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跡者|04 (完) ▋
賽倫、赫爾曼賽倫厭惡做夢。
他的生理時鐘混亂,管制用藥可以隨便放倒,但就像任何在他身上的疾病,永遠都是消極處理。
他已遍體鱗傷,卻仍伸手助人。他以為只要他的時間塞滿了使命,便能多少離放下再近一點。
而今他再度夢見被製成拐棍的母親,躺在地下拍賣會的倉庫裏等人喊價;以及,被鋸開屍體重新拼湊又以樹脂封存的蘭斯,佇立在豪宅大廳,以他熟悉的沉睡面容迎接所有觀賞獵奇藝術的人。
那種像是在胸膛裡刺上一把剪刀,金屬尖端卡在肉與骨與臟器的縫隙,然後被人握著握柄攪動卻一個字也不能釋放的壓抑。
並非是一句輕巧的放下或者遺忘便能解脫,事實上,那只會內化成一種病態的指責。
胸腔裡柔軟的部分包覆著金屬尖端,癒合出新的肉、新的血管包覆滋養著。
然後再被人抽出、刺入、攪動。
他聽不見金屬與肉摩擦的聲響,只聽見過去的自己痛哭失聲。
「……蘭斯。」
當賽倫睜開眼,他看見淡色的天花板,一旁傳來儀器細微的滴滴聲響。
一道陰影遮蔽住了房內微弱的光源,是赫爾曼,他正俯身望著他,似乎在確認他的狀態。
「你應該再睡一會,不過先喝點水吧。」赫爾曼說,他將看到一半的書擱在桌上,為賽倫倒了一杯水。
賽倫試圖坐起身,但發現身體有些僵硬,四處摸索著電動遙控器,才勉強依賴外力坐起並接過水。
「我已經託人聯絡你的家人。」赫爾曼說,「需要我幫你聯絡蘭斯嗎?」
「噢,我可預見我的父親大發雷霆。」
賽倫只回應了前半句,他淺嚐一口,確定沒有嗆到,這才小心嚥下。
「雖然一清醒就說這個很掃興,戴環者們呢?逝去之人是否妥善安葬了?以及我發自內心感謝你陪我住院,但你的傷,以及你也堆積不少疲勞吧?」
因為許久未說話,原先溫潤清澈的嗓音變得乾扁,連賽倫自己都嚇了一跳。
「我沒事。」赫爾曼簡略地說,比起槍傷,幾道割傷算不上受傷。留意到賽倫刻意迴避了那個名字,他亦配合著不再提起。
「舊日月宗已先在教會安頓好戴環者們,明天會護送他們回美國。」赫爾曼停頓下來,他微垂眼眸,好半晌才開口,「『聖物』妥善收回了。至於張亞辛的部分,已將遺體送還給家屬,對外說法是『為了救人,死於持槍暴徒手中』。」
「改天或許有機會登門拜訪,當然包含了張亞辛的永眠之地。」
賽倫以雙手攏著水杯,「我來不及回收張亞辛的通訊記錄,但有沒有查出他之所以幫著聖骸倡議坑了我們的原因?
「先不提對外說法。本來有在想或許他原先出自聖骸倡議,但那群屏除人性只有利益的人可不會這麼隨意就交出自己的生命——畢竟沒命了無從享受利益。想來應該還有什麼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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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知道,被發現的話我可能會被殺,太多變數了……」
「如果我阻止了拍賣會,但沒能把戴環者交給你,這樣我們的約定還有效嗎?」
『有效,我會履行約定。』
『不過前提是你並非刻意失敗。』
「……知道了。」
「可惜追蹤不到對方的手機。不過除了這段對話,他的手機相簿裡還有這些照片……」巴特將有著裂痕的手機遞來,赫爾曼接過手機。
螢幕上是張亞辛和一名與他長相相似的少女合照,少女穿著病服坐在病床上,她的臉儘管笑著、但顯得虛弱而無血色。再下一張近期的合照,從背景看得出換了一個更寬敞舒適的單人病房。
「他的妹妹有心臟病,這些年一直在等心臟捐贈。正好今晚有人捐了,現在正在動手術。」巴特苦笑。
