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又津/逃难这件事:印尼清共年代,华人颠沛流离的故事

陈又津/逃难这件事:印尼清共年代,华人颠沛流离的故事

鸣人堂
1965年印尼发生930军事政变,随后开启反共大屠杀,因为印尼共产党与中国共产党的链接,许多华人因此遭殃,被迫逃难离开故土。 图/wiki commons

「逃难的事我都不知道,那时候我住在市场头,好几个村庄的人进来,都跟我说,你还不赶快走,我就跟着人走了。那年我27岁,结了婚,有两个孩子,也在亚洋岸买了房子。可是逃难以后,我再也没回去。」

如今在印尼加里曼丹省新端口头摆摊、70多岁的黄先生这样说。

那年,他留下刚买的房子,带着两个孩子和妻子,落脚于坤甸东边的新端口头。相较于商业、政治中心的老端口头,新端口头多是原物料加工厂,如今也有许多原始的空地。尽管新端口头离故乡亚洋岸只有一小时车程,但他只说:「我走了就走了。」后来砸屋放火强盗的事,他都没亲眼见过。然而,他只是看了别人走就走了吗?怎么舍得刚买的新房子?这其中有何缘由,他不愿多说,只讲不知道,直接打发我们送客。

这样听来,我外婆千里迢迢从雅加达回去亚洋岸,违逆众人「没什么好看」的劝阻,应该是异于常人的勇举。但如今她失智了,问不出所以然。

早年前,黄先生留下刚买的房子,带着两个孩子和妻子,落脚于坤甸东边的新端口头。图为新端口头市场一景。 图/作者提供

为了生存不得不改姓的年代

1965年印尼发生930军事政变,随后开启反共大屠杀,因为印尼共产党与中国共产党的链接,许多华人因此遭殃,被迫逃难离开故土。我妈妈的家庭也是其中一分子。当年接济我妈一家的许艳卿说,逃难潮在她17岁爆发,亲戚都搭船去中国,但他们没搭到。她想继续读书,但华校全数被禁,她只能读印尼学校,也决定改成印尼姓氏。「中华公会的人骂我忘本。」见惯大风大浪的她,说起这段难得放低声量,她成了家族第一个改姓者。

那是一个17岁少女试图掌握自己命运的时代。之后几年,许家人认清事实,为了教育、生意和未来,必须以印尼人的身分活下去,陆续改了印尼姓氏。至于坐船至中国的印尼华人,有钱人到了中国还是有钱人,逃过60年代的印尼清共,但几年后还是逃不过文化大革命清算地主的下场。后来,许艳卿嫁给了勤奋的客家男子吴德福,成了「德福嫂」。两人经营金店,每日能卖上以公斤计的黄金。一说起坤甸的珠宝金店,人人都知道这家店。「德福哥」则是远近驰名救济逃难的善人,救助难民无数。

就连我们这天拜访黄先生,也只因许艳卿记得,她有个旧识在新端口头市场,但印象十分模糊。于是私家车来回绕行,直到她看见有些熟识的蓝色铁门,按门铃喊了两声,无人回应,她便直接揭开停车棚铁门、纱门和大门,直接进入客厅。——这里的人都不锁门吗?许艳卿继续往内走,结果厨房、房间都没人。但万一记错了、不认识屋主怎么办?幸好黄先生的女儿住在隔壁,听到我们叫喊,便打电话叫爸爸回来。这番擅入民宅如入无人之境,也让我稍稍见到了她执着的气势。

许艳卿以自己的力量改姓,但不满一岁就离开亚洋岸的我的阿雪阿姨,就没这么幸运了。

一行人前往路边水果店,许艳卿(右一)总是第一时间掏腰包请客。 图/作者提供

外婆在逃难的过程中弄丢了阿雪阿姨的出生证明。那阵子小孩全都跟了先改姓的大姑姑,但一个人一年顶多生一个小孩,阿雪无法登记到本来的出生年,所以现在身分证上的年纪,比她实际的年龄小两岁,也在名义上成了大姑姑的女儿。反倒是我外公坚持维持着中国姓氏,被警察不断找麻烦、讨钱。这是那时代坤甸人都有的共通记忆。

