時光,預計能留給這個矮了一截的視野,但也不會太長,只會到腳傳來痠麻感之前。所以她依然只點了點頭,摺了小小的動物給大人們看,在摺紙被拿去東倒西歪地研究時沒有再捏起拳頭。最後紙還給了她,還有兩個星星徽章,黑西裝指著白色的領子告訴她,要掛在那裡。


  孩子想,那兩個金屬星星很漂亮,但星星的尖芒總覺得好容易刺到自己。和異能的存在一樣嗎?不過大人們都已經直起了腰,沒有留時間給她問這種不著邊際的問題,只是把她送向下一個房間,這次說明了那裡的名字,是宿舍,她要住上很久很久的地方。


  父親和她說過另一個很難懂的詞彙,叫做離岸流。是海岸邊容易出現的海流,父親的手在她的上空,指著海的方向,比劃出水流行進的方向,告訴她要小心,靠近沙灘的海看起來很淺,但如果被困在有離岸流的地方,很容易怎麼也回不到岸上。女兒最終也沒有理解,因為那天他們沒有玩上太久,只淺淺碰了幾次白色浪花的尖端,就坐上回家的車。下一次到海邊,就是遠赴這座島嶼的船——從此她離海很近很近。




  後來未栗才慢慢理解,離別或許是她要面對的暗流,和朝她而來的相遇同等份量。再如何繽紛色紙都擁有反面,相隔一道薄透的邊緣,在她的紙張回應她的召喚而生時,也同時將背抵著死亡。


  孩子靜靜地思索,死亡:不是沉眠,是死亡。太少大人提過的,可怖又遙遠的,宛若審判或災難的存在,用太寂靜的畫面、無比普通地平躺在她眼前,讓她在太多次漫長的等待裡,自己發現了摺紙並不會像人類一樣,經過幾小時睡眠後重新起身,時間對她證明,活過一回的紙生物不會再動起來了。


  終於想通的那一天,女孩的眼淚砸中正輕巧蹦跳的紙鹿身上。


  因為她得了創造的力量,所以相伴著要面對這些嗎?她不敢往桌子下看,趴在臂彎上,攏起一小片黑色的暗室,眼淚滴滴掉落,落成沒有顏色的雨,她是那片天空與積雨雲。


  後來她告訴自己,染谷未栗,哭泣的時候不要摺紙。舊的紙張被她放進盒子裡頭,一張疊起一張,厚厚地逐漸堆高,下面的壓成扁平,上面的剛剛攤開、仍然皺摺不堪。後來她也不在桌上擺放水壺與冰品,收藏的色紙會裝進塑膠製的收納袋裡。


  她也不在面對海時摺紙。


  比起海,她現在更熟悉船隻一些,巨大的白船會切開海面,往她快忘記形狀的陸地行駛,一個月一次,有時候也沒有那一次,導致比起家,她也更熟悉那棟宿舍樓一點。船隻的邊上偶爾會濺來水花,所以不太適合拿出紙,未栗會望著遠處,想著淺些的天空與深些的海面,就像中間有道橫折痕的紙頁。


  天空與海攤了開來,把她和家推得好遠。


  老師在課堂上說起賽事的獎賞,其中一樣是出島。又在偷偷摺紙的女孩抬起頭,在同學的吵鬧聲裡複誦一次:表現好的話可以出島哦。她茫然地盯著那張嘴一張一闔,最後視線回到暫停動作的手指之間,有一道隔開天空與海的摺痕。


  這好像是島嶼的規則,學校的規則,碼頭與船間架出細小走道的規則。


  就算不能摺紙,未栗也不討厭船。她不確定哪一個方向該稱為去程,哪個該稱為回程,但離開島嶼的船比起航向島嶼的船更可愛一點,總有人聚在甲板上大聲唱歌,音響的旋鈕被轉到極限,嫌船艙裡悶的未栗就窩在外圍,看著海一起哼歌,哼到看見港口的時候。


  家中客廳裡鋪軟墊的遊戲角落收起來很久了,後來是吸塵器的固定擺放位置,空空的房間裡不時被用來擺放少許雜物與換季衣物的收納箱,總讓她覺得有些陌生,但床墊上會放著剛拿出來的乾淨枕套與床單。不過只住一天而已,她不會挪開房間裡的物品,小書桌被疊滿的話,她就在餐桌上寫作業,通常父母也有一方會也坐在桌子另一側,對著筆記型電腦敲敲打打,所以她會偶爾提起學校的新課程,或區分船隻去程回程的問題。


  她忘了自己是對著父親或母親說的,只記得說完後安靜了好一陣子,只有鉛筆又輕快填上幾格練習卷答案的聲音,然後大大的手摸上她的腦袋,慢慢地,慢慢摸了摸。




  所以異能是什麼呢,降臨在她身上的是什麼呢,還有很多她困惑的,被輕盈如紙地逐漸放開了。日子隨紙頁與海潮啪啦啪啦地翻動,離岸流帶走沙灘的沙,海與天被折疊在一起,夾入紙獸的心臟,覆在珊瑚般色澤的眼睛裡。


  她在無邊的青藍中不斷摺紙,為自己摺出一座安身的島嶼,不屬於去或回,邊緣濡濕碎散的紙屑浮動成浪花,抓撓著她的腳趾,又被捲散,濕成更加細碎。


  她在無止盡的離別裡繼續摺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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