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路漫漫》

《長路漫漫》





山名白群想著,自己大概從某個時間點開始就被詛咒了。

可嚴格說來,回顧至今短暫的人生,由於令人失望的部分太多因而他始終分不清是哪個時間點出了差錯。

或許是自己一度死去的時候?

或許是接受了怪異血液的時候?

或許是相信恰巧幫助了自己的怪異並獻上信仰的時候?

或許是──

夠了、再想下去也不會改變現狀,只要想著明日就可以了,沒錯,所有在「今日」無法解決的問題,只要相信「明日」可以解決便已足夠。如果「明日」也沒有解決,那麼就等待下一個「明日」,即使那等待似乎沒有依據也沒有終點。

天海曾說過,世上一半的事可以靠努力解決,另一半則靠時間。

白群感覺這句話其實非常有道理,但他不知道該不該去問天海,如果在每一個分歧路口自己都選擇了下坡的那條路,越走越遠,回頭也見不著燈火人煙。這樣的時間,還有任何意義嗎?

他知道天海可能會怎麼回答:那得看怎麼定義所謂的意義。

……真會聊天,真會對他人的傷春悲秋潑冷水。

冷淡歸冷淡,但好在他也不曾期盼從對方處取得任何可以稱之為同情悲憫的東西,而且或許自己只是一直對對方口中吐露的真實視而不見,就像死而復生的這段經歷,對自己而言是一種厄運,可那或許是許多人冀望的神蹟。

白群想,自己真正的願望說難也不難,但簡單卻也不是那麼簡單。

最初他想要母親像對待兄姊一樣也願意伸手擁抱他,摸著他的頭與他細細閒談一日間瑣事,但這份渴望僅僅是不切實際的空想,或許是預料疾病纏身的孩子命不久已,母親老避著他,像是怕極了傾注感情又要失去,不如起始便斷絕所有疼痛的可能。

他曾在書中讀到孩童七歲前都還是神的孩子,若是回到神的身邊也只是與這世間無緣,這念頭在當時仍幼小的思想中扎根,最終盤根錯節,死死印在意識根源中。

主屋傳來的喧囂偶爾會順著微風飄進別院,偶爾是年幼弟弟闖禍引來的父親怒罵聲,偶爾是賓客拜訪而整棟建築熱鬧無比。他躺在被窩中,隔著紙門傭人在房間外放下新的水盆後離開,他閉上眼,想像著自己也是那細微聲響中的一份子,在反覆發燒中意識不清地入睡。

好像誰也怪不了,天下估計也沒有父母希望自己的孩子從小就體弱多病。

如果有選擇的話,沒有人願意如此。他反覆告訴自己這不是任何人的過錯。


想過上普通的生活,能出門去和其他孩子玩耍,被父母手足所愛,也有力氣去愛人。

只是比一般人更加貪得無厭。

只是如此。

好難。






我喜歡一切活著的東西。

如果不將這份情感強制冠名為喜歡,那麼就只剩下與這份謊言等量的憎惡。


他慶幸自己加入了十紋,起碼在這裡比待在家中安穩。

作為實驗型的特殊用隊伍經常被交付直面怪異的麻煩任務,指示明確而殘酷,漫長的敘述統整起來只有一條:格殺勿論。

寬鬆定義上,他是喜歡怪異的,因為他曾經在怪異環繞的環境裡生活過七年,比起在辦公室中撰寫報告,對於單純由力量支配的世界更加習慣一些。可即使口頭說著喜歡,但他依然感覺自己什麼都可以殺,他其實沒有那麼難過,不過是死亡而已,活著就會死去,一如懸在頭上那輪月色陰晴圓缺。

唯一的女隊員名喚九十九實玖,纖細又嬌小的女孩一半血統來自熊妖,甫入隊時第一個來向他搭話,劈頭便是詢問白群的年齡,並在得知後露出奇妙的笑容。

「那我就是姐姐了。」

說出這話的同時,安靜纖細的女孩原先渙散的眼神冒出了火一般的光彩。

據說九十九似乎原本在家中排行最小,可時不時那安靜的女孩就會彷彿變成另一個人,用著執著又空洞的眼神反覆強調自己是姊姊,那時候的九十九總會望著他恍惚地微笑,任務中時甚至會優先救助他甚至先於自身安危。她說,這是作為姊姊該做的。白群不明白她透過自己看到了怎麼樣的世界,或者想起哪一個家人,即使他後來得知對方早已舉目無親,即便休假也只能去天海家借住,但凡是對方不願說的,他便始終一無所知。