我也曾有朋友说,妈妈为了让她有印尼籍,跟印尼人办结婚,她在名义上有个印尼爸爸。但她从来不敢使用那张印尼护照。万一海关问她,怎么护照没有出境记录?为什么这么久才回来?为什么印尼话不流利?她无从解释,自己何以完全不认识印尼爸爸。

理想破灭的他,从此一生沉迷赌博

「我没有逃难,那时候身边的朋友都被抓了,我就一个人跑来坤甸。后来朋友叫我回去,他说你喜欢什么房子随便选,都是你的。但我不知道他们是说真的,还是骗我回去。」

我妈的舅舅、我的外叔公,名唤李木汉,是外公同母异父的兄弟,所以姓李不姓吴,1937年生,我们碰面时他已经82岁。阿汉是当时家族中学历最高的人,初中就离开亚洋岸到坤甸去读书,直到高中毕业才回到老家做老师。大家对他的印象就是中文好、有学问。他回忆当时村落里中有人支持五星的共产党,另一些人支持十二星的国民党,大多数人根本不知道这两党有何差异,只知道星星数量不一样,后来都会被赶走。我猜想阿汉年轻时,可能参与了某些地下组织,才会在清共事件尚未全面爆发时,获得内部消息先行躲避。

阿汉记得,他跟「Lagi」(音)的「红头原住民」关系不错,因此马都拉族(Orang Mandura)「黑头原住民」入侵村落时,是Lagi坚守对抗。「我女儿看到肚子被杀破的人。」阿汉说,他熟识这些人,知道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他没说的是,若是他没早点逃跑,恐怕死的就是他了。

李木汉(右一)与亲戚合影于自宅。 图/作者提供

我始终没查到「Lagi」的正确名称,但马都拉族的命运也很坎坷:原本住在马都拉岛的族人,数百年来不断被迫迁移,其中一部分人到加里曼丹,他们信仰伊斯兰教,与加里曼丹信仰基督教的达雅族(Dayak)冲突不断。

等马都拉族离开后,阿汉接到Lagi朋友的消息,告诉他可以回家了,而且还可以趁乱揩油:「要哪间房子都可以拿!」反正屋主不在,谁都可以占地为王。但阿汉怕是别人编了个借口要抓他,没敢回去,继续住在难民营,三餐不继,喝生锈汽油桶装的污浊河水,夭折了四个孩子。后来到了新端口头,他再也没教书,而是经营一间撞球间,破落的透天厝大厅摆了两张撞球桌,沈迷于赌博。因此我们返乡,见人就塞点钞票,唯独没给这个外叔公。

「以前阿汉很勤劳,会浇菜、养牛,阿爸不会说印尼文,他会讲。」我妈回忆起妹妹不知道的历史。阿汉叔叔是她的第一个老师,又懂得跟不同族群的人沟通。想来年轻时的阿汉人面很广,又受到比较高的教育,对未来应该充满理想。但理想破灭时,也比一般人受到更大的冲击,才将剩下的人生寄情于赌博。

尽管兄弟同母异父,但我外公这个做哥哥的,还是尽力照顾弟弟。「阿爸要卖黄金买房给他。」但我妈开始工作后,存款全放进外公那只能上锁的行李箱,她担心得不得了:「我叫阿爸,拿你自己的钱,不准卖我的黄金!」若非如此,我妈绝不可能买得起那张来台湾的单程机票。阿雪阿姨也数落阿汉,来雅加达时竟没来见外公,就连外公生病中风时也没包红包,这个弟弟算是白疼了。但亲戚的帐,永远都算不完,避不见面可能有别的原因,托亲朋好友带点钱致意,有时候也不保证送到。

我们来访的这天下午,阿汉只说他想讲的,因为他耳朵重听、视力不清,又忘了很多细节。但周围逃难的人听了,忍不住生气地纠正他。反复诉说、遗忘、逃避......借着反驳阿汉的版本,新端口头的街坊一点一点,说出自己从未遗忘的往事。

(※ 作者:陈又津,台湾大学戏剧学研究所剧本创作组硕士。曾任职广告文案、编剧、出版社编辑、记者。关注移民及城市议题。出版有《少女忽必烈》、《准台北人》、《跨界通信》、《新手作家求生指南》 、《我妈的宝就是我》。本文授权转载自「独立评论@天下」。)

摄于新端口头,非本文所指当事人。 图/路透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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