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匠與野丫頭
很久很久以前--
或許也沒有那麼久,但是您知道的,當一個故事必須有個吸引人的開場,那他一定得經過時間的洗滌、還有歲月的妝點。
所以這個故事就從這裡開始了。
他並不特別,並不特別跌宕起伏,但是您一定知道的,當故事被寫下來,那他對於某個人就有了特別的意義。
比如聽眾、比如此時提筆的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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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夏日總是炎熱而濕潤的。
儘管如此,那也比您想像的更乾燥一些,水分只夠停留在人們的皮膚上短短一陣,接著就隨那夏日的薰風一同溜走,像是精靈的鱗粉一般,您確信他曾經來過,卻不知何處尋蹤。
此時的街道總是忙碌的,人們在一年當中最生機蓬勃的季節裡忙碌著,或是種植、或是紡織,只有在春夏之時準備好了一切,秋日的狂歡以及冬季的休養生息才有跡可尋。
而此時,位在街角那間陳舊而規模頗大的鐵匠舖,也是亦然。
巴倫鐵匠舖--
事實上,裡面已經沒有任何一位夥計或是工匠叫做巴倫了,連身為老闆的恩斯特先生都不確定,是他的曾祖父曾曾祖父還是曾曾曾祖父叫這個名字。
但是總之,這間繼承多代的老鐵匠舖仍然生意興隆,城鎮裡的大夥都對恩斯特先生紮實的作工、合理的價錢,以及耐用的品質讚不絕口。
但恩斯特先生還是有個大煩惱。
「金特!」
深褐色的短髮中已經開始冒出不聽話的灰白,但恩斯特才四十出頭、他還年輕,此時正大著嗓門,朝二樓的方向吼到。
「你又縮在房間做什麼?我不是說了下星期有一批大訂單,早該下來幫忙了!」
那老舊的樓梯紋絲不動,彷彿連嘎吱作響的木頭底板都懶得回應,恩斯特先生挑眉,彷彿一股怒火已然衝上腦門,接下來迎接這間鐵匠舖的將是主人那再一次覺得自己教養失敗的憤怒,以及某些鐵器被砸到樓梯上的聲音。
「…………我來了。」
但是沒有。
一個男聲趕在一切發生之前慢悠悠的出現了,那一頭亂糟糟的深褐色頭髮垂在頸後,不管由誰來看,那雙眼睛都是剛剛清醒的樣子,那名青年隨手揉了揉自己的頭髮,就走了下樓來。
「抱歉,父親,我剛剛起來……」
他--恩斯特先生的次子,金特。此時他正不緩不急的向父親解釋到,全然不顧對方臉上的表情是否有想要聆聽的意思。
「我昨天……」
金特臉上突然揚起一點光芒,就像是想起了什麼值得被讚頌的事情一樣。
「我又設計出一個新的商品了,父親!」
他急忙從褲腰帶裡抽出一張破舊的紙,上面畫著一些潦草而複雜的設計圖,金特將那張紙展示給恩斯特先生觀看,一邊解說著--神采奕奕的。
「您看,我改良了現在的劍帶。」設計圖上是一些金屬的環型構造,加上了一些在當時似乎顯得過度繁複的旋鈕。
「以往的金屬部分太堅硬、佩劍容易在行走時影響腳步的邁開,當然,上戰場或是騎馬時更容易造成危險。」
少年的臉上洋溢著光芒,或許那在當時是沒有人可以理解的喜悅--
他沒有改變世界的野心,是的。
誰都不適合改變世界、卻也沒有人真正應該故步自封,每一個新的想法都是一盞燭光,或許終將熄滅,但是如若有人注意到這光芒,就會有下一支延續著火光的燭芯。
但是沒有人在第一時間可以理解這件事,是的。
沒有人會在還有蠟燭可以用的時候,就想到在許許多多年以後,會有電流而匯聚成的光。
「這個部分我加上了仿造人體關節的設計,把成體劍帶製作成四節,這樣可動性更高,而且也可以隨意調節需要的長度…………」
金特還在滔滔不絕,全然沒發現父親的臉上眉頭深鎖,不但沒有一絲絲喜悅,甚至只是一種憂慮、一種或許不該發怒,但必然不是肯定的表情。
「金特。」
一聲姓名的叫喚霎時就讓青年閉上了嘴,父親看著他的眼神裡,只有失望、以及傾瀉而出的不解。
這是殘酷的時代。
比起新鮮的物什和創新的思想,樸實而一成不變的存在似乎更有價值,並不是青年人腦海中的光亮不值一提。
或許只是源於懼怕、源於生命太短罷了。
「有時間畫這些,為什麼不多下來幫忙,連基本的打鐵都不願學習,還想這…………」
「父親,那些我都會了!」
相比於父親那冰冷的回應,金特反倒突然激動了起來,眉間緊緊皺起。
「但每日製作的都是相同的斧柄和鋤頭,除了這些以外,不是還有更多的需要嗎?」
這必然並非是第一次遭受父親的反對,金特像是在控訴,在大聲的講出那些未來的藍圖。
「不是也有很多客人來問過,劍帶、飾品,這些東西--如果您要講求的是收入的話,那不也是…………」
啪
整個鐵匠舖的夥計都看了過來,又迅速的回過頭去,餘下的是在空氣中無比顯眼的嘆息和搖頭。
金特低著頭,右臉頰上逐漸變得通紅,恩斯特先生咬牙切齒,卻是什麼也沒說,掌心的力道已經說明了一切。
沉默的空氣沒有持續多久,恩斯特先生就把一旁一沓沓的訂單塞到金特手上。
「去送貨吧,今天舖裡可忙著,你不想幫忙的話就出去送貨。」
