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
xx_desperado拍賣會前一晚,丹妮卡徹夜未眠。時間不知不覺就來到了這一刻,明明剛進來亞斯德斯克的一切都還歷歷在目。她並沒有特別喜歡這個地方,即使到了現在,她也並未把亞斯德斯克可以走的地方都走遍,只是每日都在一樣的範圍裡行動。
丹妮卡對亞斯德斯克始終不感到好奇,以前也未曾想過會來到這樣的地方。
司書與拍賣會這樣的事情,來到這裡之前她更是想也沒想過。曾經以為不會遭遇的那些事,都經歷了一遍的感覺很奇妙。丹妮卡一直沒有對這樣的日子產生什麼怨懟,既來之則安之,她總是這麼過來的。
不過這可以算得上她第一次想著要反抗,反抗別人為自己安排好的一切。想要逃,想要去追尋自己渴望的東西,這樣的情緒對丹妮卡來說是新鮮的,也是陌生的。
如果這就是為自己而活的感覺,那麼感覺確實很好。
夜半時分,丹妮卡聽見門外有些動靜,她從床上坐了起來。那個動靜一下子就消失了,她等了五分鐘才去開門。左右張望了一下走廊的情況,早已空無一人。深夜的亞斯德斯克如此靜謐。
丹妮卡垂下目光,看見地面上有著一個木框與一封信。她疑惑地蹲下身,將那些東西拿起,才退回房裡。
丹妮卡優先拆開了那封信,上頭的字跡陌生,她不大有印象在哪看過。可是裡面的字句卻讓她想到了符合的人選──
『菲爾曼、丹妮卡,
儘管只見過二位一面,但還是想將這個標本送給你們。
祝二位幸福。』
曾見過他們二人,卻都只見一面的,大概只有前幾週替菲爾曼鑑定的司書了。金,丹妮卡沒有遺忘這個名字。縱使未能得知全名,但丹妮卡曾在去他的診療室時,看過他擺在裡頭的眾多蝴蝶標本。想來只會是金了。

丹妮卡放下信紙,看著木框裡寶藍色與紅色的蝴蝶,她對蝴蝶的品種並無研究,所以看不出是什麼種類。可是這兩個顏色,卻恰恰對應了她與菲爾曼的雙眼。丹妮卡的內心剎那間湧現諸多情感,她說不上來,可是這讓她久違地感覺眼眶溫熱。
丹妮卡已經很多年沒有流過眼淚了,她總是擔心那些想要忽略、想要不去在意的情緒,會在眼淚的沖刷下無所遁隱。她細細撫摸著那個木框,看著那兩隻蝴蝶,又想到被綁在展示所門框上的白色紙蝴蝶,明白這才是真實的……就算已無生命,也已然成為永恆。
原本丹妮卡什麼也不想從這裡帶走的,可是金給予他們的蝴蝶,她想好好留下。
也許將來丹妮卡不會懷念亞斯德斯克,但她會永遠記得在亞斯德斯克相遇的人們。
丹妮卡決定還是稍微閉目休息一段時間,幾個小時之後,她就要離開這裡了。
早晨,丹妮卡起床後就趕緊漱洗,並將那個木框放進布包裡背在身上,也把稀釋劑用光後的小瓶子放進包裡。儘管他們逃出去後,這個東西被翻找到也已經無所謂。她還是不想留下太多痕跡。
大致整理了一下房內,確認鑰匙拿了之後,又環顧了房間最後一次,她就悄聲地掩著門,往展示所的方向疾步而去。
早上九點,這裡就和貝瑞絲塔所說的一樣,已經沒有司書看守。大家都已經前去吃早飯,預備要到拍賣會上集合,十一點拍賣會就會準時開始。這就是貝瑞絲塔給他們的時間。
丹妮卡沒有太多猶疑地來到菲爾曼的展示所前,手腳俐落地用鑰匙開了牢房的門,原本還想著是否得要幫忙菲爾曼把手銬破壞掉,然而菲爾曼見她來了,就站起身,手一施力往兩邊扯,手銬頓時鬆脫,掉到地上。
難怪貝瑞絲塔說手銬不過是一塊木頭。
「我們現在有兩條路線,地下室廚房的儲藏室後門,有通往湖面的出口,但要稍微繞路,而且湖面上沒有什麼可以讓我們躲的地方。另一條是溫柔先生的房間,他不知道還在不在房裡……你覺得我們要往哪條路走?」丹妮卡趁時將所知的情報都告訴菲爾曼,這個問題她思索了好幾晚,但沒個頭緒。總覺得兩條路都不是最好的路線,可是他們也已經沒有第三條路了。
「先去地下室看看吧。」菲爾曼同樣感到困擾,可是此時此刻已經由不得他們在這裡磨磨蹭蹭,即使司書們都已經被集合過去,暫時不會出現,但誰都不能保證會有意外。
丹妮卡沒有意見,趕忙點頭,兩人迅速地從展示所離開。
他們一路在走廊上奔跑,當然也聽見了其他展示所裡的凡派爾驚呼,可是他們沒有時間去管了。到了地下室,他們發現燈居然開著,再仔細一瞧,似乎是費賽爾?他們兩個面面相覷,不明白這個時間費賽爾怎麼會獨自在這裡?
