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帕布/茶布]No Man Is An Island

[阿帕布/茶布]No Man Is An Island


  「所以說,這次的任務是——」布魯諾・布加拉提低頭看向手裡的文件,「找出開設私營賭場的主謀,並將他連同全數參與者一網打盡。沒問題吧?」


  雷奧・阿帕基並沒有馬上回覆,混著暗紫色調的金黃瞳孔直勾勾地盯著面前的黑髮青年,直到對方緩緩抬眼,才倉促地將視線移開。找出主謀,並將他和同夥們一網打盡。他用幾不可聞的音量沈著聲將布加拉提的話複誦了一遍——身為一卒士兵,再三確認任務內容本就含括在職責範圍內,況且這舉動總能讓他心裡踏實不少。


  「啊、我知道了。」最後他點了點頭應道。


  布加拉提隨即像是鬆了口氣似地朝他微笑。阿帕基知道那是他們的隊長向人表達信任的方式,下意識地也跟著扯開塗抹了藕紫色的雙唇。直到面前那人起身離去,他才終於注意到自己方才的失態,有些懊惱地用掌心揉了揉前額。


  他想習慣果真是件可怕的事。





  組織上層的命令永遠得排在第一順位——不只對自詡為士兵的雷奧・阿帕基來說如此,對於才剛成立沒多久、尚未擁有太多權勢的布加拉提小隊亦然。


  作為隊長,布加拉提每個月得前往監獄探訪波爾波兩次,每次時長不一。有時區域裡和平得過份(通常是冬天,畢竟那不勒斯的濕冷是當地居民們外出的最大阻力),只需花上二到三分鐘匯報近日情況便可離去,有時不肖份子一窩蜂地鑽出來為非作歹,光是聽波爾波指派任務兼高談闊論地說教,十五分鐘的會面時間就過去了。


  很不幸地,在天氣逐漸回暖的這個時期,後者顯然是比較常發生的。那天布加拉提一口氣就被交代了兩件苦差事,前腳才踏進餐館便神情嚴肅地集合了小隊成員,先是讓福葛和納蘭迦帶著剛入隊沒多久的米斯達一同處理毒品買賣的紛爭,待三人離開後又向阿帕基說明了他倆要負責的另一個麻煩——似乎有不怕死的傢伙在那不勒斯市內私自經營小型賭場。


  針對這件事,波爾波提供的情報十分有限。礙於這間賭場作風神秘、且營運方也足夠小心謹慎,二人起初除了其營業地點跟時間皆不固定、且採介紹制招攬客人以外,其他可說是一無所知。雖說後來又靠著布加拉提的廣大人脈四處收集了不少資訊,得知了它以不限賭客年齡、不必檢查財力證明為噱頭吸引了一票未成年的紈褲子弟和收入相對低廉的藍領階級爭相上門,卻也遲遲未能找到與該賭場關係足夠密切、又能帶領二人直搗黃龍的關鍵人物。他們為了尋求突破口苦苦奔走了兩週,收穫卻是少得讓素來不太干涉任務執行進度的波爾波都有些心急了。


  「嘖、這種事情急也沒有用啊。」


  理應不必工作的週六下午,阿帕基窩在小隊平時群聚的餐館一角,一邊翹著二郎腿第七次閱畢他和布加拉提這幾日剛入手的賭場相關資訊,一邊毫不避諱地皺起眉頭暗自埋怨。由於遲遲沒能交出什麼令人滿意的調查成果,布加拉提昨天才在探監時被波爾波冷嘲熱諷了幾句。阿帕基對此感到非常不以為然,畢竟連他的「憂鬱藍調」都未能成功地追查到有關該賭場出沒地的蛛絲馬跡,可見這次的任務有多麽棘手,根本無關乎他倆工作能力優劣。


