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跡者|03 ▋
賽倫、赫爾曼「這是借來的,幫我對其他人保密。」
走入人群,赫爾曼低聲對賽倫說,他很快地將手機收進大衣裡。此時賽倫的手機震動,最新一封簡訊來自未知來電『留意張亞辛』。
「六點快到了。」赫爾曼望向賽倫,確認他沒受傷才鬆了口氣。他眉頭微皺,「賽倫,別再單獨行動。」
他頓了頓,「還有你先前說的那串外語我聽不懂。」
賽倫一愣,倒是掩嘴帶著歉意笑了出來。他伸手揮去蚊蟲,才將之加入手機通訊錄,還不忘多標記「暫時」。
「抱歉,考慮到這裡英文的泛用性,當下我覺得用西班牙語比英文更不容易被他們發現。
「那段話大略意思是,我要去追人,先別讓那兩人留意到我去哪了,畢竟其中一個,也或許是兩個有鬼。
「不過既然都知道了,那下一步是在這附近等待六點嗎?畢竟提早處理確實難度不低。」
賽倫又揮去蚊蟲,旋即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失禮,而露出困擾的微笑。
「或者跟我去買防蟲劑,這次落地太匆忙,別說防蟲劑,連地形跟車子都還沒熟。」
賽倫感受到赫爾曼神色認真地凝視他好一會,才從口袋拿出小瓶罐遞來。賽倫接過,是防蚊噴霧。
「雖然噴了也……不過之後再聊吧。」赫爾曼難得含糊其辭,他接續說,「我們先跟他們匯合,然後等待六點。至少『他』會帶我們順利找到人。」
賽倫快速地朝褲管與袖口噴,心懷感激地還給赫爾曼,「本來這類產品就不是萬能,否則我也不會堅持穿著這套衣服防叮咬了。
「以及,說的對,還需要『他』協助。」
「你們去哪了啊!人太多了根本找不到你們!」巴特抱怨,「我還怕你們趕不上六點!諾基亞是上廁所上到掉進馬桶裡了嗎!」
赫爾曼臉色不變,但心裡有點尷尬,他剛剛沒跟賽倫說自己為他找了什麼藉口。
賽倫聞言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旅客有些多,而且是上下班時間。很抱歉讓幾位擔心了,好在尚未六點呢。」
張亞辛微笑拍了拍巴特的肩膀,「好了好了,你也不要火氣這麼大。」
「我就……唉,想到六點……就心煩。」巴特小聲咕噥,「誰知道會發生什麼?」
然而,還不到六點的此刻,站內忽然響起廣播——
「各位旅客您好,由於紅線電壓異常,目前地鐵暫停營運。我們已派工程師前往檢查,還請各位旅客見諒,配合站務員的指示離開。」
「搞什麼?又來?」
「要修多久啊?」
「只能改搭公車了?」
人群喧鬧不已,但在站務人員以「地鐵站內需淨空給工程師檢修」為由,強制驅趕至車站外。
他們也隨著人群往外走,但赫爾曼旋身拐入一旁的工作人員區域,迅速揚起手,打暈迎面而來的工作人員、拖到角落安放。
「直接開始吧。」
賽倫聞言側身離開,但很快地拎了兩個被他打暈的工作人員回來,與最先被打的工作人員以活結綁在一起。