但不論如何不能被發現,這條路已經行不通,他們屏住呼吸連忙掉頭。
來到溫柔先生的房間時,丹妮卡的心跳很快,很擔心那張熟悉的面孔又會出現在眼前,那時候就誰也笑不出來了。不過房裡的燈是關著的,也空無一人。唯獨這房裡彷彿被狂風掃過,眼見所及之處的地面都是散落物,房裡全是打碎藥瓶後的氣味。
「小心點。」菲爾曼低聲提醒,並伸手去握住丹妮卡,怕她被地面的東西絆到。丹妮卡沒有拒絕,只是任由菲爾曼牽著,一同走到窗邊。
這個窗戶是大開著的,樹上也有著鋼索一樣的細長繩子一路延伸到湖對面的樹林,不過冬季將外頭的一切都鋪成銀白色,看起來倒也不顯眼。這是岡薩雷茲先生準備的嗎?但又怎麼會採取這種方式呢?儘管透過這個繩索可以幫助他們越過湖面與玫瑰花叢,可是總有哪裡不太對……
「我們要用這個過去嗎?」丹妮卡皺起眉,菲爾曼見狀知道也沒有別的方法,縱使心裡同樣有著疑惑未解,現在都不是停下來思考的好時機。
「嗯,不過用手去碰不是好主意,我去找點可以讓我們抓著滑過去的東西。」菲爾曼眼見那個繩索徒手去碰大概會皮開肉綻,便回頭在勞倫佐先生的房裡四處找著可以利用的東西。最後他把房中的布料厚重的窗簾給拆了。
越過湖泊的過程十分驚險,丹妮卡雖然強裝鎮定,但菲爾曼還是看出了她的膽怯。她總是這樣壓抑自己的恐懼,逼迫自己去面對那些她其實也感到害怕的事情。
菲爾曼希望往後能給予她不再擔驚受怕的人生。
一下了繩索,丹妮卡便一陣腿軟地摔倒在雪地之中。她無法控制自己的雙腿不顫抖,雙手撲在地上的冰冷讓她哆嗦。菲爾曼很快地攙扶著她站起身,她低垂著頭反覆深呼吸,但睫毛不停顫動,在冷空氣中吐出團團白霧。
菲爾曼知道不該是這個時候,可是他還是無法克制……
丹妮卡有些愣住,她就這樣被菲爾曼摟入懷中,拍撫著背,啞聲安慰道:「我們就快可以離開了,再一小段路而已。」
她抬起頭,看著菲爾曼近在咫尺的面容,那雙美麗又溫柔的眼眸,總是這樣注視著自己。明明一直都看著,卻到這一刻才感覺他確實就在眼前。丹妮卡的視線稍微模糊了點,她無法在這時候撐起笑容,只是靠在菲爾曼的胸口,點點頭。
菲爾曼的大衣上沾染了點點水痕。
但當他們繼續趕路時,踏著一路的銀白,卻被一個身影給攔住了去路。鋪天蓋地的銀色鋼索被男人的雙手操縱著,熟悉的穿著、冰冷的眼神,那人傾著頭看他們。丹妮卡被這樣的氣勢與可怕的神情給驚著,菲爾曼很快將她護到身後。
「我還想說是誰用了我平常的通道。嚇了我一跳,原來是逃走的蝴蝶啊。」溫柔先生來回看了他們幾眼後,如此笑著說,但今日的笑容比往日更加冷酷,「怎麼了?我剛才的確都還在拍賣會場。不過看見窗外我的絲線亂了,就過來看看而已。」
菲爾曼承認他大意了,沒有注意到這個人過來時的動靜。但這個移動速度太過嚇人,就算他身為體能比人類強上許多倍的凡派爾,都未曾能夠像溫柔先生一樣行動。
「你知道嗎?蜘蛛在自己結的網上的移動速度是很快的喔。嗯,我也是聽別人說的,不知道真假。」溫柔先生繼續說著,臉上笑意不減。但這番話不就是在說他們二人是落入蜘蛛網的蝴蝶嗎?