  他不可聞聲地嘆了口氣,伸手拿起餐桌上已不再溫熱的茶杯,將幾乎見底的洋甘菊茶一口飲盡。好巧不巧,幾分鐘前被住在附近的梅尼尼太太叫到外頭談話的布加拉提就在這時神色驚慌地衝進了包廂裡頭,讓尚未將茶水通通吞下肚的阿帕基嚇了好一大跳,差點沒把自己給嗆死。


  「咳、咳咳——哈⋯⋯發、發生什麼了,布加拉提?難得看到你這麼——」

  「找到了!」

  「啊?」一瞬間還沒能搞清楚狀況的阿帕基疑惑地眨了眨眼,心想難得能看見焦急得會打斷別人說話的布加拉提,隨後才意識到對方的意思,激動地站起身來:「等等、你說找到了⋯⋯該不會——」

  「就是那麼一回事,阿帕基。」鮑伯頭的青年揚起嘴角,朝對方首肯道:「我們終於找到了——能夠潛入那間賭場的方法。」

  這一天大的好消息固然讓阿帕基十分興奮,他正想說點鼓舞士氣的話,卻在下一秒因意識到了什麼而困惑地蹙眉。等一下,他說。但你剛才確實是在跟梅尼尼太太說話吧,難不成是她提供了什麼重要情報?


  「正確答案。」布加拉提加深了笑意。

  「梅尼尼太太之前似乎就有聽聞我們在調查那間賭場的事情。他們家也算是這一帶小有名氣的望族,而他十六歲的孫子正好就是那裡的常客。」

  「賭場的常客?」阿帕基睜大眼,「這⋯⋯有這麼剛好的事情?」

  「是啊,我也沒想到最關鍵的那一片拼圖居然就掌握在她手裡。」布加拉提頷首表示贊同,「不只如此,她還告訴了我賭場的營利方式。那些傢伙惡劣至極,每當有新客上門時便會和莊家聯手,先讓對方在前幾次光顧時接連贏錢,等人落入陷阱、時機成熟之後再耍老千把他們推向負債的地獄。還會用非常不齒的手法逼迫那些人當場向和他們同夥的高利貸借錢,讓客人徹底成為他們的階下囚。」

  「也就是說,梅尼尼太太的孫子⋯⋯」

  「嗯⋯⋯很不幸地,那位少年也徹底被他們給騙了。梅尼尼太太無意間聽說了這件事,趁著她的孫子不在家把他的房間徹底搜刮了一遍,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這張紙條。」

布加拉提從口袋裡掏出一張便條紙,上頭印了一串亂碼排序、看似毫無意義的英文字母。阿帕基只瞥了一眼就馬上理解了來龍去脈。

  「這是——凱薩密碼?」

  「沒錯,這就是他們和熟客進行溝通和公告的方式。雖然梅尼尼太太看不懂,但如果用凱薩密碼的加密方式反推回來的話——」

  「這上面寫的⋯⋯就是下一次賭場營運的時間和地點了。」


  他倆安靜了幾秒,隨後默契十足地抬起頭四目相望。布加拉提的眼裡閃爍著勝利的光芒,眼裡那片一向沈穩的湛藍海面像是反射著正午的艷陽一般波光粼粼。那副志得意滿的模樣讓本想著好像也該做點什麼反應的銀髮青年一下子說不出話,只覺得有什麼東西一下子撓得他心頭發癢,難以言喻的酥麻感爬上他每一根血管和筋脈,從胸口蔓延至指尖。他適應不了這過分陌生的感受,緩緩吐出一口氣後才再次開口。


  「下週三的晚上十一點,在聖多梅尼科馬焦雷廣場南側、左邊數來第二條巷子,對吧?」

  「嗯,機會只有一次。」


  一口氣解決那幫傢伙,不問生死。他的隊長將波爾波的命令一字不差地複誦了一遍,語氣堅定,容不下半分猶疑。





  在那一日來臨之前,阿帕基同布加拉提趁著夜深無人之時來回場勘了好幾次,並訂定了粗略的計畫:二人分頭行動,由布加拉提直闖賭場與經營者對峙,阿帕基則負責守在門外待命。單槍匹馬上陣固然有風險,可考慮到敵方極有可能趁著場面混亂之際鑽進人群中向外逃竄,總得有個人守株待兔、以防出現任何一條漏網之魚。