「很抱歉,但東西先借我們一用,繩結醒來很快就能解開,願主保佑。」
包含赫爾曼打暈的與原本掛在一旁的備用服,算是湊足四人份。
「識別通行證、對講機、安全帽、反光背心,噢,還有鑰匙,沒有鑰匙的拿工具箱?」
賽倫逐一拿走可憐的工作人員裝備並分配,一邊默禱,似乎很熟悉這個作業。
巴特有點傻眼地來回看著極有默契的兩人,愣愣地接下東西。
「你們打劫的真順手……」
「這是借用。」赫爾曼強調,他看向正在穿裝備的張亞辛,「張,我們對這裡不熟,得麻煩你帶路了。」
「沒問題。」
張亞辛點頭,因為他正好站在梁柱下,陰影遮蔽了他半張臉,赫爾曼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似笑非笑。
有張亞辛帶路,他們一路順暢地找到無人使用的電梯,搭著電梯來到地下月台。電梯旁的警衛瞥了一眼他們的識別證就放行,這時月台上已經沒人在了。
「往這走,防空洞應該在這邊。」張亞辛低聲說,他跳下月台,穩穩地踩在地面。赫爾曼看著只有幽暗照明的軌道盡頭,也毫不猶豫地縱身躍下,平穩地踩在軌道上。
賽倫隨著赫爾曼的動作,幾乎是同時間翻身躍下,動作輕巧優雅,足音重合,沒有多餘的聲響。他轉身朝巴特微笑招手,同時留意他的後方。
巴特猶豫了一會,也安靜地跟著跳下,但顯得有些笨拙,他提的工具箱吭啷作響,他有些歉意地把工具箱擱置在牆邊才繼續跟上。
一到軌道上,隧道的霉味、灰塵與燃油廢氣的味道更重,儘管他們盡可能放輕了腳步,細微的腳步聲仍在潮濕的空氣中迴響。
不曉得沉默地沿著軌道走了多久,從一曾不變的滴落水聲,到現在終於聽見不遠處傳來人交談的回音——卻是伴隨著風猛烈颳過、轟隆隆的巨響——
賽倫一面注意同行者——尤其是張亞辛——的動作,一面將手壓在槍上,利用地鐵行進的聲響壓過上膛的聲音。
他們反射性緊貼著牆,越來越靠近的燈光亮得刺眼,心臟彷彿也隨著那刺耳的急煞聲停頓——還好空間夠大,地鐵車廂幾乎是驚險地貼著他們身軀而過,在這沒有月台的地方停下。
「喂,快上車!」
看似作業員的人從一旁的大門出來,他手上的槍抵著一名白衣少年的背。
少年身穿露背的白衣款式,讓他背上屬於戴環者獨有的羽翼胎記特別明顯。少年身後還有幾名男女老少。他們全穿著白衣、手捆著繩索,看起來一臉不安,有的孩子在哭,但全都害怕地噤了聲。
「別弄傷商品!」一旁的男人出聲阻止這粗魯的舉動,看得出這裡他的地位最高,「不過,有人敢反抗另當別論。」
那端子彈上膛的聲響格外鮮明。
赫爾曼冷著臉抽出槍,卻被張亞辛制止。赫爾曼正想直接動手制伏他,他只是冷靜地開口,「等戴環者先上車,我們出手才不會誤傷。」
赫爾曼觀察了一下,現在戴環者們與持槍的人交錯站在一起,持槍的人約莫二十人,確實一不小心就可能誤傷。他長吁一口氣,將手搭在槍上,並未動作。
但是上車?這班地鐵恐怕直接開往會場?風險太高,不能讓他們上車。赫爾曼眉頭緊鎖,他舉起槍,快得連一旁的張亞辛都未能反應過來,他瞄準那端的地鐵車窗——
砰!