菲爾曼冷漠地回望著那雙明顯早帶著不快的眼,他是不可能甘於當成被獵捕的蝴蝶的。可是菲爾曼也聞到了對方嘴裡的血腥氣息,這讓他更加戒備。
「會知道我是用繩索進出的話……是岡薩雷茲,對吧? 讓我猜猜,他說的拉攏理由是什麼?克萊門特號嗎?那個由他提議的進口計畫。現在想想,那些船員們對我大發雷霆到需要攻擊我的理由,或許也是因為他參與其中的關係吧。」溫柔先生的笑容漸漸淡去,像是在對他們說話,也像是在自言自語,「岡薩雷茲是知道我會追過來,然後我會殺死你們吧。只要商品在今天再出問題,我就一定會被究責。啊──多小的抱負。對我下毒這種矛盾的伎倆……八成是貝瑞絲塔自己做的。我還真是招人嫌哪。」
丹妮卡從菲爾曼身後能看見溫柔先生淡漠的神情,這大概是她來到亞斯德斯克後,第一次看見這樣的溫柔先生。可是她總覺得某種層面上,這才是溫柔先生原來的模樣。
「參與這件事的司書有多少呢……嗯,就如他了解我的那樣,我沒有讓你們回去的選項。我啊,很不擅長談判這種事。而且這樣做豈不是小看了你們的決心嗎?」溫柔先生說著說著又揚起笑,菲爾曼在想以自己的能力可以拖住對方多久,來得及讓丹妮卡逃走嗎?萬一不行,自己死了不要緊,但是丹妮卡呢?
丹妮卡可能死去的想法一在菲爾曼的腦中閃過,他的面容變得不再溫和如昔,語氣冷冰冰地開口道:「我們不想害任何人。」
溫柔先生一笑,像是想說什麼卻隨即咳嗽了起來:「咳咳、咳咳!」
「雖然應該要立刻殺了你們才對,不過剛好,我有事想問。」
菲爾曼警戒地注意著對方的一舉一動。
溫柔先生將從大型戒指延伸出去的銀色絲線收了回來,並從口袋中拿出一張紙條。菲爾曼對那張紙條還有印象。
「雖然畫得有點歪斜,原本是更像甲蟲的符號,但是我不會認錯。這是……藥物的服用說明書,也就是『醫囑』。很久很久以前,將我抓走的『吸血鬼』就是給我畫有這個符號的紙,指示我吃下用他的血做成的藥。不服從的話我就會死。 」溫柔先生將斗篷的帽子摘了下來,他的神情裡似乎有著疲倦,「那時候的我被恐懼控制,會乖乖照著紙條上寫的事情去做……包括抽自己的血遞出門外。我沒有想到過了30年……還能再看見這個符號。哈哈,因為回憶一口氣湧上來,這次一氣之下就做了跟指示相反的事呢。 」
菲爾曼一愣,這是代表他把巧克力吃掉了嗎?