隊內的醫療兵京村是僅有的三名人類之一,蒼白面容的半邊總用繃帶遮著,身周飄著股奇妙的淡淡藥味,原先以為是長期接觸藥劑所致,後來才明白那味道來自對方血肉之中,從小便以藥材餵養的藥商之子原是作為祭祀用的一枚棋子,後來才做為部隊長官的養子進入十紋。

先天體質不佳,幸虧後天聰穎能補。這般曖昧的評價體現在每一趟任務,據說對方有一引藥能暫時壓住病根甚而恢復所有行動力,白群的鼻子不似隊內其他半妖那樣靈敏,可連他也能聞出京村奔赴任務時,身上那股藏不住的、每次味道都有所不同的血味。

他對於京村總帶份詭異的親近感,彷彿那只能靠藥石吊著口氣卻仍然負隅頑抗的姿態是種共同記憶。

如果只有自己是異常的,那麼就會感到孤單,可如果全部的人都是異常的,那麼舉目所及將是一片平和。這兒所有人都有著各自的心病,扭曲又瘋魔,他們偶爾能在彼此身上看到自身倒影,在冰冷的諷刺感中倍感親切。



興許是懷抱同情或愧疚,在他去了十紋一年多後,幾個月一次,父親的書信偶爾會寄到宿舍來,偶爾是告訴他母親又在哭著要拜託人尋找自己被神隱的孩子,有空身著制服回家與母親相談一番;偶爾提起大哥的事業與家庭兩方皆得意,拐彎抹角地詢問他有沒有空回家接受相親。

他明白父親在想什麼,或許離開十紋回去成家立業,時間花得久些可能就會看上去跟正常人無二,但在他少少幾次回家的經驗中,漫延在空氣中隱諱的恐懼與疏離卻也不曾散去幾分。

他在那個家待得越久,便越是渴望起過往在山間的生活。

最終白群還是答應出席過一次相親,料亭蓋得雋雅別緻,正對庭院中央的障子敞開,添水反覆揚起垂下,可那輕靈清脆的聲響也抹不去心頭煩悶,空氣有些潮濕,似是不久便會下起午後陣雨。

母親精神狀態不克出席,父親在他左側僵硬地笑著,大哥在右側努力地圓著場面話,對面的女孩看上去和自己歲數差不多,神情有些不知所措,事前送來的相本中女孩身著繁複和服的照片旁寫著的資料一項都沒進到腦內,白群猜想自己的笑容和對方相比也沒優異上幾分。

他的視線隨著枯山水起伏流轉,直到聽見相親對象的母親小聲提醒女兒注意舉止,他才回過神來,與女孩交換過一個眼神,打破滿室客套往來,堆起滿面笑容開口。

「出去走走?」

像是想通了什麼,女孩急急站起身,跟隨他邁向長廊,後頭似乎兩方家長在交頭接耳些什麼,他也不在意了。外頭雲層厚重,女孩在他身後結巴地表述著自己早有心上人,只是門戶不相對遲遲不敢向家中開口,又挨不住家庭壓力便只得來這麼一趟。

白群突然覺得有些好笑,而他確實也不小心笑出聲,在女孩不安的注視中,他擺了擺手。

「別擔心,就當沒來過吧,我要走了,後續我想兄長會處理。」想了想,感到自己這般蠻不在乎的言行似乎有些欠妥,他亡羊補牢地接上一句,「預祝你們早日和家裡說開。」

「那你怎麼辦?你會不會挨罵?」

神色明朗些許的女孩絞著雙手,一雙眼時不時飄向庭院中央。

「……我好像也還沒體驗過挨罵啊。」

依然明亮的天空中雨珠不間斷地落下,他顧不得拿傘,近乎奔跑地離開那家高級料亭。


夜色濃重,從料亭離開之前他便已隱隱感到左手背傳來微微刺痛,果不其然在入夜後聞到那股帶侵略性的濃郁花香。記憶是項神奇的東西,當他以為自己離那時已經夠走得夠遠夠長,回頭一看才發現腦中殘存的畫面都依然鮮明。

她看上依然成熟而美麗,但骨子裡也和孩童沒有分別,隨心所欲,更沒有時間概念。看到瀕死的人類幼童便順手帶回了山間,在轉化儀式被打斷後便不情願的退居另一座山頭,接著直待到他成為十紋後才找上門來,她劈頭便問,這人間也沒有你的歸處,你圖什麼?

