釘死那隻蝴蝶
指針已經不會轉了,永遠停在那一刻。
或許回憶永遠停留在那一刻的人也壞掉了。
「我們一起去。」
「什麼?」
「去看蝴蝶。」女孩說,姐妹當中較為不受控的那個──被自由放養的珂里娜趴在病床邊,對著她的半身說:「明天就走,我們一起去。走嗎?」
瑟琳娜嘆了一口氣,「我這樣要怎麼走出醫院啊?」
「你只要說去或不去,剩下的我來解決。」珂里娜目光炯亮,像暗夜裡燃燒的野火。她只是再一次向瑟琳娜索要答案,語氣是絕對的堅決。「去?還是不去?」
「你怎麼說?」
瑟琳娜定定地看著她,像之前從未好好看過她一樣,兩雙藍綠色的眼眸撞在一起,濺出了一場初秋的約定。
「當然去了。」她說,分外暢快的微笑起來,「一切就拜託你了,親愛的珂里娜。」
交換身分這一招她們玩過很多次,連朝夕相處的傭人都騙過去了,更何況不甚熟悉的的醫院人員。
瑟琳娜穿著珂里娜給她準備好的便服──準確來說,是珂里娜自己的便服,而她換上了瑟琳娜的病人服,坐在床上等待以應付接下來的查房。
瑟琳娜按照約定,背著背包來到醫院圍牆外,鄰近小路的偏僻地點,周遭並沒有其他人來往,正好適合她們回合。
沒等太久,一身病人服的紅髮女孩翻過圍牆,動作俐落又帥氣,「你以後可以嘗試看看特技演員,」瑟琳娜看著她的姐妹換上背包裡的另一套便服,一邊真情實意地恭維道:「一定會很適合的。」
「你上次還說我適合去亞馬遜研究野生蝴蝶,」珂里娜最後戴上鴨舌帽,把背包往後一甩,「到底哪句話是真的?」
兩個女孩沒有在這個問題上過多糾纏,偷來的這一點時光彌足珍貴,她們不願意浪費在無所謂的閒話上。
顧念著瑟琳娜的身體,珂里娜拉著她的手走在前面,「還好嗎?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沒事,」瑟琳娜回道。她只覺得對方緊張兮兮的樣子很可愛,但她絕對不會說出口,「沒有那麼脆弱。」
「反正不舒服一定要告訴我。」
「知道啦。」
兩人轉乘公車,歷經一個鐘頭的車程,終於來到了位於南方的生態保育區。
盛夏的6月中,園區裡一片繁茂的濃綠,葉片層層疊疊的間隙剪碎了陽光,灑落一地金黃色的斑駁碎片。
兩人手牽手走進園區,一路上瑟琳娜都在好奇地四處東張西望。她很少出門閒逛,哪怕是剛剛等車時,一隻停在腳邊的鴿子都能吸引她的目光,更何況如今就擺在她眼前的,堪稱無與倫比的新天地?
珂里娜看上去倒是比她沉穩地多──她全身心都在注意瑟琳娜的狀況,沒人比她更清楚瑟琳娜有多能逞強。來到夢想中的景點確實很讓人興奮,但沒有什麼比得上身旁的人。
「你太緊張啦。」瑟琳娜看著圍著一群小孩的冰淇淋車,笑瞇瞇地對著自己身旁的姐妹說道──她剛剛被毫不留情地拒絕了一個關於甜筒的小小願望──她拍拍珂里娜的肩膀,指著那一群笑容滿面的人,「難得出來玩,多學學他們,開心一點?」
「學他們開心一點可以,」珂里娜說,依舊緊抓著蠢蠢欲動的瑟琳娜不放,「但是不能學他們買冰淇淋。」
瑟琳娜沒有一點被識破的尷尬,反拉著她的姐妹往玻璃溫室走,「行,你說了算。」
……十五分鐘後,珂里娜一手牽著她的姐妹,一手舉著一隻被啃了兩口香草甜筒──這是她最後的讓步──兩人一起坐在路邊的長椅上,欣賞著自穹頂之上分射四散的光照。
「不行再吃了,」她說。把甜筒舉得遠遠的,好像她的姐妹是一隻披著人皮的長頸鹿,下一秒就會伸長脖子越過她的手,一口吞下那支百般央求來的冰淇淋。
瑟琳娜舔舔嘴唇,奶製品的香草甜味在她嘴裡四散,她原本也只想過個嘴癮──但不妨礙她逗逗另一個女孩,「你又不吃,不如讓我多咬兩口。」
「誰說我不吃?」珂里娜沒辦法,裝模做樣的咬了一口──冰得她緊閉雙眼,兩頰發酸。等好不容易緩過來,她才說:「我只是想慢慢享受。」
瑟琳娜笑著望向她──她今天好像特別開心,珂里娜模模糊糊地意識到,然後被對方捧住臉,紺紫色的指尖,因為彈琴被修剪的格外圓潤的指甲,還有哪怕是盛夏依舊冰涼的體溫。
「你太緊繃了,」瑟琳娜說,她的聲音藏在周遭的歡聲笑語裡,只覺得沉靜的可怕,像水面之下向上凝望著的、鱷魚的眼睛,「是在害怕嗎?」
「沒有。」她否認,但是沒有推開對方的手,「我為什麼要害怕?」
我為什麼要害怕,她想著。看著瑟琳娜的眼神沉靜又專注,像不想錯過她的每一個反應。
直面死亡的人又不是我。
