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貓阿狗〉
雨子2019/9/22 〈自由新鎮〉阿狗、廠長
做一條狗,需要學習的技能還不少。
例如,學習被人類豢養,學習階級意識與服從,學習搖尾乞憐。
或者,成為野狗以便保住最終的生存空間。
少年被制伏在地,艱難地抬起目光,看見妹妹被人口販子帶走的背影。憤恨的淚水衝破了眼眶,圍繞他的人們獰笑俯視他的痛苦,唯獨一張白皙臉龐,在人群邊緣面無表情凝視他,眼底似是悲哀。
恍惚之間,那張臉變得更加成熟而滄桑,憂鬱眼瞳涵蓋痛楚與地獄烈火。昔日的少年此刻以手槍指向那張臉,那男人臉上有的是知道自己一無所有,只剩一條命能賠給他的坦然。
彷彿這十二年來他就是在等待這一刻,渴望死亡帶來的解脫。
男人輕聲地說。
『如果我們倆一定要死一個,我會放棄我自己。』
『因為你才是應該活下去的那個。』
這些年來,他預想過無數次為妹妹復仇的情景,惡人應該要猥瑣的哭求原諒,而他會處決他。這只是開端,真正的復仇就從扣下板機開始。
一切卻全都亂了套。
此人命已歸他,他卻無法開槍。
男人向他走來,握住槍口,靠上胸膛。為他無用的同情心下了決定。
他感覺自己扣下板機,而男人在一瞬間碎散殆盡。
他猛然睜眼,劇烈喘息,躺著仰望天花板,感到寒冷。
「是夢啊……」
他閉起雙眼,微微發抖。
「幸好只是夢。」
都市喧嘩剛落,寧靜星空底下,唯有遠方船隻鳴笛,海洋波濤起伏。
他靜靜等待劇烈心跳平復,起身梳洗打理自己,穿起西裝背心,戴上貝雷帽與墨鏡。回到夜店二樓吧檯,盤點貨物,細細擦拭冰箱與酒櫃,日復一日。
是儀式,某種確認自己在這裡的方式。
海港邊的夜店,紫水晶吊燈亮起,音響放送爵士鋼琴,他正準備開始新的一天。
灰條紋流浪貓一如往常從店外走來,步伐靈巧無聲,他從吧檯底下取出乾糧,放在牠面前,貓低頭安靜地吃。
他點起一根煙,翻出昨晚未讀完的書,扣板機的觸感還殘留在指尖,思緒有些遲滯,目光飄忽。突然一張白皙臉龐從黯淡光線裡浮出,他被嚇得全身一震,菸灰落在書上,他慌忙抹去。
「阿狗,來一杯威士忌。」來人以低沉渾厚的嗓音說道。
「好的,廠長。」
廠長偶爾說方言,以他不懂的語言喊他阿狗,他認得那聽起來帶點親暱的簡潔發音,全自由新鎮只有他會這樣喊他。
他看見廠長有些狐疑的眼神,他別過視線,知道自己方才心不在焉的反應肯定被看在眼裡。該死的,那雙墨黑眼瞳讓他又想起那場惡夢。
他快要分不清是否那才是真實,而此時此刻才是夢境。
自妹妹死後的每一天他都像在夢遊,活著的每一刻都是多的。
阿狗等待廠長追問,但他知道若是說實話會讓他不自在,沒人會想知道自己在別人夢裡死過一遍。
廠長卻只是嘆了一口氣,目光逡巡到他擱在一旁的書。
「你在看什麼。」
「哦,這個啊,是貓寫的詩集喔。」
「貓?啥潲?」他一臉懷疑他頭殼歹去的表情。
「一位寵物溝通師幫貓寫下來的,也有他跟貓互動的故事喔,」阿狗翻開書頁,開始朗讀,「谷柑輕輕地靠近媽媽,被安穩的抱著。乖乖地靠在肩膀上,下巴也貼得緊緊的,這個擁抱,有回家的味道。」
「啊他是寫了什麼詩。」
「不要急嘛,我這就來唸,」阿狗笑著翻頁,「谷柑詩作之四。天氣有時熱,有時冷,人也是,谷柑也是,通通會過去,我們都很好。」
「……什麼奇怪的詩。」
「廠長你不覺得這詩還不錯嗎?」
「真的什麼都會過去?」
阿狗自書頁裡抬眼,望見他藏著一絲悲傷的表情,這多像他在夢裡的模樣。
但他不再欠你一條命,你不要他欠,更不要他還。你只要他能好好活下去。
「會過去的。」阿狗微笑,「就像我跟你。」
阿狗洗淨雙手,開始調酒,廠長掏出一包皺皺的七星香菸,抓起一根菸叼在嘴裡。夜店裡只有廠長不斷刷動打火機滑輪的聲響,刷了很久,他惱怒的將打火機丟到桌上。