興許是這條命最初是因對方注入的血而重獲新生,白群自覺無法對她說謊,便也答得誠實。

「祂說讓我試試看,體驗過這人間再決定要不要回到深山。」

「騙子。」

她咯咯輕笑,字句卻咬得宛若見血。

「早就在你離開後不久跑了,那個老傢伙。」

語帶怨氣,她甚至不願意說出那個名字,當年落敗只得退回深林的怨氣仍未解。

「──罷了,雖然他不要你,但我會要你嘛。」口氣一轉,花妖甜蜜地笑著,伸手輕撫他的臉頰,像是對待孩童般寵溺。她說:「我跟那個老古板不一樣,我又不在乎把人類留在身邊……當然,要是我的孩子能陪我一同長生更好。」

我想要一個孩子,要聽我的話,但又不能像株任我擺弄的草一樣毫無樂趣。

他其實隱約記得當年在瀕死邊緣苟延殘喘之際,出現在房中雍容華貴的女人親切欣喜的低語。

沒錯,就像這樣……完全屬於人類脆弱的姿態,同時擁有野獸的眼,多麼忠於本能,多麼坦率。

記憶中她的眼底盡是直率且露骨的貪婪,與現在無二,白群曾想過,這或許會是另一段命運中自己本該成為的模樣,無關對錯。

「我知道,他本來也不願成神。」他小聲回應。

原先山神只是恰巧路過那山的一名大妖,見不得將人類孩童製成怪異而出手干預。

血統、屬地、信者,無法定義為幸或不幸的巧合聚集於一地,在孩童睜眼將怪異錯認為神靈那刻,人與妖、妖與神之間的分際便被扭曲。「山神」是因自身近乎恐怖的執著才短暫成神,教導他讀書寫字,甚至那些專門對付怪異的刀術,可獲得了這麼多恩惠的自己,存在意義僅僅是將山神與那座山束縛在一塊兒的枷鎖。

當他閉著眼被送下山時,祂牽著少年緩緩走在神通力鋪出的道上,祂說,你不要再追求那些不是你的東西,嗔癡執著只會作繭自縛。

沉默許久,他不甘心地顫抖著開口,問道:那我還能回來嗎?

山林的味道消失了,四下寂靜無聲,他感到背中被輕輕地推了把,一個踉蹌,他睜開眼,周圍已經是有些陌生的帝都街道。

這些他都記得也明白,即使自初始便不願面對。

「你到底為什麼不要成為妖怪?」

她皺起眉頭,那樣的神情像是被傷透了心,一點也不適合她。

「大概因為我的夢想就是成為一個普通人。」

赤華紅艷的嘴唇開合著,像是想要狠狠嘲笑他的愚昧,但最終又因為什麼不可言說的原因而打住口,矛盾的模樣看上去竟與他從不曾擁有機會出口的那個詞彙更加相近。

「你好可憐。」

「別說了。」

花妖看上去更加著急,口不擇言:「你那麼聰明,怎麼還會相信這種蠢事。」

「你的夢想是不會實現的,至死都不會。」

「……別說了。」

「白群、白群、我的孩子,你所尋求的一切都是徒勞無功而已。」

「我都知道,但讓我假裝自己從來不知道、什麼也不知道,可不可以?」

他忘記後來這場對話怎麼畫下句點,只記得到了最後,花妖難得地聽上去有些落寞,即使她本來是那麼張狂恣意的大妖,卻也有因為事情不如己意時無可奈何的模樣。

最終赤華應是回去了山間,別館裡又只剩下白群一人,看著傭人整理好的被鋪,濃厚夜色中主屋那頭亦是一片死寂,白日的插曲並沒有引來任何責罵或詢問,他手上的印記依然疼痛著,妖異的血在沸騰,提醒他離自己從小便渴望的生活究竟有多遠。

隔日他回到十紋,往後家中寄來的信件一概不再回覆過。

父親努力了,而他也努力了,只是這次他已經不想再回去等待下一個抱著幻想空等的十年。






謊言說了一千次仍然無法成真大概是他永遠的遺憾。

喜歡一切活著的東西。

痛恨一切活著的東西。

如果情緒能與生命一般輕易地抹除就好,他不想死,不想死到差些一念成魔,但也對懷抱執念、生而為人卻對他人嫉妒到近乎發狂的這段生命抱持厭惡。

自從再也沒回過那個家之後,他最近終於感到自己對於那座山的執念減少了些,甚至開始覺得這樣的生活或許能過下去,謊言或許能成真。宿舍裡彷彿通人性的貓、軍階比自己高卻很溫柔的室友、或多或少有著共通執念的隊員們,以及答應會獨自背負起所有隊員罪業的隊長。

所以,大概又到底了。他想,自己大概又要往下一處去了。


天海簡易地交代著任務,資料散落桌面,機械式地報著地點及已知敵方物種,他甚至都懶得從辦公椅上起身,反正底下的隊員們也聽得不是很專注,任務發布向來只是走個形式,最終還是他一個指令底下一個動作地執行。