  這是最好的方法。布加拉提在出發前不知第幾次對著神色略顯凝重的阿帕基說道。前者多少能夠明白隊友的擔憂,可對於這一次作戰仍保持樂觀的態度。他們都認為敵方是替身使者的機率不高,而一般人就算在情急之下掏出槍來應戰,光靠「鋼鍊手指」也能輕易制伏。


  於是週三當晚,兩人在夜色的庇護下悄悄展開了行動,趁著街道上的人潮徹底散去以前開著四人座轎車駛往距離市中心不遠的聖多梅尼科馬焦雷廣場。



  他們在十一點二十六分抵達目的地。


  夜半時分的廣場裡不見半個人影,雖有路旁的街燈做照明,但一眼望去還是幽暗不已。矗立於正中央的方尖碑反射著微弱的月光,讓位居其頂端的聖多明我雕像看起來有些毛骨悚然。而立碑後方的哥德式教堂平時雖有不少遊客出入,但土灰色的外牆和與內部的華麗裝飾成對比的樸素建築設計在夜裡卻是更顯黯淡。


  確實是個適合為非作歹的地方,布加拉提環顧一圈後心想。


  由於廣場本身並不寬闊,二人沒費多少力氣就找到了便條紙上標示的那條巷子。探頭一看,陰森的巷弄中確實有道不起眼的鐵門看似通往某一棟廢棄的矮房裡頭。弔詭的是,這個時間賭場理當剛開始營業,從建築物裡傳來嘈雜的交談、甚至賭客的大聲吆喝都不奇怪,可即便他們都已無聲無息地來到巷口,周遭仍是一片鴉雀無聲。


  「照原訂計畫行動吧。記得,在我走出那棟建築、或從內部給予你任何暗示之前,都不要闖進來。」身著白色套裝的黑髮青年朝夥伴輕聲細語道。直覺告訴他這地方確實有些不對勁,可事到如今再變更行動方針反而徒增麻煩。和阿帕基相互比手畫腳一番後,他讓對方留在離那扇門十五公尺遠的垃圾桶旁待命,一邊謹慎地反覆確認周遭情況、一邊踏著近乎無聲的步伐往鐵門逼近。


  五公尺、三公尺、一公尺⋯⋯不到一分鐘的極短距離,布加拉提卻是走得如履薄冰。他像條壁虎似地將身子緊緊貼在鐵門上頭、專注地聆聽房屋裡的動靜,並於同時伸出右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冰涼的門把。


  門沒有鎖,省去了他使用替身能力的麻煩。他回過頭快速向阿帕基使了個眼色,便側著身子鑽進了微敞的門縫。



  僅僅一層樓高的建築物裡冷得讓布加拉提以為自己誤入了停屍間。他打了個顫,一雙銳利的眼不忘盡可能地四處張望,可惜室內連盞燈都沒點,闖入視線裡的只有無止盡的漆黑。視覺上的殘缺反而讓他其餘的感官更為敏感,他聽見正前方傳來拔尖了的呼嘯聲,像是空氣被擠扁了一樣,因而判斷這空間裡大概還有另一扇門鑲嵌在面對著的他的牆壁上。


  但這仍然無法解釋這裡為什麼這麼安靜,他心想。區區一道牆阻隔不了太多噪音,而他也不覺得有哪一間賭場能夠如此嚴格地控管客人的音量,更遑論是連撲克牌、籌碼等賭博道具相互碰撞或摩擦的聲響都抹除得一乾二凈。又或者極其不幸地,這地方的經營者其實也擁有替身能力、能夠操縱音波之類的?