阿狗看見打火機上燦笑的泳裝美女照,塑膠殼裡已沒了燃油,無法燃火,廠長卻沒察覺。看來今天不對勁的不只是他。
他有點擔心,又不敢過問,畢竟他只是一個夜店老闆,他該做的只是調出一杯杯讓人暫忘煩憂的酒。況且他與這男人非親非故,他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他是修車廠廠長。
廠長這麼焦躁的樣子,跟平常總是面無表情的他很不一樣。
上次見到不一樣的他,是阿狗獨自一人潛入組織所在地尋仇,但警察接獲芯瑩的通報即時趕到,成功破獲人口販賣組織。那時,他只受到輕微皮肉傷,他依然記得廠長趕到醫院時,那寫滿痛楚與焦急的表情。
廠長揍了他一拳,很痛,痛到他流出淚來。
明明他就不想讓任何人擔心,只想孑然一身走進地獄或天堂,他知道,如果那天他殺人了,或是中彈受傷,他就會選擇自殺。但沒有,他還沒有遇到死去的契機,在這且行且走的途中,廠長跟芯瑩始終站在那裡,成為他所望見的風景。
阿狗將威士忌放上吧檯,琥珀色液體搖曳,透過玻璃杯散射淺淺深深的光影,他也為自己調了一杯敬廠長,廠長將嘴裡的菸擱在一旁,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阿狗知道他總是這樣喝,只求酒醉,而非品酒的閒情雅致,可偏偏他又是不容易醉的人。
廠長以手背用力擦去嘴角溢出的酒,重重放下酒杯。
「再來,有幾杯就上幾杯。」
「廠長,你先別喝這麼急啊,抽根菸吧。」
阿狗取出純銅打火機,輕輕一刷,火焰燃起。廠長瞥了他一眼,順從的叼起香菸湊近,阿狗起了玩心,將手移開,香菸沒點著,香菸跟火焰就這樣一追一跑。直到阿狗笑出聲來,廠長皺起眉頭,不耐煩地伸手扣住他手腕,力道之大讓他有些心驚。
廠長湊近點菸,阿狗看見睫毛陰影落在他白皙面頰,雖然他性格陽剛,說話粗魯,這張臉卻這樣秀氣俊美,他感受到廠長被酒杯濡濕的溫熱手心,那熱度好似染上了他的臉。
廠長鬆開對他的箝制,悠哉吐出一口煙,阿狗心底有股莫名的不服氣。
「廠長,有人說過你很美嗎?」
「你是咧講啥潲!」
廠長狠狠瞪他,阿狗微笑,他雖不懂方言,可他每次惱怒會說的那幾句話,他還是懂的。
「廢話別那麼多,快上酒。還是怕我把你的店喝垮。」
「怎麼會呢,廠長,你要喝多少我們店絕對夠你喝啊。」
「那就不要囉嗦。」
阿狗繼續端上酒,為自己點起一根菸,這些日子,他總讓員工按照正式營業時間上班,但他偶爾會提早開店,等待眼前這唯一的客人。
流浪貓不曉得何時跳上了吧檯角落,牠最常待的地方,蜷縮成球,安心的發出呼嚕聲。
他喜歡這樣,跟廠長兩杯酒,兩根菸。不必特別說什麼,就很好。
廠長直視他的眼睛,「你叫什麼名字?」
「阿狗啊。廠長你已經醉了嗎。」
「我說你真正的名字。」
「本名不好聽嘛,叫阿狗就好。」他笑了笑,「鎮上大家也都叫你廠長啊,我看八成是你的名字也不好聽吧。」
「高皮條。」他毫無遲疑的說,「以前朋友都叫我阿條。」
阿狗噗哧一聲笑出來,廠長死死瞪著他,似是要發怒。
「廠長,我可不想要我講出來以後,也被你這樣笑啊。」
阿狗輕輕一笑。
「而且,我想要忘記了。廠長你一定明白的嘛,你不也想要忘記嗎。」
「你要丟掉以前的人生就對了?」
「如果不這樣,我實在不知道我為什麼還要留在這裡。」
「我希望大家都叫我廠長,因為我想忘記高皮條。但是,我忘不了。你應該也知道要忘記是不可能的。」
「我跟你不一樣。我必須忘記。」阿狗微笑,「但是你不用勉強自己忘。」
「……嗯,我知道了。」