「我啊,其實認識張亞辛快十年了,他父親過世後,他不僅繼承了父親的遺願繼續當驅魔人,又兼差兩份工作扛起家裡生計……」
「我想我應該對救了我一命的你道謝……」巴特轉頭看向窗外輕聲說,「但抱歉……我實在說不出口。」
整個病房頓時陷入不太舒服的沉默。
赫爾曼沒有答話,他收起張亞辛的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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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骸倡議應該是答應給張亞辛的妹妹一顆心臟。」赫爾曼靜靜地述說,「後來心臟手術很成功。」
「而他還有什麼罪,便交由上帝裁斷罷。」賽倫垂眸,「長兄的亡故就算包裝的體面,恐怕也給這位小姐帶來極大的悲傷,最難受的永遠是活下來的人。」
「所以約書亞,你真的沒事嗎?」
赫爾曼沉默片刻,「我習慣了。」
雖然不是一點感覺也沒有,但……說再多也早已無法得到原諒。他亦不可能破壞孤立協議去祈求向不知情的家屬贖罪。
過度糾結這些情緒,無助於改善現況,更不可能挽回什麼事物。他寧可將所有心思用在更有意義的工作與戰鬥中。
身為殺人犯——他沒有資格說後悔或難過。
「你呢?你沒事嗎?」赫爾曼柔聲問,他遲疑了一會,「……你在睡夢中叫了多次『蘭斯』。」
賽倫一瞬神色複雜,將水杯遞給赫爾曼,「蘭斯是我的朋友。儘管沒有直接性證據,但他死於荷根家族之手,被製作成藝術品供人賞玩。與此同時,我的母親永眠之地被破壞,遺體被盜走。」
他指了指身旁的拐棍。
「說來也奇怪,他們都是地下拍賣場呼聲最高的藝術品,聖骸倡議合作的藝術家或許名聲與工藝都相當響亮,只是我沒辦法欣賞。」
「總之這兩個於我而言意義非凡的人,我是用了一點……非正當手段搶回來的。」
「怎麼可能欣賞這種傷害親友的行為。」赫爾曼低聲說。他當初光是要拿起人骨製成的匕首就做了許多心理建設,儘管說得好聽是聖物,但終究是人類骨骸。現在聽賽倫的描述更是打從心裡不舒服,何況還是他親近的人。
赫爾曼將水杯放到一旁桌上,他傾身朝賽倫伸手,雙手比起擁抱、更像是圈住了他。赫爾曼輕輕拍撫賽倫的背,但顯得有些笨拙,拍的節奏忽快忽慢的。
「你只是找回他們,並不是搶。」赫爾曼淡淡地說著,他的聲音毫無起伏,但仍是能聽出話語裡的關心。
「謝謝你。」
賽倫在赫爾曼的安撫下露出放鬆的微笑。
赫爾曼放開賽倫,他凝視著賽倫。賽倫直覺這目光與其說是看著自己……似乎更像是在端詳自己的眼睛。
赫爾曼退回原先位置,他斟酌了一會後說,「不過既然已經搶回了……你是否考慮過不當驅魔人?」
「我知道我生理時鐘與工作安排確實有問題,但這應該不是你說出這句話的理由?」
「你知道你是恐水人嗎?」
「但我沒有虹膜色彩相異這樣明顯的特徵,單說受到蚊蟲喜愛也說不過去,而且我在高緯度國家並沒有這個問題。」
「本來就有個體上的差異,再加上你之前身旁有戴環者,可能因此不受影響。但你確實是異色瞳,你雙眼顏色深淺不一。」赫爾曼撫上自己的右眼。他摘下隱眼,再度抬眸,淡紅色眼瞳與原先的天空藍成強烈對比,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妖異。
「你仔細回想一下,你會排斥或畏懼大量的水和鏡子嗎?」
「有時莫名感受到不屬於人的視線,本能的焦慮不安?」
「或是,格外受那些非人之物喜愛?」
賽倫有些意外赫爾曼是異色曈,但自己遇過的恐水人同事多半也會隱藏身份,想想也就不意外了。他才要開口,卻先將話繞進腦裡轉了幾圈。
曾經他控訴他的溺水是有人抓著他,但全被當成童言;曾經看見鏡中父親背後有詭異扭曲的面容,但在母親靠近自己時消散;曾經聽見牆壁裏水流聲夾著耳語,但弟弟靠來他懷裡取暖便只剩宏亮鼾聲;曾經感覺班上總有個不懷好意的視線,但他總是與蘭斯生活共讀對練,那些東西理所當然不會靠近。
