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成
寫給朋友的part2
年操,昭和年間的阿榮弟弟跟阿成哥
1.
「也好、也好,否則,榮治總是一有空就黏著阿成,真擔心他沒辦法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深津一成決定從軍那天,澤北榮治起得晚了。母親難得沒有叫醒他,十三歲的少年放了暑假,便順著天性成日懶散起來,以至於澤北揉著眼睛走到客廳時,深津已經起身離開。
「阿成哥!怎麼這麼早?」他雙眼一亮,像是深津的老友向他抱怨過的、飛快偷走魚貨的貓,三步併兩步地抓住深津的袖子。
「不早了。」他低下頭,身上的和服穿了許久,幾經縫補卻趕不上他抽高的身子,於是,半條臂膀和小腿都露在外頭,順著汗毛淌著汗,讓澤北捉住了,黏黏膩膩的,不舒服。
「你阿成哥要從軍了,下個月初啟程。」母親道,「榮治,你不能整天抓著人家胡鬧了,阿成現在要為了軍旅生涯做好準備,很忙碌哩!」
「咦?」澤北十指一僵,「你要走了嗎?為什麼?」
聞言,深津的右手按上了他的腦袋,磨了磨對方的平頭──是一月前一起去剃的吧?他突然想起這件無關緊要的事,唐突地說:「頭髮長了咧。」
深津就要離家之事,無疑帶給了澤北沉重的打擊。澤北榮治身為議員之子,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他相貌出眾、思慮敏捷,家中長輩無不親愛他,人人道其未來大有可為,自可繼承父親衣缽,澤北議員聽聞,也止不住笑。擁有如此背景的澤北自幼即是天之驕子,從小只有讓人迎合他意的可能,哪有他去攀附他人的理?如此驕矜自滿的小小天地,就在深津一成出現時破滅了。是日,他與幾個玩伴在屋外的地板玩紙牌,彼時風一吹來,將一張最薄的紙牌吹走了,恰好吹到騎著破腳踏車的酒鋪之子臉上,他剛大老遠地送完酒,臉上滿是汗水,額頭就這麼黏著紙牌跳下車,走向一群孩子後,方撕下來,對著一個顏色鮮豔的老虎紙牌一掀。
「啪」地一聲,作為「王牌」的紙牌被徹底掀翻,而那正是澤北的寶貝紙牌。
「哇!好厲害,從沒見過『王牌』輸掉!」
「他那麼大了,當然練習很久了,這不公平。」澤北辯駁道。
「是第一次玩。」他盯著紙牌上方野槌蛇肥厚的身姿,突然感到有些可愛,便指著它問:「這個……能給我嗎?」
玩伴飛快地同意了,深津就這麼騎著車一走了之,留下世界被攪得天翻地覆的澤北一人。隔日,澤北堵在他送貨的必經之路上,聲稱要與他「決鬥」。
「不要哭喔?」這麼說完不久,再度敗北的男孩便哭了起來。深津沒法子,送貨若是遲到,怕會耽誤議員家的宴會,於是把澤北家的公子放上後座,也不管他抓好了沒有,就這麼猛踩踏板。
「你都不怕我掉下去嗎?」澤北抗議道。
「酒掉下去會有聲音。」深津回首,望著緊緊抱住自己腰肢的男孩說,「你的哭聲更大。」
抵達後,澤北自是忿忿不平地跑回家裡,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好一陣子說不出話。後來,還是母親用甜點安撫好他,這位小公子才忍不住詢問家中的長工深津的來歷,據長工所言,十六歲的深津一成家中經營酒鋪,他長著厚厚的嘴唇,身材高挑壯實,皮膚因為日日騎車替家裡送貨的緣故,曬得老黑。真要說起來,他無疑是個孝順父母、勤奮工作的好青年;可除了這兩點外,要談起深津的其他好處,別說外人了,卻連親戚也答不上來。這倒是令想替他安排婚姻大事的長輩無比為難,若真是外人,大可隨心誇讚兩句,可正是因為他們關心著晚輩的將來,因此無法說出違心之論,以此拿他的幸福當兒戲。就這麼過了兩年,好事終沒有談成,而深津這人倒也奇怪,即便知曉眾人在談論自己的終身大事,也總是坐在離人群稍遠一些的地方,獨自喝著茶、望著天空,令人摸不透他的想法。唯有年紀相仿的魚販之子──河田雅史到訪時,他才會稍稍多說幾句話。是日,河田與弟弟美紀男分別送魚到客戶家,恰好在深津家外碰頭,便順勢進屋,打算討口茶吃。眼見深津坐在木製長廊上,也不招呼客人,抬頭望著竹片製的老舊風鈴。白線穿過出現裂痕的竹片,夏風吹過,便發出有些陳悶的聲響,透過裂隙,深津看不見蔚藍的天空,可他偏要從中窺探,又揉了揉發僵的頸子,喃喃道:「已經膩咧……」
「深津,你真不夠意思。」河田蹙眉,寬厚的身軀造成的陰影擋住了深津的視線,「咱們幾個星期沒見,你劈頭就說這種話。」
「對、對不起!」見兄長狀似不滿,身後高大的少年趕忙低頭致歉。
「美紀男,不要道歉!這傢伙八成又在煩惱一些無關緊要的事!」
「可是,哥哥……」
「到明天為止,在句尾加『咧』正好一年咧。」彷彿要應驗河田的猜想,深津淡淡地說:「想不出新的語氣詞啊……」
2.