  在諸多疑問一口氣浮上心頭的那短短幾秒內,零碎的畫面像是跑馬燈似地自他的腦海中一掠而過。主動找上門的梅尼尼太太那張寫滿了焦慮的臉、印有凱薩密碼的鵝黃色便條紙、空無一人的聖多梅尼科馬焦雷廣場、獨自守在不遠處等待下一步指示的阿帕基、以及——


  布加拉提眨了眨寶藍色的雙眼,突然意識到了不對勁。空無一人,他將那詞彙低聲複誦一遍,隨即驚愕地瞠圓了瞳孔。


  他想他大概是中計了。


  這念頭一閃而過的下一秒,一道刺眼的白光猝不及防地亮起、筆直地打在布加拉提身上。他心裡暗叫不妙,在吃痛地瞇起眼的同時也以最快的速度撲向黑暗之中。沈悶的巨響在他耳邊炸裂開來,還來不及感覺到疼痛,濕熱、黏膩的觸感便率先自腹部傳遞至中樞神經。就算不費心低頭確認,他也清楚那是什麼。


  「喲——布加拉提。」


  一把油腔滑調的惱人嗓音自房間的角落傳來。


  布加拉提死命地按住自己的槍傷,節奏緩慢地喘著粗氣。是沒聽過的聲音,他模模糊糊地想,可既然對方還叫得出他的名字,那代表——


  「你是⋯⋯組織的人?」

  那人先是一愣,隨後爆笑出聲:「啊哈、哈哈哈哈!真不愧是你,布加拉提。挨了一槍之後還有辦法思緒清晰地動腦?」

  「⋯⋯看樣子、你不是⋯⋯替身使者?」

  「啊?」

  得意、愉悅的語氣一下子轉為不悅,聲音的主人不耐煩地嘖了聲。

  「布加拉提,這還真是個多餘的疑問啊。比起花時間思考我是不是替身使者、擁有什麼樣的能力,你還是多擔心一下自己現在的處境吧。」

  「哈⋯⋯」


  中彈的青年擠出一聲嘶啞的笑,弓著身子往在方才的一片混亂中滾落到地板上的手電筒靠近了一步。朝他開了槍的那人依舊動也不動地杵在陰暗的角落中,而在LED強光的輔助下,他勉強能藉著眼角餘光瞥見對方的輪廓和身形。


  「不准動。」布加拉提的舉動勾起了對方的警戒心。那人又一次地舉槍,槍枝上膛的聲響在一片寂靜中尤為突出。

  「想提早下地獄的話,我現在就能幫你一把。」

  「地、獄⋯⋯?」

  布魯諾・布加拉提輕蔑地揚起嘴角。

  「那種地方、還是先讓給像你一樣的陰溝鼠輩吧。」



  伴隨著喚出「鋼鍊手指」的嘶吼,被消音器抹去了大半的槍聲又一次地響起。





  阿帕基沒有帶錶出門,可是他讀秒向來精準。自布加拉提踏進那間廢棄矮房後已經過了兩百零八秒,可這期間除了偶有惱人的家鼠拖著長長的尾巴從他面前飛竄而過以外,他幾乎是沒捕捉到任何一點動靜。按照二人最初的預想,裡頭此刻早該騷動不已,甚至有人大驚失色地往外面跑都不奇怪,這般波瀾不驚反而令他渾身不自在。


  罷了,早已立誓要成為士兵的青年心想。他的隊長給予他的指示簡單明暸:在接收到下一步指令前必須按兵不動,況且要將這票私營賭場的混蛋一網打盡的這一最終目的早已如火烙般地深深印在他腦海中,不留下任何餘黨是他的唯一責任。