這支組成兩年多的特殊作戰隊伍從初始便對領頭者保持詭譎的信任感,如果他要求他們跳入敵陣甚至是火海中央,所有人就連一秒也不會猶豫,即便那聽上去與自殺指令無異。白群不知道天海怎麼達成那股幾乎無可質疑的說服力,跟一半的妖異血統無關,他曾查閱過天海的血脈,在交錯的傳說之中他並未見過任何對於控制人心的敘述。

又或者原因不在於天海,只是被放養的野獸們未必知曉人性,可仍多少懂得什麼叫做知恩圖報。

隊員們零零散散地站著,甚至偶爾閒談笑鬧幾句,完全沒個正經會議模樣。

「又是這種任務,運氣真差,上次我們全隊一起出任務時可淒慘了。」

半吸血鬼不在乎地嘻笑,左手搭在白群肩頭上,站沒站樣,甚至連音量也不加以壓低。

「上次我記得白群也挺慘的吧,夠倒楣啊,這種垃圾任務每一兩年就要來一次是吧。」

「啊──那次好像躺了一個多月,睡得身體好僵。」

白群也不太記得那次自己到底做了什麼,只記得失去意識前眼前所見無處不是野火燎原。

「那還算輕,就連天海那樣也休養了半個月……」

「我還聽著呢。」

縮了縮脖子,半吸血鬼隊員朝長官的反方向挪動身子,靠在白群耳邊小聲商量,「真是把我們往死裡丟啊──得先跟你預支下個月的血量,搞不好還不夠,得連神樂坂的血一同預支。」

白群下意識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上次取血時的痕跡還殘留一抹淡紅。

「好,會議結束後我找時間放血給你。」

難以向外頭展示的本能,似乎在這裡都化作當然。

「到你了。」

天海掛著不太耐煩的神情,對他招了招手。

白群領回兩個黑信封,這特製的信封待書寫完畢便會貼上封印,滴上血液後交由六生書院專人保管,若是書寫者遭遇不測,封印便會變色脫落,隨後由式神送達收件人。看著空白的收信人處,他幾度將鋼筆提提放放,卻也不知道能寫上誰的名字。

隊上成員依然笑鬧著,討論這兩封信該給誰寄去。有人想給相熟的花街女子,少數還有家人的則眉頭深鎖,幾個沒有親人又與外界交流淡薄的隊員不約而同紛紛在上頭寫下天海的名字,而後一個個接連腦門挨上一記敲打,一時間笑聲與慘叫交錯,可笑且荒唐。

白群看向一臉無奈地回到座位的天海一月,他是他們家族最後一人,而天海毫不在意地在他面前將那兩信封揉皺,丟入一旁紙簍。

「不要連遺書都想抄我的作業。」

天海扯著略帶諷刺的弧度回應,背景洋溢其他人的喧鬧聲。

白群忽然想起不久之前看過的無聲黑白電影,他其實搞不太清楚這些西洋的東西,但只要螢幕上的人笑了,其他人便也笑起來,他一時分不清螢幕內外。那時的茫然感倒和現在有幾分相似。

「你自己想。」留下一句話,天海便重新埋首於任務資料中。

後來,白群整天都在和那薄薄兩張信紙奮鬥,他不擅文書,但從前在山中卻是實打實地被山神逼著學習過書道,即便仿造公事口吻的內容仍是有些拙劣,可字跡意外地端正乍看之下卻也有模有樣。

他治不好母親的心病,更治不好自己的,即使不是這一次,若是哪天有幸,這份謊言至少能拯救其中一方。

至於另外一封信,他想,大概也只能留給自己好脾氣的室友了。雖然拿到這種信件大概是心情好不起來,可總得讓對方知道平時用來哄貓的小魚乾放在書桌位置左邊第二個抽屜裡。


任務地點偏遠,隔日一早便要動身。頂著天海有些審視意味的視線,他交出那兩枚信封,哼著不成調的旋律,藉口要出去巡邏拎起斗篷就往外走。

「白群。」九十九從背後喊住他,語氣困惑,「你今天看起來很開心。」

「真的嗎?」白群停下腳步下意識地摸摸臉,他總感覺自己好像已經習慣什麼時候都得笑著,無論愉不愉快,痛不痛苦。

開心嗎?或許吧,因為今日所做的一切,也因為明日將要發生的一切。

「可能因為雨停了。」

他笑著,流暢地撒著謊。






敬啟 ■■■■■

至今並未尋獲您的孩子。

請當作他已經回到神明的身邊,此後也別再為其哭泣。

不過今生無緣,無須掛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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