至輸給深津的那天起,不服輸的十歲男孩便纏上了他。深津也不怕他吵、不怕他鬧,總是任他在身邊兜圈子、一面做起自己的事,待有空了才搭理他幾回。此番冷淡的態度令澤北大為不滿,可說實話,深津待他並不比其他人差,因為他雖然合群,可對所有人都淡淡的,這便是他的性子,由於沒什麼不好,大夥兒便也都依著他,可澤北並不曉得世上竟有如此一人,便賭氣地說:「因為我是小鬼,你才老是忽視我嗎?」深津聞言,歙張豐潤的嘴唇,望著那雙動不動泛淚的黑眼珠說:「小鬼以後……也得喝酒咧。」澤北當時不過十歲,自然聽不懂這話,於是,他不得已跑到河田家,找老愛欺負他的和田雅史問個明白。河田彼時恰好自親戚那得了一串香蕉,自然心情大好,於是一面剝著黃色的皮,罕見地寬慰澤北:「哪有什麼意思?那傢伙就是這樣,誰也看不清他的想法。不過,他是個好人就是了,而且目前看來,他並不討厭你。你這小鬼別想太多,只要記住這點就好──等等,不准碰香蕉!」
在小猴子摸走一根珍貴的香蕉後,河田還是忍不住賞了他一個過肩摔。
深津對澤北而言,一直是個難解的謎。澤北十一歲那年,深津突然問他:「要去砍竹子嗎?」澤北問:「那有什麼好玩?」深津想了半天,頷首道:「的確不好玩。」澤北聽著好笑,便屁顛屁顛地跟著去了。竹林離鎮子不遠,兩人的腳程很快就到了,眼見深津抽出竹刀,揀選了一些竹子,「咻咻」地砍了許多,澤北見他穿出褐色和服的精實臂膀,突然起了興致,問道:「我能試試嗎?」深津思忖半晌,走到他的背後,握住小小的手,把刀握到他的手上。
「斜著砍,手心穩緊,指尖發力……」
裹住澤北右手的大掌淌著汗,黏答答地貼著手背的細毛,那鮮活的觸感讓澤北汗毛直豎。澤北背著青年,想起對方工作時安靜的神態,像是他在山頭看見的地藏,長著青苔卻仍然在山風中挺立著。
「試試?」
「嗯!」
順著深津的指示,他砍下了一小段竹子。深津見他得意的笑臉,自包袱中掏出一個飯糰,掰了一半給他,他們坐在地上,搖曳的竹影棲息在兩人臉上,因為酸梅的酸澀,澤北皺起臉,深津看了也不語,只是把用竹筒裝著的水遞給他。
十一歲生日那年,澤北收到了一份禮物──一個竹片製作的風鈴,由深津親手所製。彼時,澤北開始學著父母將他喚作「阿成」,母親聽了,感到不太禮貌,便讓他加了聲哥。對此,深津不以為意,無論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或是這個國家發生的事,他都只是靜靜地看著,就這麼看著、看著,澤北恰好撞進視線裡,他便說:「不要哭得比風鈴大聲。」澤北罕見地沒有反駁,他將它掛到書房窗畔,日日聽著竹片的聲音,過了一年,整個世界都大肆地喧擾起來,河田問深津:「要是真打起來……你覺得怎樣?」深津聳肩,喝了口涼透的茶,他還是那副老樣子,似乎一切紛擾都與他無關,不知愁的少年亦然,他只瞧見竹片上出現了裂痕,不久,送酒過來的深津帶來了一個新的風鈴,又說:「把舊的給我。」
「不要!那是阿成哥給我的第一份禮物!」澤北吐吐舌。
「以後壞了就給你換。」
深津這麼說了,澤北只好聽話。幸好酒鋪的阿成是個重然諾的人,他總是給澤北製作新的風鈴,年復一年,日子就這麼過去了,深津並沒有想過什麼,而澤北則想得多了去。於是,十三歲那年的暑假,他再度堵在了深津送貨必經的路上。
「你要去哪?沒看你帶酒。」
「去雜貨店咧。」深津沒有下車,只是放慢踩踏板的速度。
「買什麼?也帶我去吧。」
澤北跳上後座,不等他坐穩了,深津便踏起踏板。到了雜貨店,澤北又自顧自地跳下車、跑進店,指著門口一線牽連的彩色糖果說:「我想吃這個。」
深津打開奶奶給的紅色口金包,鐵製的部份生了鏽,很難開,他看了半天,才說:「錢不夠。」
「我就要嘛。」澤北揪著他的袖口,撒起嬌。
「阿成啊!呦,真是稀客,這不是澤北家的公子嗎?」年邁的老闆招呼道。
深津看了澤北黑亮的雙目一眼,嘆氣道:「老闆,奢個帳。」
「當然好。」老人笑得露出動搖的齒牙,又摸摸鬍子,道:「只是這點東西,送他也成啊。」
「還是記在澤北先生帳上吧。」深津說著,拿起一串糖果晃了晃,險些撞上了澤北興奮的面孔,「否則欠了人,可不好咧。」
深津將買到的醬油用繩子綁好,掛上身子,後座的澤北嚐了甜頭,含糊地問起:「你要去哪裡當兵?」
「是機密咧。」深津知道澤北很是聰明,自然沒想過唬他,可除了唬他似乎也沒有其他辦法。
「騙人,問你媽媽就知道了。」澤北噘起嘴,「什麼時候回來?」
「……肚子餓了。」深津說了實話,又撒了謊。
「去我家吃嗎?今天阿富煮了好東西喔。」
澤北踢了踢腿,深津微微轉頭,看著他險些轉進輪子裡的腳掌,停下了車,望向一旁的道路,說:「我知道一家不錯的店。」
「哦?真是稀奇,阿成哥要拐跑我嗎?」澤北笑起來。
「坐穩咧。」
逆著風,深津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