  於是他繼續無聲地數秒,三位數的數字配合著平穩的心跳節奏接連彈過他的舌尖。三百三十一、三百三十二⋯⋯就在第三百三十三秒剛被他吞進肚裡時,建築物裡傳來了疑似零件脫落一般的細小聲響,分貝低如蚊鳴,卻讓阿帕基倍感熟悉,但他還來不及細想,高亢的吼叫聲與重物倒塌的轟鳴便緊接著鑽進他的耳裡。


  終於開始了嗎?他深吸了口氣。


  他以為要不了多久,那扇緊閉的門扉便會被誰給大力甩開。差點要為自己的發財夢賠上一生的無知羔羊們爭先恐後地奔出,而仍在與敵方纏鬥的布加拉提會從裡頭高喊出聲、告訴自己該從綿延不絕的人群中鎖定哪幾個目標。可儘管厚重的鐵門的確是在三分鐘後大敞,緊接著於阿帕基眼前上演的景象卻是和他的猜測大相徑庭。


  三、四個彪形大漢自透不進半點光線的矮屋裡連滾帶爬地逃了出來,臉上盡是寫滿了與他們的外貌並不相襯的驚恐之情。他們的襯衫上沾滿了斑駁的血跡,其中兩人甚至連鞋子都沒穿。對方的人數少得讓阿帕基一時半刻無法分辨來者的身份,正想著要不乾脆都先打一頓再說,就聽見了那幾人的連連罵聲。


  「開什麼玩笑、那傢伙不是說等布加拉提上鉤之後就能輕易解決嗎?」

  「我可不想被上面的人發現自己有參與組織的內鬥啊!」


  阿帕基停在了原地。


  幾個淒慘的傢伙滿腦子只想著要逃得越遠越好,也沒把佇立在路邊的銀髮青年當一回事。後者瞠圓了瞳孔看著形跡可疑的男人們接連跑離視線範圍,卻仍在反覆咀嚼對方無心喊出的埋怨——他不知道那些人用了什麼手段攏絡梅尼尼太太幫忙設局,可今晚的一切看來都只是為引君入甕而佈下的陷阱,更別說精心計畫這一切、背著「情熱」高層經營賭場的人竟就存在於組織內部。


  該死的,阿帕基默默罵道。早在他們踏進這條巷子裡——不,在他們發現廣場裡根本不見半道人影時就該起疑心了,畢竟若賭場沒有特別規定進場時間,他們理應要撞見幾位準備入內消費的常客才是。


  他旋即像陣風一樣地轉過身,黑色風衣的下襬宛如船帆一樣揚起。得趕緊追上剛才那些混蛋,他告訴自己,卻遲遲沒有邁開步伐。腦內有道惱人的聲音不合時宜地響起,提醒著他身後的建築物裡此刻正在進行的或許是場血淋淋的狩獵,而獵物極有可能就是布魯諾・布加拉提。


  怕事的小嘍囉們剛才是怎麼說的?房子裡頭正有人在等著他的隊長「上鉤」,且若這次事件的主謀是組織的一員,那麼對方極有可能也是替身使者。


  意識到這一事實的瞬間,阿帕基心裡的指南針一下子就失靈了。本該引領他追上敵方餘黨、將被交代的任務俐落地完成的那根指針像是受到了情感波動的磁場干擾一般大幅轉了一百八十度,最終指向那間他倆本以為是賭博場所的矮房。他甚至忘了要遲疑,牙一咬便堅決地回頭、奮不顧身地奔向幾分鐘前布加拉提才剛踏入的那扇鐵門。


  他絲毫不敢放慢速度。


  鮮血的鐵鏽味在他抵達門口時一口氣灌進了他的鼻腔裡頭,他早該習慣,此刻卻因認知到其背後的含義而無可避免地感到恐懼。屋內已在不知不覺間恢復寧靜,方才他在外頭聽見的騷動聲彷彿是場夢。他嚥了口口水,扯著嗓子喊出那人的名字。