他以為只是因為自己從小受到訓練與堅定的信仰便對惡靈份外敏銳,未曾想過與父親一同出任務時,數次都是他比那位老練的驅魔師還早發現異狀的理由。
而在數日前他遭到蛇吻,它的信徒說,這是祝福。
「難道……當時我確實得到所謂『蛇神』這樣一個惡靈的眷顧?」
「蛇神?你先前在祕魯出的任務嗎?」
赫爾曼戴回隱眼,又恢復了熟悉的天藍眼眸。他擔憂地望了賽倫一眼,但看不出有什麼異狀,自己也沒感受到那些氣息。
「嗯……這件事說起來有些奇怪。」
賽倫沉默地想了想,「『性交中的情侶慘遭蛇群活活咬死』,我忘了當初看的新聞副標題,但大致上是這個意思。
「但這整件事的脈絡其實是,慘遭魔鬼控制的人喪失心性,跑去強暴另一人,又在受害者體內留下魔鬼之種,至少我處理掉的個體體是以這種形式進行傳染,亦曾聽熟人提起。
「蛇群在這其中扮演的角色十分怪異,牠們彷彿是有意識的在驅離被附身者,甚至知道蛇毒對他們不起作用,才會撕裂被感染者。
「但它們應當沒有保護的概念,是否是領地競爭或許還得等消息。
「當地過去曾有膜拜『蛇神』的歷史,聽當地神父說,過去曾發生大火遷移,加上西班牙入侵後才逐漸式微。
「因為是一般人,但這句話背後對我們來說就是『曾發生黑色帷幕,並且已完成隔離』,當地天主教可能也是當時的驅魔師傳入的。
「但當地目前不是完全沒有『蛇神』信徒。」
赫爾曼微皺眉,「這聽起來至少有兩種不同的東西在對抗。你說你得到蛇神的眷顧是怎麼回事?」
「我到秘魯的下榻處就立刻被蛇咬,依據守密人醫師的說法,南美蝮蛇不會是這種習性,並且奇怪的是我身上幾乎沒有殘留毒素,但讓當時在巴西已經發作的帶狀皰疹更加嚴重,且不合理,我甚至出現了夢遊症。
「但這些在我驅逐我最後感應到的被附身者,並趕往這裡就改善了。」
赫爾曼靜靜地聽完,他望向賽倫,「你有沒有想過要收手?這不是能讓你善終的工作。」
「當然,我知道你工作很優秀,但你還有家人、在乎你的人……你不需要鋌而走險。」我不想看你變得跟我一樣。赫爾曼垂下眸。
「這我很清楚,我也看過一些同事倒下或者……被洗禮;而我的父親與祖母恐怕是我所見過最好的結局,但他們都失去摯愛。
「說起來上一個這麼跟我提的同事可沒有這麼客氣,『你簡直是聖骸倡議反義詞,天啊,我真不敢相信你這種人怎麼在惡劣的環境生存下來,我甚至還得隨時等著幫你收屍!』」
賽倫吊著嗓子模仿,這聽過去有些滑稽,如果他沒有咳嗽,或許的確能達到氣氛緩和效果。
「但我的答案一樣:在主耶穌的引領之下我還有未完成之事──我將隻身前往魔鬼的巢,拯救被迷惑的羔羊。」
「是因為這樣做才能忘卻自己嗎?」赫爾曼直視著賽倫,「密集的任務與戰鬥,將精神集中到極限,就可以不用去思考『任何事』。」
「這聽起來像經驗談呢!說服力可比那位同事高的多。」
賽倫伸手拍了拍赫爾曼的肩膀,卻露出有些困擾的微笑,「但我只能說,再看看吧,至少會做到蘭斯的父母退休時,接他們的工作。你知道的,特定戴環者監視保護比這樣滿世界跑還無聊。」
「無聊,但安穩。」赫爾曼輕聲說,「還有人在等你回家。」
「那你呢?同樣是恐水人,我們的難處應相去不遠。」
「但我們的生活環境不一樣,我沒有家人,而你有。」赫爾曼認真地凝視賽倫,「就像你說的,最難受的永遠是活下來的人……別把同樣的痛苦帶給牽掛你的人。」
「我們都如羊走迷,各人偏行己路。」
賽倫雙手交扣,輕聲說著。後有護理師進來,訝異他的清醒,稍作交談評估後才在護理師離開的間隙說,「我會慎重考慮。」
赫爾曼點頭,也不再多勸什麼。「那你現在好好休息吧。」他伸手拿起書,繼續閱讀。
「我應該休息得十分足夠,不,雖然問的順序好像顛倒了,實際上我到底睡過去多久?
