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生為惡魔的好孩子
霜雙.
靈幻新隆心想:世界上哪裡有什麼神明呢?
人們在祝福裡新生,在哀嘆中死去;土地因溫暖宜人的氣候而豐收,又因遲遲不至的雨水而乾裂。一切萬物生長,次生演替,日升月落,又哪裡來的什麼神明呢?
小時候靈幻住的村子裡曾颳起一場颶風。
年幼的他抓著窗沿,看著外頭浪潮般的雨水拍打在田地裡,樹林裡,村落裡每一戶人家的屋頂上。這時他想,不管是神明也好,魔鬼也好,請展現奇蹟給我看吧。不管是突然升起的太陽,還是將一切摧毀後又新生的漩渦,請展現奇蹟給我看吧。
然而一切都並沒有發生,村子僅是迎接了風雨帶來的災害與短暫的饑荒,然後一切又被時間撫平,如同海灘上的細沙。
靈幻心想:世界上又哪裡有什麼神明呢?人們因戰火而憤怒,因疫病而悲傷,一切宗教的起源都來自於人心的軟弱。人類需要一個可以盛放不安與恐懼的地方,免得它們四處流淌。
天堂和地獄,天使和惡魔,人命本是如此輕飄飄的,生也好死也好,煙一樣輕輕一揮就散了,哪裡來的懲戒與救贖呢?
靈幻新隆低下了頭。
村子裡的富商坐在他面前,雙手交握,閉著眼說道:
「請神父祝福,我是一個罪人,請您聆聽我的告解。」
「我並不是故意要毒害我的妻子,誰讓她發現了我和那女孩的秘密。如果讓她活著,我的好女孩肯定會受到傷害,所以我必須先下手為強,讓她進到棺木裡替我保守秘密。」
「我並非有意害她,但事已至此,我將反省我的罪過,請求神明寬赦。」
靈幻新隆微微頷首,他抬起右手,陽光透過木窗照進告解室,落在他身前。靈幻的手伸進那塊光斑,平放在富商頭頂,緩聲說:「天上的慈父會赦免你的罪過,寬恕你,賜給你平安。」
他聽見自己笑著說:
「平安回去吧,神永遠與你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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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幻新隆撿到了一隻小貓。
在二十四歲時一個普通的夜晚,他在修道院後門的草地上發現了牠。
那是一隻黑貓,蜷曲在牆角,看起來有些瘦弱。貓咪通體漆黑,沒有一根雜毛,卻在黑夜裡顯得格格不入,像一塊被丟棄的夜色。靈幻走近牠,貓咪抬起頭,細長的瞳仁裡映著靈幻手裡細微的燭光。
靈幻心想:這是一隻黑貓呢。
災厄、詛咒、魔鬼的使役,就藏在這一副小小的身軀裡嗎?
他給了黑貓乾淨的毛巾,溫暖乾燥的地板和熱牛奶,小貓將腦袋埋在盤子裡一點一點地舔著。
年輕的神父一手支著下頷,垂著眼看那毛絨絨的小生命,他笑著說:「你啊,該不會是隻惡魔吧?」
小黑貓舔牛奶的動作倏地僵住了。
牠抬起頭,鬍鬚上還掛著白白的熱牛奶,黑貓有些驚慌地說:
「您怎麼看出來的?」
靈幻新隆撿到了一隻惡魔。
在他二十四歲時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夜晚,他還記得,當天是上弦月,天空裡隨意地掛了幾顆星星,他去後門檢查是否上鎖,然後小小的惡魔就靜靜地蜷縮在那裡。
他想:看吧,那些月黑風高或雷電交加的夜晚會有魔鬼降臨的故事果然都是騙人的。
普通地降臨的小惡魔坐在他面前的椅子上,雙手放在兩腿膝蓋上,一副十足乖巧的樣子。變成人型的惡魔看起來尚且年幼,大約只人類十一、二歲年紀,皮膚如牛奶般白皙,頭髮和眼睛卻黑得深不見底。
小惡魔看著他,黑沉沉的眼睛裡閃著一點微光,他說:
「我天生的力量太強大了,我不想傷害別人,但我沒有辦法控制他,所以感到很害怕。」
「大哥哥,您可以一眼看穿我的魔法,您能不能幫幫我呢?」
靈幻心想:果然就算是惡魔,也只是個孩子啊。這麼輕易地把星星捧給我,要我怎麼能收呢?