瑟琳娜回應她的目光,姐妹倆就這樣相互對視著。路過的人總忍不住多撇他們兩眼,這樣一對雙胞胎面對面,不知道的還以為有人放了一面鏡子在這裡。
瑟琳娜摸摸她的嘴角,又用指尖撓撓她的下巴,像以前撓那隻小貓似的。「你今天都沒有笑,」她問,眼神是不曾對著其他人的溫柔,「怎麼了,難得一起出門玩,不開心嗎?」
「開心,當然開心。」她說,咬咬牙讓自己語調保持正常,「如果你能讓我把那支冰吃完我會更開心──它快融化了。」
瑟琳娜噗嗤一聲笑出來,終於大發慈悲放開了她。珂里娜揉揉自己的臉頰,轉頭故作自然的啃起那支幾乎沒有融化的甜筒。
她現在沒辦法看著對方的眼睛,沒有辦法聽見對方笑著問她說話。在已經望見終點的前提之下,今日所有泛著甜味的快樂,都會在她的預見下刻骨銘心,化作來日鈍刀凌遲般的詛咒。
但是她沒辦法不看她,沒辦法捂著自己的耳朵,如果只打算一昧逃避痛苦,那她不會提出走這一遭。掰著指頭倒數的日子,不去面對是最可悲的浪費。
「珂里娜。」
「又怎麼了?」
她轉過頭,再一次看向瑟琳娜。她根本就無法抵抗,只能順從──她每一次喊自己的名字就像拿捏著自己命脈的咒語──但這一次對方卻指著前面,輕聲道:「你看,蝴蝶。」
她向前看去,陽光透過高高的玻璃穹頂灑落下來,彷彿整座溫室都被溫暖的金粉籠罩著。空氣裡滿是濃密濕熱的花香——朱槿、藍雪花、木茼蒿、繁星般盛開的三色堇和天竺葵,顏色繽紛得像一場無聲的慶典。每一處都在綻放,每一朵花都像是為了歡慶生命而盛開。
然後蝴蝶就出現了。
一隻,兩隻,然後是數十、數百隻,如緩慢洩出的彩帶,自花叢間、藤蔓後、陽光縫隙裡悄然飄出。它們在空中打著旋,輕盈盤旋,沒有聲音,只有翅膀偶爾與光線擦過時閃出的細微光澤。藍的、金的、雪白如絲的,每一隻都鮮豔獨特,在陽光下抖落細微的鱗粉,彷彿七彩的微塵在空中飄逸四散。
珂里娜坐在長椅上,靜靜地看著這一切。那些溫柔脆弱的生命向上盤旋,脆弱的翅膀震動空氣,帶起了風向她迎面吹來,擦過肩膀、指尖、髮絲。那一刻,整個世界彷彿是一個巨大的繭,只剩下風的氣息與色彩的流動,包裹著她亟欲噴湧而出的一切心緒。
就連心跳,輕得也像是破繭而出前的振翅。
有人在這時抓住了她。
她在瞬息間側過身體,面對著對方。「怎麼了?」她急急問道。手掌順著對方抓著她的手臂向上摸索,直到抓住她的肩膀。「是身體不舒服嗎?還是出了什麼事──」
瑟琳娜沒有回應她急切的問話,反而又一次捧住她的雙頰──這一次的力道甚至加重了,將她禁錮在掌心裡,像一隻釘在相框裡的蝴蝶。
珂里娜無法、也不敢施力掙脫,但對方一語不發的樣子又令她心揪。「到底怎麼了──?」
「珂里娜。」
她說,終於抬起頭來與她對視。兩人的目光交織,成對的藍綠色化作一雙完整的蝶翅,下一秒便要飛出彼此的眼眸中,趨向對方眼裡的光。
「……珂里娜。」她又念了一遍,似乎又朝她貼近了些許,兩人之間的距離逐漸縮小,近得能聽見彼此的心跳。
或許在母胎裡的她們也曾是這樣。珂里娜模模糊糊地想著,看著對方越來越近的眼睫。這樣近、這樣難分難捨、彷彿一片交融的紅色。
在蝴蝶眼中,我們是一體的嗎?
像隔了億萬年那麼久,又像只在瞬息之間,向她貼近的人突然卸了力,原本捧著臉的手改環抱著她,將臉往她肩窩一埋。
珂里娜扶著她的肩背,仍然搞不清楚她怎麼了,只能呆愣著問:「……瑟琳娜?你怎麼……?」
「……太殘忍了……」
像夢囈一樣的輕語,埋在她看不起表情的臉下,好像想就這樣將它藏進骨血裡,誰也不會聽見。
可是珂里娜聽見了,她的姐妹、瑟琳娜從未對任何人說過的話,就這樣暴露在她耳邊,像一隻蝴蝶在耳道裡扇動翅膀。
是啊,她忍住這一瞬間想哭的衝動,只是用力回抱住對方。在見證了如此別緻的、萌發生機的美景,卻要銘記自己正在走向終點這件事,實在太殘忍了。
如果我能與你感同身受、如果我能替你分擔任何一點……
或者說,如果我能替換你的不甘,這個世界對你來說,會公平一點嗎?
「……瑟琳娜,」她沉沉地吐了一口氣,假裝自己沒有窺破那瞬間的秘密,只是環抱著對方,像一開始生命的狀態。
她問:「……你還好嗎?」
「沒事,」瑟琳娜說,終於微笑著將臉從她肩上抬起,只是眼睛依舊是閉著的,「只是……有一點累了,我們休息一下,好嗎?」
她說好,然後與她依偎在這張長椅上。
她們共享一個小小的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