車窗爆開,戴環者們恐慌地往後逃,持槍的人則憤怒地一擁而上,槍口朝著這邊一陣掃射——兩支隊伍剎時涇渭分明——
赫爾曼藉著地鐵車廂作為掩護,第二發直接打在領頭人身上,對方中槍的手臂頓時拿不穩槍。
賽倫抽出拐棍直接砸破玻璃並勾在邊緣,迅即搭著拐棍把手躍上車廂。幾個站在窗旁的人們被他踢的向後踉蹌,他還未站定便直衝領頭人,甚至順勢以柺棍敲碎攔路們的手腕後,反手將棍尖重擊領頭人腹部,換手持棍後勾住其健側肩關節,以另一手為輔將其扭轉至脫臼。
前方爆出幾聲轟鳴,賽倫反射性迴避,卻看見原先持槍對準他的人中彈倒地,而車廂上的巴特朝他笑了笑,又隱身於黑暗之中。
更令人意外的是,張亞辛也在暗中為他掩護,這讓賽倫有些猜不透對方的目的。
賽倫抓著領頭人退至戴環者們身前,刻意亮出腰間的槍,一下子所有槍口對著他。
領頭人痛得大叫出聲、臉部猙獰,他的雙手皆無法自由活動,雙足若有動作想必也會落的與雙手一樣的下場。他大喊卻是要賽倫放下武器,甚至要其他人不要誤傷商品。賽倫以手把勾住他的頸部,另一手捏著他的顳顎關節,作勢要使其脫臼。
「我來取貨了,帳就先記在他身上。」
賽倫微笑說。
多次的共事經驗,讓赫爾曼清楚賽倫的張揚是為了引開眾人注意。他趁人群騷動之時,抓住牆上柱翻身躍上車廂、沿著車廂繞過人群,隱密地往後來至戴環者身邊。
一名戴環小女孩注意到赫爾曼,她小小地驚呼。急掠而下的黑影、朝自己揮來的匕首,她害怕地閉上了眼,但手上一鬆,她睜開了眼,這才發現手上的繩索被割斷了。
赫爾曼看了一眼戴環者們,他們似乎也了解他的來意了,困惑的臉上逐漸浮現喜色,小心翼翼朝這靠近。
搶在他們開口搭話前,赫爾曼擺手示意他們靜默。手起刀落,束縛住他們的繩索紛紛落地。他們無聲道謝、轉身跑向後方隧道——
一聲槍響,射穿赫爾曼眼前的小女孩,熱燙的鮮血噴濺上臉龐,他不敢置信地睜大眼、伸手接住小女孩軟倒的身軀,她空洞的眼神泛著淚,不再眨動。
戴環者們絕望地尖叫,卻是誰也不敢再往前一步。
「喂!不准破壞商……」
回應領頭人話語的卻是彈藥,汩汩鮮血從他胸膛流出、濡濕了賽倫的衣服。
這不是第一次遇見誰死在他懷中,伴隨著騷動與耳鳴,賽倫盡可能小心地放下領頭人的身體,替他闔上雙眼。
然而生命的消逝不僅於此。
當眾人目光全集中在領頭人的死狀,還沒來得及理解是誰開槍,又是一陣陣槍聲,近在咫尺——對面幾位持槍的人也同時開槍——射殺旁邊同是聖骸倡議的人。
本來的狩獵者剎時成了獵物,瞪大的眼瞳中滿是錯愕與詫異,在噴湧的淋漓血泉中紛紛倒地。
是內鬨?赫爾曼淡漠地旁觀眼前的荒謬劇情,恍然理解這大概是斐莉西亞要的戲碼——以『舊日月宗』為藉口剷除礙事者、半途劫走戴環者。
赫爾曼單膝跪下,動作輕緩地放下女孩屍體,以指腹抹去她臉上的血跡、闔上她的雙眼。
「現在投降的話,我們可以放你們一條生路。」一名男人嗤笑說,其他人的槍口卻不是瞄準赫爾曼與賽倫、而是他們後方的人,「要知道,我們不在乎你們後方的東西是死是活,不反抗反而能活得久些。」
賽倫執起拐棍,手把絢麗的花紋是出自聖骸倡議之手的證明。赫爾曼的右手握緊匕首,匕具上的銀黑色十字架泛著冷光。這只能嚇阻魔鬼,無法抵擋子彈。
但赫爾曼起身、踏步向前,沉默不語地和賽倫一起守在人們面前。兩人目光炯炯地佇立在前方,即使清楚寡不敵眾,也絲毫沒有退意。
無須言語的默契,賽倫單手持杖,赫爾曼俐落疾奔,他們快速上前攻擊男人四肢,一瞬放倒對方。幾聲槍響,身上的傷痕又多了些,身體在喧囂著疼痛,但他們仍咬牙繼續揮動武器。
只要幫人們爭取到時間逃跑,只要再撐一下——