但他也不想就這樣讓星星墜落,於是他看著惡魔的眼睛說:
「好,我來教你如何使用力量。」
「首先,不管是力量也好,惡魔或人類也好,都只是一種特徵罷了,在那之前呢--」
「先做個好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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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幻新隆不相信很多事情,除非那個令人存疑的事情不由分說地來到他的生活裡,比如影山茂夫。
他讓年幼的惡魔隱匿身形跟在身邊,陪著他聽人告解,陪著他去後院澆花,陪著他去市集採購。
靈幻知道了惡魔的名字叫影山茂夫,但惡魔的真名是很珍貴的(他不懂這孩子當初怎麼想都沒想就說出來了),所以靈幻平時喊他mob。他知道惡魔喜歡牛奶,還有轉角那戶人家奶奶做的蘋果派。
影山陪在他身邊著認識了這個不完美卻繽紛的世界,他接觸到的事物愈來愈多,巡遊的範圍也愈來愈廣。靈幻看著惡魔眼裡的光,知道對方喜歡這個世界,甚至比他——一個人類,還要喜歡這個世界。
靈幻心想:所以說那些邪惡的詛咒,血腥的殺戮故事都是騙人的吧。
你看,就算是惡魔,他也是個好孩子啊。
於是他摸了摸影山的頭,在心裡說,真希望世界對你永遠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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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山在夜裡回來了。
他看起來有些悲傷,像被雨水打濕了毛皮的小獸。
影山收起翅膀降落在靈幻身前,他說:「師父,今天村裡的人看見我了。」
影山說:「我在村子外圍遇見了一隻小貓,村子裡的人們拿石頭丟牠。人們看起來很開心,但那隻小貓在哭......我不懂,我想要保護牠。所以村子裡的人發現了我。」
「他們指著我說:『看啊,是惡魔,貓咪果然是惡魔的化身。』。他們說我是邪惡的,他們怕我、厭惡我......我要帶著貓咪走時還差點打傷了一個人。」
影山抬起頭問他,聲音像泡在水裡的麥子:「師父,是我做錯了嗎?」
「如果我向您懺悔,您會像對村子裡的人一樣,讓神明原諒我的罪孽嗎?」
靈幻啞然失笑,惡魔的孩子也會相信神明嗎?
接著他感到一陣苦澀。
眼前的孩子黑髮白膚,眸色分明,黑白之間甚至摻不進一丁點灰色。
但世界終究不會永遠對他溫柔。
靈幻心想,但我又哪裡會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呢?你已經是我此生遇見的唯一一個奇蹟了。
於是他抬起右手,將手平放在影山頭頂,輕輕地摸了摸他的頭。手指插進柔順的黑髮裡,像撫摸一片涼夏的夜色。
他對影山說:「不,你並沒有錯,我也不會對你說這些神會寬恕你的話。」
「這世界上並沒有什麼神明——好吧,就算有,祂也無法決定你生存的樣子。神明無法決定你的道路,天使不能,魔鬼不能,那些議論你的人自然也不能。能夠決定你要成為什麼的永遠只有你自己,mob,要是你喜歡這個說法,我會說:你必須做你自己的神明。」
影山茂夫看著靈幻新隆,今夜是個滿月,這一刻滿盛的月光從他身後傾瀉而下。照著升起溫暖爐火的家庭,照著街邊蜷曲的餓莩,照著新生兒和老婦的月光也同樣均等地照著他們。
影山當然不會知道,身為一個神父說出這樣的話有多麼的荒謬而離經叛道。但他隱隱察覺到,從靈幻將這段話贈予他的這一刻起,他在這過於廣袤的天地之間,便再也不會是踽踽而獨行。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