  「布加拉提?」


  無人回應,阿帕基心急了。今晚的月亮仍躲在雲層背後,只留給了他一點光明以看清大門周遭的狀況,然而除了掉落在門後的手電筒和稀疏的血印之外,一對銳利的黃眼睛沒再捕捉到其他蛛絲馬跡。於是他沿著地上的血跡謹慎地往建築物深處移動,一隻手按著牆以便確認自己的位置。沒走幾步,靛色的尖頭靴就踢到了恰巧倒臥在牆垣的某種大型障礙物,讓他差點被絆了個狗吃屎。他皺著眉頭定睛一看,赫然驚覺躺在自己腳跟旁的是具人屍。


  高大的青年情不自禁打了個寒顫,趕緊彎下身來確認屍體的身份。幸好他的兩眼已經多少適應了黑暗,勉強能辨別出死者的大略樣貌——他並不認識這個人,這讓他鬆了一大口氣。就在這時,房間的角落傳來微弱的呼吸聲,節奏緩慢卻不平穩,阿帕基警戒地朝聲音來源看去,一道熟悉的身影自黑暗中悄悄浮現。


  「阿帕、基?是你嗎⋯⋯?」

  「——布加拉提!」


  阿帕基先是一怔,在看清來人之後趕忙湊上前攙扶步履蹣跚的黑髮青年。布加拉提依舊緊緊按著腹部,一整片的豔紅以槍傷為中心擴散開來、將他的白西裝染上血色。儘管臉部表情早因痛楚而扭曲,他還是在將手臂搭上了阿帕基的肩時向對方虛弱地笑了笑。


  「來得可正是時候啊。」他朝地上的屍體抬了抬下巴,「主謀就是那傢伙,才剛解決掉呢。」

  「你別再說話了。」阿帕基忍不住出聲阻止,「傷勢會更嚴重的。」

  「哈⋯⋯你還是一如既往地愛操心啊,阿帕基。」

  「你這副樣子不讓人擔心也難吧。」

  「我沒事的。雖然看起來很狼狽,但這並不是致命傷——只不過是子彈剛好擦過了腹部罷了。」

  「『只不過』⋯⋯嗎?」


  阿帕基輕嘆了口氣,似乎沒有要輕易接受布加拉提的說法的意思。後者自然明白要說服這位固執的夥伴並不簡單,也沒打算多做狡辯,只是無奈地露出苦笑。


  「對了——你別用那個眼神看我,再讓我確認一件事就好。剛才在戰鬥途中我不小心讓那傢伙的幾個手下逃出去了,他們都被你給解決了嗎?」

  「⋯⋯咦?」

  「嗯?」


  他們一同停下了腳步,時間彷彿靜止了一般。


  阿帕基動作僵硬地轉過頭看向布加拉提,那模樣好似生了鏽的機器人一樣。他們才剛踏出建築物,形狀像顆檸檬的明月正好探出頭來,月光像把亮粉一般灑在二人身上。他在布加拉提澄澈的瞳孔裡清楚地看見了自己的難堪。被他在心底默默複誦過好幾次的任務內容、布加拉提明確的指令、以及幾分鐘前那幾人和自己擦身而過時皮鞋敲在地磚上的堅實聲響一口氣湧上腦海,化作湍急的洪流,幾乎要將他沖走。


  「我——」


  他張嘴想說點什麼,卻也明白自己的辯駁聽起來太過蒼白而無力。而布加拉提像是讀懂了他的心思一樣,垂下眼低聲說了句「這樣啊」便沒再開口。


  他們都心知肚明,盡忠職守的士兵在這一晚失責了。





  儘管又多花了兩天時間,阿帕基最後還是憑著一己之力將那日勉強逃過一劫的幾名同夥給處理掉了。他在接布加拉提出院時順便向對方報告了此事,換來那人欣慰一笑和一句「手腳真快啊」的簡短回饋。