吧檯與水槽逐漸堆積尚未清洗的玻璃杯,煙霧迷漫之間,他似乎望見廠長悲傷的神情,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有時候他會分不清什麼是現實什麼是夢。但他知道,他不想看見他露出這種表情。
「高皮條。」
廠長伸向酒杯的手一滯,他看見阿狗戲謔的笑容,以及藏在墨鏡後看不出情感的眼瞳。
「阿條、阿條。」
阿狗以綿軟溫柔的語氣喊著,廠長不自覺握緊玻璃杯,別開視線,阿狗伸手稍微拉下墨鏡,看見廠長臉龐泛紅,耳朵已然紅透。他不知道那是因為酒精的緣故或是別的什麼。
他知道自己或許也醉了。
他大膽伸出手,輕輕摸上廠長的耳朵,金質耳環折射光芒。
「阿條,我幫你降溫一下。」
「創啥潲啊,你是欠拍喔……麥摸……」
廠長話語不大客氣,嗓音卻柔柔的慵懶。似是酒醉似是溫柔。阿狗原以為他會惱怒揮開,或是直接起身走人,但他只是輕輕抓住他的手腕。
「抱歉,我聽不懂方言耶,阿條。」
廠長輕笑出聲,那是今晚廠長第一個笑容。那讓阿狗稍微放心了點。
阿狗注意到他手背刺著一把黑色的槍,以及爬滿他白皙雙臂的刺青。
「阿條,你的刺青滿好看的,你很喜歡啊?」
「也沒有什麼喜不喜歡,以前……」他瞥了他一眼,「以前跟朋友在混的時候就刺了。」
會痛嗎?一定很痛吧。
有些事情不能用忘的,也忘不了的,就像這永遠烙印在身上的紋路。
爬滿廠長左臂上的紅色戰鬥機與骷髏雲有些怵目驚心,如果伸手去碰觸,像是會被灼傷一樣。他卻莫名想知道那是什麼觸感。
「阿條,你刺很多耶。」
「嗯。你看不到的地方也有刺啦,要看嗎。」
「什什麼廠長你、你不要亂講話,我我我我不是那種……」
阿狗慌亂甩開他的手,他希望黯淡燈光可以遮掩住他臉上爬升的熱度,但看見廠長那得意的笑臉,他想他的期盼是落空了。
廠長拿起酒杯,輕輕碰了阿狗的玻璃杯。
「阿狗。跟你喝最後一杯吧。」
他的語氣難得顯得輕快,卻若有似無的藏著一絲悲傷。阿狗還想說點什麼,便聽見雜沓腳步聲在鐵梯迴響。
已是夜店營業時間,副店長芯瑩帶著客人們上樓,廠長移動到吧檯角落,他最常待的地方。芯瑩走進吧檯,親切招呼客人,阿狗不得不開始處理客人的點單。
廠長繼續跟芯瑩要酒,順道借了店裡的打火機,吧檯邊圍繞許多熱鬧談笑的人們,廠長不與人交談,只是靜靜喝酒抽菸。腳邊突然有毛茸茸的溫熱觸感,他愣了一下,低頭,看見灰色條紋貓,若即若離滑過他的小腿。
偶爾發出像是在撒嬌的叫聲,卻又讓人捉摸不透這距離是否在等待挽留。
如果向牠伸出手,牠是不是就會逃走呢。
「小條!你不要跑去那邊啦!」
廠長詫異地看向芯瑩,他雙手撐在吧檯上,焦急地想叫喚那隻貓回來。他看見他的視線,有些尷尬起來。
「對不起啦,廠長,小條好像還滿喜歡你的。」
「牠是喜歡吸二手菸吧。」
芯瑩沒忍住笑了出來,「沒有啦,應該不是啦。」
廠長望著空盪盪的杯底。
小條……多久沒聽見女人喊他阿條,上一次聽見,是妻子還在他身邊的時候。是他敵不過良心譴責從組織叛逃,導致妻子被組織殺害之前的事了。
他想起他下定決心要被阿狗殺死的那一天,跟在他身後走往頂樓,那條樓梯並不長,他卻走了整整十二年。
踏上最後一階,他看見妻子對他說:『我原諒你了。不要自責,去贖罪吧。』
那是他要去贖的罪,他的命是歸阿狗的。
當他知道阿狗獨自前往組織復仇,他知道他就要失去他了。他是永遠贖不起了。但是阿狗還在。只要他還好好的活著就夠了。
曾經想要忘記的人是他,現在他卻想要記得。曾經他以為只要獻出性命就可以贖罪,現在他才知道,自己這輩子之於阿狗都是永遠的愧疚。
他必須記得,同時也被記得。
如果不能,那他在阿狗的人生裡算什麼。
不,不對,不是這樣。
廠長搖晃的飲下一杯杯酒,烈酒入喉,胸口灼燒,視野逐漸朦朧,手腳也逐漸失去控制。他意識到這只是他自私的想法,他不應該出現的。
