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憶》之四

《雜憶》之四

魯迅


        孔老先生說:“毋友不如己者。”其實這樣的勢利眼睛,現在的世界上還多得很。我們自己看看本國的模樣,就可知道不會有什麼友人的了,豈但沒有友人,簡直大半都曾經做過仇敵。不過仇甲的時候,向乙等候公論,後來仇乙的時候,又向甲期待同情,所以片段的看起來,倒也似乎並不是全世界都是怨敵。但怨敵總常有一個,因此每一兩年,愛國者總要鼓舞一番對於敵人的怨恨與憤怒。


這也是現在極普通的事情,此國將與彼國為敵的時候,總得先用了手段,煽起國民的敵愾心來,使他們一同去扦御或攻擊。但有一個必要的條件,就是:國民是勇敢的。因為勇敢,這才能勇往直前,肉搏強敵,以報仇雪恨。假使是怯弱的人民,則即使如何鼓舞,也不會有面臨強敵的決心;然而引起的憤火卻在,仍不能不尋一個發泄的地方,這地方,就是眼見得比他們更弱的人民,無論是同胞或是異族。


我覺得中國人所蘊蓄的怨憤已經夠多了,自然是受強者的蹂躪所致的。但他們卻不很向強者反抗,而反在弱者身上發泄,兵和匪不相爭,無槍的百姓卻並受兵匪之苦,就是最近便的證據。再露骨地說,怕還可以證明這些人的卑怯。卑怯的人,即使有萬丈的憤火,除弱草以外,又能燒掉甚麼呢


或者要說,我們現在所要使人憤恨的是外敵,和國人不相幹,無從受害。可是這轉移是極容易的,雖曰國人,要藉以泄憤的時候,只要給與一種特異的名稱,即可放心剚刃。先前則有異端,妖人,姦黨,逆徒等類名目,現在就可用國賊,漢姦,二毛子,洋狗或洋奴。庚子年的義和團捉住路人,可以任意指為教徒,據雲這鐵證是他的神通眼已在那人的額上看出一個“十”字。


然而我們在“毋友不如已者”的世上,除了激發自己的國民,使他們發些火花,聊以應景之外,又有什麼良法呢。可是我根據上述的理由,更進一步而希望於點火的青年的,是對於群眾,在引起他們的公憤之餘,還須設法註入深沉的勇氣,當鼓舞他們的感情的時候,還須竭力啟發明白的理性;而且還得偏重於勇氣和理性,從此繼續地訓練許多年。這聲音,自然斷乎不及大叫宣戰殺賊的大而閎,但我以為卻是更緊要而更艱難偉大的工作


否則,歷史指示過我們,遭殃的不是什麼敵手而是自己的同胞和子孫。那結果,是反為敵人先驅,而敵人就做了這一國的所謂強者的勝利者,同時也就做了弱者的恩人。因為自己先已互相殘殺過了,所蘊蓄的怨憤都已消除,天下也就成為太平的盛世。


總之,我以為國民倘沒有智,沒有勇,而單靠一種所謂“氣”,實在是非常危險的。現在,應該更進而著手於較為堅實的工作了


(一九二五年六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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