賽倫一改先前的張揚,以手把迅即重擊來人持槍的手,甚至搶奪槍枝打算速戰速決。
但一枚子彈擦過賽倫頰邊,某個在他身後不遠的戴環少年腿部中彈,少年痛苦的呻吟讓兩人都頓下了動作。
「再往前就不只是這樣了。」
方才開槍的人緩緩自人群走出。
是張亞辛,張亞辛正勒住巴特的脖子。巴特的大腿流著血,而張亞辛的槍口正抵著他的太陽穴。
「亞辛,舊日月宗的人很快就會來……你放下槍,我們好好談……還來得及……」即使受傷,巴特仍聲音嘶啞地努力勸說。
「……來不及了。」張亞辛只是輕聲回應,「不會有人來的,我根本沒跟他們聯絡。」
「但我有。」
赫爾曼沉靜的嗓音響起。這時,從黑暗中逐漸出現幾道人影,一道、又一道,許多認識或不認識的身影走來。
他們沒有統一的制服,甚至身穿隸屬於不同教派的服飾。或輕浮或嚴肅,或年邁或年輕。此刻卻又能感受到那些凜然目光,確實是屬於同一個地方的人——
孤身潛伏黑暗,卻共同前行,堅定地守護光明。
被為數眾多的人包圍,原先持槍的人也清楚光靠他們寥寥幾人根本無法抵擋,紛紛拋下槍械,舉起雙手投降。
張亞辛明顯也動搖了,但他啞然一笑,收緊了手,巴特痛苦地嗚咽。他拖著巴特一步步往後走,槍仍抵在巴特的頭上,「來不及……一切,早就遲了。」他喃喃說。
賽倫正想開槍打下張亞辛的手,卻有人先開槍了。
赫爾曼扣下扳機。
子彈貫穿張亞辛心臟的那瞬間,赫爾曼一瞬愕然,不經意地與他視線相交。張亞辛依舊是似笑非笑的神情,但那瞬脆弱的目光更像快哭了——他應聲倒地。
鮮血染紅潮濕的混凝土地面,成了混濁不清的色彩。
赫爾曼佇立在原地,汩汩血泊映照出他那張疏離的臉,他靜默地注視這副死亡景象。
賽倫的雙眼無法看見或預測子彈的軌跡,但那一瞬卻能確定是張亞辛刻意左偏,讓子彈沒入左胸,而赫爾曼原本目的與他相同,僅僅是想讓張亞辛失去活動能力。
賽倫上前檢查已然目瞪口呆的巴特傷勢,對方朝他擺手後,賽倫卻蹲至張亞辛身旁,摸了頸動脈並確定瞳孔已無光反射,他在胸前劃了十字,輕聲默禱並替他闔上雙眼。
「結束了。」
赫爾曼的聲音極其平淡,似乎除此之外再也沒有任何情緒。
儘管巴特與一旁的人理智清楚張亞辛是叛徒,但他同時也曾是他們的朋友、同事。眼睜睜看著認識的人死在面前,還不是死於不可名狀,而是眼前的人手上。他們全僵在原地,甚至無法理解為什麼赫爾曼還可以用這麼淡漠的語氣說話,彷彿只是結束了任務。
其他人還未來得及做出反應,賽倫不顧自身已滿是血跡,他執著拐棍走到赫爾曼身前,張開雙手將赫爾曼抱住,又拍了拍他的背。
「他已安息主懷,這件事不是你的錯。而我們的罪將在主的跟前,由我們親口承認,那將是許久以後我們回歸上帝之國的事了。」
賽倫放開了赫爾曼。曾聽老師提起,德文是最靠近上帝的語言,或許是因為語源。但他隨即想起赫爾曼可能聽不懂,而他似乎因為長時間工作的疲勞在放鬆時突然上湧,便只能深呼吸,繼續強打精神往下說。
「但眼下恐有法律上的問題,我會想辦法至少讓你避風頭……」
「這你不用擔心。」
赫爾曼簡潔地回應,但賽倫溫暖透徹的嗓音,差點拉扯斷他竭力隱藏、緊繃到脆弱的情緒。他緊抿著唇,這才發現自己的手還僵硬地握著槍,他木然地收起槍。
「不,這不需要客氣,接下來還有很多事得忙,但不是無法處理……咦……?」
赫爾曼伸手接住體力已到極限的賽倫。他彎下身,抱起昏倒的賽倫,沉默地在其他人帶刺的目光中離開。
「無所謂……我早已沒有能回歸的地方了。」
這句微弱的話語,被埋藏在無盡長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