「以及,你要不要先開我的車回商旅休息?」
「不用,今天我守夜,你繼續休息。」
「你也需要休息。我可以自己住院。」
赫爾曼這才抬頭望向賽倫,他微微拿起手中的書,「我休息過了,而且現在也在休息。」
「如果他們來醫院的話,這裡毫無防備。不過如果是我打擾到你休息,那我出去守。」
「噢,你這樣會把身體弄壞的。」賽倫想了想,又覺得自己最沒資格講,硬生生將話題轉開,「那車子跟巴特那邊呢?」
「車子停在教會。巴特的腿傷沒有大礙,不會妨礙他日後行動。」大概是張亞辛刻意避開骨頭與動脈,赫爾曼低頭繼續看書,「他一個禮拜後就能出院回家休養。」
「天父在上,他平安就好。」賽倫湊過去看赫爾曼的書,「好吧,我知道我今天的問題有些多,但這應該是最後了,你在看什麼書?」
「啊……」赫爾曼將書翻到封面,挪動了位置好讓賽倫看清楚。
封面上畫了鐘樓,一名持劍的少年正在其上眺望城市與紅色天空。但奇怪的是連少年的臉也是以紅色繪製,感覺是奇幻世界觀。
「這是小說《肢解呼吸》。描寫某一天少年開始看到紅色天空,連人們也是紅色的,空氣中飄散不知名的甜香,卻讓人難以呼吸……」
「無法吞嚥食物與水,反而渴望鮮血,這症狀就像瘟疫蔓延了整個國家……」
本以為赫爾曼是在介紹故事,但賽倫越聽越覺得這情節意外熟悉——就像他們曾經一起出的任務——
「如果我沒有記錯,這是不是北愛爾蘭那次的任務?我是說,我跟你合作那次?」
「是,『主角』恐怕就是那時和我們一起行動的驅魔人科魯姆……你還記得他的武器是拆信刀嗎?」赫爾曼指了指封面的劍,「就是劍的形狀,幾乎一樣。」
不過,因為科魯姆已經被影響太深,所以在任務結束之後,他就收到上層指示要處理『危害』。赫爾曼淡淡地苦笑。科魯姆那時完全沒掙扎,夾雜瘋狂與清醒間的眼神滿是痛苦,只對他說了請下手快一點。
「我正在確認這『小說』是否有認知危害。」
但在這故事裡,科魯姆似乎又活了起來,讓赫爾曼忍不住翻頁閱讀下去,幾度甚至沉浸到忘了自己是在工作。
「我還不曉得這故事的結局……但又忍不住盼望是好結局……很矛盾吧。」
「現實往往是殘忍的些。約書亞,你若感到難受而無法繼續向下,我可為你代行。」
賽倫安撫拍了拍赫爾曼的背,又將手放在書頁上,「我等前行之路崎嶇而波折,既已曾見證科魯姆兄弟的洗禮,我更願想此刻他已在他所信仰的天堂。」
賽倫說,沒有將手挪開,只傾身給予擁抱——儘管受到點滴限制,看過去更像賽倫歪倒在赫爾曼身上那樣彆扭,因而短暫一下之後,指了指點滴,帶著歉意的微笑說,「抱歉,噢,我這陣子似乎一直都在道歉。」
「謝謝,還有你不必道歉。」赫爾曼短促地笑了一下,他的目光落在書頁上,「也不是難受……很難形容。」
「就像是我們所做的一切都必須保密,甚至參雜謊言隱瞞大眾。但有人都看在眼裡,隱晦地將這些真實的回憶寫進故事裡了。」
「……也許就像真正的墓誌銘。」
赫爾曼翻到書的第一頁,上面僅寫了一句話。
獻給無名的英雄
「無名的英雄?這稱呼確實很適合科魯姆兄弟……不曉得如果是寫我們,又會是怎樣的故事?」賽倫微笑,卻忍不住打了個呵欠,他有些不好意思,「抱歉……啊。」
「就說不用道歉了。」
赫爾曼輕推賽倫的肩膀、讓他躺回床上,並幫他拉好棉被。賽倫也不再拒絕,順著睏意閉上雙眼。
「晚安,約書亞。」
「晚安,諾基亞,願你一夜好眠。」
赫爾曼輕聲道晚安,然而賽倫最後的疑問仍停留在他耳畔。
怎樣的故事……
赫爾曼不禁抿緊唇。
就算知道現實的殘忍、就算知道不可能有人銘記他們、也可能無意義的送死……
他以指尖點過額頭、胸口、左肩、右肩,雙手合十默禱。
天主,求祢降福他人,給他們一個好結局。
……就算要我孤身行走在黑暗,我也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