  後來在開車載布加拉提回家的途中,他們倆沒再多講什麼。阿帕基堅持要布加拉提坐在後座,說是這樣空間比較寬敞、不然擠在狹窄的前排容易不小心壓到傷口等等,後者總覺得這是為了遮掩些什麼的藉口,但拗不過對方的固執,最終還是如人所願。於是整趟約莫二十分鐘的車程下來布加拉提始終撐著頭往車窗外看,而阿帕基開車開得跟出任務一樣專心,自車上的收音機流淌出駕駛愛聽的古典樂,將兩人之間無聲的空白全數填滿。


  抵達布加拉提居住的公寓後,阿帕基還是十分盡責地替人將僅有一只的行李袋拎上了三樓。他在確認過對方不需要更多協助後本想叮嚀個幾句就轉身離去,他的隊長卻突然開口喚住了他。


  「怎麼了嗎?」銀髮青年回過頭,疑惑地問。

  「沒什麼,只是突然想到我忘了跟你說,梅尼尼太太昨天親自來醫院跟我道歉了。她說那幫傢伙拿她的孫子要脅她,要她告訴我們假情報好讓我們上鉤。」

  「啊⋯⋯多少能猜到事情大概是那樣。主謀的組織成員大概早就聽說我們在調查賭場的事情,才打算先下手為強吧。」

  「嗯,不過似乎是低估了我們身為替身使者的戰鬥能力,才會佈置那麼簡單的陷阱。」

  「畢竟他們也沒能打聽到我們的替身能力。」

  「是啊。還有,我明天會去波爾波那向他匯報這次調查行動的成果。」

  「明天就去?」

  「總不好再一直拖著。」

  「這樣說是沒錯⋯⋯那你可要小心點啊,布加拉提。」


  布加拉提望著阿帕基那對鵝黃的眼珠朝自己的傷口投以不安的視線,又低頭看向對方刻意與自己拉出的一點五公尺間隔距離,兩片豐厚的唇瓣抿出一抹淺淺的笑。


  「比起自己的傷勢,阿帕基,我倒是比較在意你那小心翼翼的態度。你該不會還把那天的事放在心上吧?」

  被對方一語道破了心事阿帕基情不自禁張嘴,斷斷續續吐出的單音節彷彿不打自招:「呃、我⋯⋯」

  「果然啊。」

  「⋯⋯抱歉。」

  「沒什麼好道歉的,阿帕基。我並不認為在乎同伴的安危大於完成任務與否是件丟臉的事情。」布加拉提眨了眨海藍的眼,「活得更像個一般人不也很好嗎?」


  眼看面前的人像往常那樣毫不避諱地笑著直視自己,阿帕基差點又要下意識地跟著勾起嘴角,於是他趕緊瞥開眼將目光投向空無一物的牆角。他想他居然現在才發覺,他並不是出自習慣才總是隨著布加拉提一同微笑。


  「我還有點事要處理,我先走了。」他含糊地道,沒等對方首肯便急急忙忙地轉身往樓梯口走去。布加拉提此刻或許正對著自己一百九十公分的背影苦笑,但他不想再回頭確認。



  下樓的腳步十分焦急,直到重新回到了一樓,阿帕基才總算是鬆了口氣。他回首看向自己因掌心的手汗而在扶手上留下的印子,不禁覺得可笑。可笑的還包含他自知自己並不如布加拉提所說的那樣偉大,也不真的擁有將夥伴的性命放在任務前面的偉大情操——儘管他確實無法再堂堂正正地自稱是一聽令行事的士兵。


  他杵在公寓大門的門後,將高大的身軀藏於陰影之中。他想他早在意識到自己竟因懼怕布加拉提陷入危機而暈了頭似地拋下曾被他反覆背誦的任務目標、甚至放任雙腳馬不停蹄地朝那人奔去時,他就徹底明白了。


  那是無法被他給輕易敷衍過去、在不知不覺間與自己的呼吸和血液都融為一體的、自私且醜陋的、應當儘早被抹除的某種情感。


  那是——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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