恩斯特先生冷冷的說完,便轉頭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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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特還是拉著推車出門了。
沉甸甸的貨物就像是他此刻表情的具象化,就算頭髮束了起來,眼睛下方的黑眼圈、以及那稱得上是陰鬱的表情,彷彿此刻大好的天氣與他毫不相干。
街道上倒是熱鬧的很,夏日的氣息撲面而來,人們忙著在推銷商品、忙著閒言碎語,沒有人會去在意某個鐵匠舖的次子,是不是又惹了當家生氣、是不是仍然一無是處。
他就像是大海上一艘渺小而相貌平平的小船,就算掌舵的水手有再大的夢想,都不過只能聽從海浪的安排。
或是隨波逐流、或是翻覆。
就算…………
「喂!讓一讓、讓一讓!」
「抓賊了!那個野丫頭,他偷了我的錢袋!」
一陣驚叫和怒吼從人群中傳來,金特向街道的尾端看去,一個嬌小的身影正在市街當中快速的穿梭,後面是某個憤怒的男子、以及一些一哄而上的熱心市民。
那少女看起來似乎游刃有餘,一邊閃避著路人起鬨而扔出來的爛菜和雞蛋,一邊還能朝後方追逐的人群做了鬼臉。
金特就這樣呆呆站著,這樣抓小偷的戲碼常常上演,倒不是什麼奇特的情景,只不過此時好像也不便繼續前行,所以他就這麼站著--
「喔,先生!」
直到一聲女孩子的叫喚,驚醒了他。
「是……欸,嗯?」
是那個小偷女孩。
比他矮上一顆頭的女孩站的離自己無比的近,圓圓的眼睛似乎正在快速的審視著自己。
「好,就你了。」
「什麼,我怎麼……」
女孩說完就突然拉起了金特的胳膊,然後轉身正對著抓捕他的人群。
「這是我的人質!」
…………………………啊?!
女孩用一種向眾人介紹自己寵物的驕傲語氣說到。
「人質!如果你們再靠近一步,我就……」
少女這才往裙子的口袋摸索著,扯出了一把不到金特手臂一半粗的錘子,上面還包了一塊泛黃的棉布。
「我就把他敲死!」
金特沒有說話。
人群中也沒人說話。
很明顯的,並不是女孩的話語多麼有威脅性,而是眼前的畫面太過荒謬,金特高大的身形讓整件事的說服力更低了一些。
總之方法愚蠢,但有用。
因為就連少女自顧自把金特拉往一旁的樹林裡走去,人民都還在傻站著,直到被偷了錢袋的男人突然意會過來,一群人才氣沖沖地往樹林裡找去,張牙舞爪的嚷嚷著要抓小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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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沒有掙脫呢?
甚至稱不上掙脫,就只是把手甩開的功夫,金特直到走到了樹林中央的一片空地,才想起來這件事。
「欸……喂!你等一下…………」
他扯住了女孩的另一隻手,強迫他停下腳步。
「為什麼抓我啊?我只是……」
「喔啊……」
少女這時才又正面看著金特,褐紅色的長髮從米白色的布巾下探出頭,淡淡的雀斑散布在鼻尖和頰上,金特有點莫名的眨了眨眼。
「因為你看起來是好人。」
女孩很真誠的回答。
「……不是,但是你偷了東西對吧。」
金特指了對方手上的包包「我可是一定能把你供出去的。」
「等、等一下,不是啦!那個男人才是壞東西!!!」
女孩子大聲的反駁,然後站的遠了一點,彷彿真的怕自己抓來的這個“人質”會用那身硬梆梆的肌肉把自己抬出去給那群人一樣。
「他偷了巷口賣花那個啞巴奶奶的錢包!奶奶又不會說話,我這才去幫他搶回來,誰知道他做賊的喊抓賊!」
女孩辯解到,金特挑眉,聽起來合理是很合理,但這種時候什麼謊言都嘛編的出來,誰又知道這會不會也是一個謊?
少女看金特一臉的不相信,大大嘆了一口氣,他隨手把自己的頭巾抓了下來,紅髮散了開來,像是楓葉、像是秋日提前降臨在了兩人之間。
「我要走了,不管你信不信!」
少女向金特吐舌頭,然後把那塊頭巾丟了過去。
「我叫艾洛蒂,我還會再來找你的!我要證明我沒有錯……」
「不准把我的名字告訴那些蠢蛋喔!」
少女說完就跑了走,留下金特一個人站在原地,以及姍姍來遲的憤怒人群。
「那個臭丫頭在哪裡!」
為首的男人大聲詢問金特,似乎一點也不在意他作為“人質”是否有受傷。
金特想了一下。
「他……他把我放在這裡,就跑走了。」他下意識的藏起了那塊頭巾,冷靜的說到。
「你們可能往東邊找找吧。」
為首的男人也是魯莽,想都沒有想就帶著眾人跑了過去。
只留下金特一個人。
他看著西面的森林,看著那塊泛黃的頭巾。
這不會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那個女孩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