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閡

隔閡



  偶爾他會回到壁爐總燃著柴火的那個家。


  獨立林間的獵戶木屋在交通與生活上雖有諸多不便,但年幼孩童尚未意識到這些。落雪佔據門外大半時節、開窗就能聽見寒風穿過林木的尖嘯。


  『這樣會讓媽媽感冒,今天不給你說睡前故事哦。』


  柔和嗓音自上方傳來,將窗歸於原位。每每他抬起視線,頭頂總先感到手掌重量,溫暖得讓人懷念。


  『我去看看陷阱裡有什麼……一起去?不行哦,恩索太善良了,上次放跑兔子還記得嗎……哎呀,不用說對不起啊。姊姊是只能做這個,但你可以做其他事哦,聖母一定會指引你方向的。』


  『而且有你在家保護媽媽的話姊姊會很安心。所以,能請恩索在家幫爸爸忙嗎?我等等就回來。』


  他目送面容模糊但確實微笑著的少女揹槍將門闔上,卻再沒等到她開門歸來的那天。


  對,那個人不是姊姊;在雪森失蹤數日,在夜裡開門將攜有幼子的血族帶回家的人才不是姊姊。


  森林環繞的家被竊占,成為年幼血族茁壯的巢。


  稚嫩雙手的反抗僅有徒勞,成為「玩伴」的他看著父母日益虛弱。恍惚間他向爐旁的聖母祈禱,不斷期望祂能伸手拯救他的家人。但直至雙親不再呼吸,直至收取獵物的外人成為接替,他祈求的都沒發生。直到有鎮民察覺前去木屋的人行徑反常,一天一趟火車的偏遠小鎮終迎來身穿純白法衣的聖母使者;而他等到的則壁爐暖火將房屋化作黑灰殘瓦。


  焚燒的家燒燼所有回憶,炙熱紅焰的吐息令他難以呼吸。將他在最後一刻丟進地下儲藏室的眷屬臉上究竟是什麼表情?頭頂的光消失前自己前有沒有看見?


  他已經不記得了。


  火舌蠶食木材的劈啪聲響漸趨寂靜,無垠漆黑中他卻感覺有手掌攀上自己身體。甩開又有另外一個手掌抓上,無法以輕柔形容的撫摸令男孩本能想跑,雙腳卻深陷黑暗讓他無處可逃。


  好可怕。


  更多手掌穿透黑幕擄獲住他,被碰觸的部位逐漸發疼有如被火灼身,流竄全身劇痛難以忍耐。哭喊與求救在只有他的黑暗中無人應答,一片烈焰中男孩感到有隻手攥住自己肩膀。


  他開始掙扎。






   ❈





  恩索睜眼瞬間聽見的是自己的狂亂心跳。手上殘存拍去某物的麻痛,撐坐起的上半身冒著冷汗,寒意自緊貼身體的濕透衣物傳來,粗喘著氣的他在嗅覺引導下與床旁伸著手的司鐸對上視線。


  腦海殘存著遠去的夢,少年看見男人收起瞬間的驚愕。


  「我、非常抱歉——」


  「比起這個先深呼吸,能做到嗎?」司鐸擺手打斷異血者的道歉,從旁抓條毛巾丟上灰色腦袋。


  消毒藥水的刺鼻氣味浸入鼻腔,身下是異血者專屬醫療室的病床。掌握自己身在何處的恩索呼吸稍微平緩,也察覺體內因噬血毒蛋白不平衡造成的疼痛已經消失——隨之而來的感受則是一陣噁心;需要補足外來血液才能存活的自己與當初讓家人逝去的血族相似,過往能夠壓制的心理厭惡如今疊加了身理不適,使他感到一陣燒灼從胃湧上。


  嘴中的酸意讓他立刻翻身想避開床鋪,眼前就出現一旁司鐸朝他遞來鐵盆。消化完食物的胃只吐得出酸水,心臟狂跳的他還是咳了一陣才終於停下,喉嚨的灼燒因體質正迅速消退,接過鐵盆的恩索視線邊緣是男人的手掌與水杯。


  「十分抱歉……」


  「我說過很多次,沒有要你道歉。」


  比起責怪更多的是無奈,庫尼伯特司鐸在心中大嘆口氣。三年前與恩索一同移轉來的人事資料僅有個人背景與異血者相關的紀錄,雖能從中推敲排斥異血者身分的緣由,但牴觸聖座人員與異血者同伴的成因他們仍無法確切掌握。越權疑慮導致他們難以詢問其他樞機所屬人員,唯一能回答的只有眼前的少年。


  「如果有什麼想說,隨時能找我們。」


  絕對是發生了什麼。命令恩索或許就會有答案,但過往聖座所屬的心理醫生失敗導致他更為封閉的經驗讓司鐸有種預感:強迫開口可能會讓目前維持微妙平衡的天平朝糟的那側歪斜,屆時他們就什麼也沒辦法做了。因此男人終究依照往例,將選擇權交給少年。