阿狗想要忘記,他必須忘記,只有這樣他才有辦法活下去。而他就是讓他無法遺忘的阻礙,是一再喚起他創傷的傷痕。
他是不應該存在於阿狗的人生裡的。
夜店人潮逐漸散去,吧檯前剩下幾位客人在小酌,吧檯終於可以交給芯瑩一人處理,待阿狗一回頭,廠長卻已經不在那個他熟悉的角落。以往廠長總會在那裡待到夜店打烊,跟他聊過幾句才離開的。
阿狗在夜店二樓巡過一輪,跑下樓梯,近乎狂亂的在一樓奔走,但什麼也沒有。廠長那些不同於以往的反應,全都在說明一切如此不平常,他就這樣不聲不響地消失。
他那是真的要走了。
不,不對。他有什麼好焦慮的,廠長不是他的誰,要走要留都跟他無關,這裡只是一個有酒可以喝的地方,但又何嘗沒有另一個。
阿狗很快冷靜下來,沒事,不過就是間夜店,客人來來去去很正常,少了個人也不影響生意。就像往常那樣,偷懶一下出去抽根菸吧,也好訓練一下芯瑩獨撐全場的能力。
沒事。一切都很好。
阿狗慢慢走過黯淡紫色吊燈下,推開夜店大門。
滿天星斗,遠方船隻鳴笛,寒風瑟瑟,他微微發抖。
他走到牆邊,取出香菸,卻看見遠處一台黑白相間的跑車,他認出是廠長的車。車子突然後退,擦撞到建築物。阿狗丟下還未點燃的香菸衝了過去。
「廠長!廠長你在做什麼!」
阿狗喘著氣,他有些意外自己會這麼慌亂,駕駛座的廠長沒有動靜,阿狗打開車門,他摔了出來。阿狗匆忙扶住他,確認他沒有受傷,只是醉到幾乎不省人事,他才終於鬆懈下來。
「真是,都醉成這樣還開什麼車啊。」
「阿狗……我要回家……」
「好啦好啦,我知道。」
廠長慵懶的聲音像是在撒嬌似的,阿狗好聲好氣的哄著,廠長攤在他身上,不停發出意義不明的呢喃。
阿狗蹲下,讓廠長攀上他的背,安穩地將他背起,緩緩走回夜店。
廠長雙臂軟軟的垂著,一晃一晃的,頭靠在他肩膀,鼻息吹在他脖子,廠長身體的熱度從背上傳了過來。
好溫暖……。
廠長安心的依靠在他身上,他知道,廠長給過他太多信任。
最初就是因為廠長信任他與他談心,他才有機會知曉廠長就是當年組織裡的人,他原本決定開槍暗殺沉眠的廠長,只是依舊渴望一種英雄式的處決,才沒有動手,卻可笑的不小心落下了彈夾。
廠長明明知道他要取他性命,卻裝作渾然不覺,將命送到他面前。在頂樓面對他的槍口,坦然迎接死亡。
『因為你才是應該活下去的那個。』
廠長從未違逆過他。
就連現在,聽到他說想要忘掉過去,他就決定離開。
他終究是開槍了。
差一點,差一點就要將高皮條這個人永遠自他的人生裡抹去了。
阿狗背著廠長走回夜店,繞到辦公室裡,小心翼翼地讓他在沙發躺好,取來外套,輕輕蓋在他身上。他凝視廠長,看他陷入深眠,胸口隨呼吸穩定的起伏。
有時候,阿狗會害怕,有一天他就靜靜消失在他不知道的地方。
阿狗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很輕很輕的,將他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
指尖感受到的熱度證明他還在這裡,沒有消失。阿狗收回手,溫柔地開口。
「晚安,高皮條。」
阿狗不渴求死亡,但也不渴求活著。
只要機會來臨他就會欣然赴死,但那一天還未到來。
阿狗知道,他從來無法忘記,記得與遺忘從來不由他決定。他忘不了死去的妹妹,忘不了曾經想以命換取他活下去的廠長。
他不知道何時才可以離開人生這苦悶的列車,何時才可以在難以撫平的創傷裡有所不同。但他知道,他還沒有遇到下車的契機。
在那之前,他願意,再多活一點。
在這個男人的身邊。
明天,明天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