「看不見臉也沒聽見聲音,只剩下這個符號給的命令、血和無盡的恐懼成了我的全世界,害我的拉長石被殺死, 給過我這樣的噩夢的吸血鬼……」溫柔先生的聲音變得十分低沉,菲爾曼不確定這是不是一種埋怨,「這不是你寫的吧,你是……從哪裡拿到這個的?」
「費……是奧特夫先生給我的。」菲爾曼誠實地回答,因為他認為這也沒有什麼值得隱瞞的,可是溫柔先生在聽到他這麼說之後,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奧特夫家族……之前怎麼沒有想到呢。人類……鑑定家族……啊啊,是這樣嗎。曾經懷疑過那裡是醫院,又會想著那或許只是為了讓自己好過一點的幻想。」溫柔先生似乎將過去的一切都聯繫起來一般,「到頭來我的怨恨和遺憾……全都搞錯了對象嗎……『吸血鬼』並不存在……那麼我……不是血奴……我的拉長石……又是為了什麼而死……」
溫柔先生笑出聲來,那種笑聲與笑容讓他們都毛骨悚然。他是失望嗎?還是絕望?菲爾曼看不出來,但也許這之中最多的是恨。
「算了。最後還能『抗命』一次,我覺得這樣也不錯。 謝謝你。咳咳咳!」
溫柔先生的步伐已經明顯不穩,臉色也變得愈來愈差,已經咳出血來了。他從腰後小包裡拿出一個瓶子,裡頭裝著的閃著寶石光澤的液體,菲爾曼很熟悉。那是凡派爾的血。
「我啊,怨恨『吸血鬼』。但是同時忘不了只要喝了凡派爾的血就能遠離病痛的滋味。病情惡化之後,只有喝純血才能穩定下來。不知不覺間,我就變成必須每周都喝一次凡派爾血液的人類了。讓人幾乎都要笑出來了吧。」溫柔先生喝下那些血的同時,說出了這番讓人震驚的真相,「啊,放心,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瓶不是你的檢體。」
其實菲爾曼根本不在乎那是不是他的檢體,只是對於眼前的景象感到沉重。這個男人一直以來都背負著這個真實存活著嗎?他的確不喜歡凡派爾,但他承認的這一刻,菲爾曼也不好受。
「我想應該已經有接到命令的司書在趕過來了。咳、必須要有人見證我做的最後決定。作為給了我答案的感謝,告訴你一件好事吧。」
溫柔先生指了個方向,說出了東南方其實是開採讀書會「銀狼」的領地,碰上那些人,他與丹妮卡都必死無疑。因為岡薩雷茲給的指示,從頭到尾都沒有打算留給他們活路。
丹妮卡不意外這樣的真相,爾虞我詐,或許到哪都是難以避免的。
隨後溫柔先生脫下了夜色的斗篷和圍巾,扔給了菲爾曼,「銀狼看到我不會攻擊。嫌我多管閒事也沒關係,帶著吧。多虧了你,我總算是了結心願了。雖然到頭來我還真的是被騙得團團轉。至少還能死在岡薩雷茲面前,把場面弄得難看點。我們認識很久了,我想他會感到很困擾的。 」
菲爾曼接下了斗篷,上頭還有著溫度,但眼前的男人視死如歸。像是這一瞬間,他就已經捨棄了生命。
「一點也不溫柔吧,這樣才好不是嗎?偶爾也想這樣呢。那麼……兇一點是這種口氣嗎──」溫柔先生沉下了臉,終於歛下所有笑意。
「給我快滾,吸血鬼!」
溫柔先生吼著,那樣的臉上再也無半點溫柔,大概也是厭倦了這樣的形象。在這最後的最後,竟是他們見識這樣的他……這樣的克里斯多夫。
菲爾曼他們看著克里斯多夫俐落地爬上樹,在那射出的銀色絲線與四面八方織就的細網中迅速地移動,朝著亞斯德斯克的方向離去,直至那樣的身影完全消失。
丹妮卡猜想,或許從頭到尾,最一無所知的都是他們。岡薩雷茲、費賽爾或克里斯多夫,不管是誰,都只是在靜待時機而已。他們到頭來的確成了一枚棋子,但到底幫了誰,丹妮卡已經搞不清楚了。
不過克里斯多夫的斗篷確實幫上了他們,讓他們在之後逃亡的過程中不再有任何的阻礙。他們向著西方而去,最後終於進了城──
街道上熙來攘往,攤販、人群以及歡聲笑語,丹妮卡看著眼前這些再平凡不過的景象,聽著人們的笑鬧,明白他們真的已經逃出來了。她一時之間說不出話。
「都結束了。」菲爾曼輕摟著丹妮卡的肩膀,但她一直不說話。菲爾曼低下頭一瞧,才發現她靜靜地掉著眼淚,「丹妮卡?」
「我好累。」丹妮卡的聲音很輕,看向菲爾曼時,完全看不清他的臉,「我真的好累。」
菲爾曼伸手,把他一直珍惜的人牢牢地抱入懷中。
「沒事了,都已經沒事了。」菲爾曼過去熟悉的體溫、氣味,又重新回到他的臂彎之中。再也沒有手銬,沒有牢房,更沒有人能夠阻止他們靠近彼此。
丹妮卡無法停止哭泣,可是她知道就算此刻倒下,也會有人好好地接住自己。
那樣漫長的長夜,終於都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