  「……是。」


  恩索的回答與過往相同,不用告知昨晚的事確實讓他肩膀不再緊繃。冰水將口中的異味去除,放鬆終於讓他感覺到身體的其他反應——腸胃蠕動發出的咕嚕聲響在只有他們的空間中格外清晰,雙頰發熱的他作勢掩飾地用毛巾擦起臉上的汗。


  「呵,至少還會餓吧?換個衣服就回去吧,雖然午餐已經涼了但至少還能吃。」


  「午餐?」


  「是啊。」站起身準備離開的司鐸聽見異血者困惑的回應轉過頭,一臉的理所當然,「你睡掉整個早上。」


  一早就躲到閱覽室角落打盹的他難得在早餐前見到司鐸。想必當時自己臉色絕對很難看,才會一被叫醒便被帶來輸血。完全低估這次身心一起的耗損讓恩索完全愣住,司鐸再次叫喚後連忙穿上替換的襯衫,離床跟上步伐。


  「先說不用道歉,照顧你本來就是我的責任。」朝駐守醫生揮手示意道別,走在前頭的庫尼伯特司鐸堵住恩索欲張的嘴,「比起這些先把身體顧好,奧迪說他這幾天有想去的地方——剩下的回去再說。」


  奧迪。雷蒙德樞機的名字。管轄自己與負責聖座書籍維護的樞機。收到護衛任務指示的異血者低聲回應。


  離開埋藏聖座之下的陰暗地宮,廊道兩側的人工光源逐漸參雜自然的光,風湧動的鳴響增添了人的聲息,回到以白為主色的樞機辦公室,恩索旋即被值勤執事們振筆的書寫聲與書紙油墨的氣味環繞。編列預算的計畫書、羅列處理書籍先後順序的排程表、接手各處送來難以復原的文物;百年來無止盡的收藏讓專責修復的部門永遠沒有歇息的一日。


  恩索隨司鐸穿過忙綠眾人來到後方專屬樞機的獨立空間,正進行匯報的克拉耶塔執事注意到兩人,紫髮少女朝樞機示意後與他們錯身離開。


  「好多了嗎?」來自典廳的樞機不似司鐸擁有壯碩體格,年約五十的他黑髮間夾雜白絲,碧綠雙眼中的和暖如最初所見時相同,「春贈巡禮那幾天我要有事要去山下別館,護衛和之前一樣麻煩了。」


  昨晚的少女一兩天後會返回別館。察覺時間重疊的恩索明顯頓了半拍才垂下視線回應樞機,「是。」


  「不想去?」


  「不,沒有。」


  少年的反應與前陣子下山時相比明顯反常,兩個男人相互交換了視線。選項已刪去許多後剩下的可能所剩無幾,樞機提出質疑:「別館那有不想見的人?」


  異血者過往受到的教育是遵從樞機指令,難以啟齒又無法說謊,思考停滯的恩索沒有回答。


  「……你能忍耐查德打呼的話可以與我們住同房,畢竟這時期別館客房數量估計也不充裕。」


  樞機凝視沉默的異血者,在司鐸朝他抱怨為什麼提自己打呼的聲中逕自做了安排。數量稀少的異血者留下必須有理由。奧迪清楚知道他管轄的業務完全不需用到那些人口中這些被聖母遴選的孩子,為避免他的前樞機藉此干涉,為數不多的護衛實績格外重要。


  「……好的。」恩索給予他們的是簡短回答。


  「好,就這樣定了。放輕鬆,沒有其他事。我和查德討論些事情,去那把午餐吃一吃就能回閱覽室。」即使掩飾如此拙劣仍還是不肯說啊。樞機在心中感嘆同時將身體靠回椅背,不動神色地安撫緊繃的少年。他按下一旁的桌鈴呼叫在外待命的少女執事,並要恩索去一旁會客用的木桌。


  恩索坐上鋪有軟墊的木椅,看著絲珮蘭塔將微冒著煙的餐食放在他面前,準備動手卻發現一向做事俐落的執事今天沒有馬上離開。


  「聽說你昨晚身體不舒服。」細長的眉微蹙,金木樨色的眼瞳帶著擔憂與微怒自上方盯著他,「早上克奈緹娜特地來問你的狀況。」


  所以司鐸才會來閱覽室確認;恩索恍然大悟。身體突然被碰觸的排斥與抑制異血者本能讓他昨晚的離開非常突兀,在他人眼中確實像身體不舒服吧。


  「已經好多了。」


  「讓她擔心一整晚,要找時間去露臉喔。」


  擔心?為什麼?露臉?


  克奈緹娜明顯像是受了驚嚇的表情歷歷在目,為什麼在之後還要擔心他。不知為何,眼前微帶怒氣的金瞳使恩索本能覺得那串疑問會讓自己陷入被罵風險中,所以他點頭說會照做,紫髮執事才終於放鬆神情轉身處理其他事務。


  困惑情緒仍堆積胸口,但恩索只打算獨自消化。有段距離外的對談自然而然傳入他的耳中;樞機在考慮下山時是否帶些人下山在春巡時駐點別館、司鐸似乎想確認他的兒女敬獻祭時期是否回國——工作、家人,那些話題對他而言都非常遙遠,左耳進右耳出的成為他吃飯時的背景音。


  春贈巡禮將要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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