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靈|野生 】
霜雙§
手是男人的手。
普通的彷彿隨處可見,和一般上班族並沒有什麼太大差異的手,略微有些骨感。手背的皮膚近幾年來變白了一些,其下包裹著分明的骨節,淡青色的血管自指根延伸至腕,拇指側邊不小心被原子筆畫上了一道,有些糊掉的墨跡戛然而止,留下一條短促的藍線。
影山中學時的夢想是和喜歡的人牽手回家。
那時他想像中的那隻手屬於高嶺蕾,纖細、柔軟、白皙,骨藏於肉,女孩子的手掌,像小兔子窩在手心裡。
但是,自從十四歲那年在颶風和石礫裡被十指緊扣地握住了手之後,落在手心裡的答案彷彿產生了另一種切實的形體,在他心裡朦朧地成形。影山在十五歲時再次做了和喜歡的人牽手回家的夢,這次握住他的是比十五歲少年更加寬厚一些的,成年男性的手。乾燥、粗糙而溫暖,他對這雙手太過熟悉了,不需要抬頭確認也能知道是誰。於是他便在夕色四處流淌的街道上,牽著對方安靜地向前走。
隔天早上起來影山還是紅了臉。
但他其實意外地感到平靜,像是一切都如此水到渠成。
然而,即便一切的依戀和愛都有其根本,如何讓對方坦然收下又是另一樁難事,這雙手在這幾年間自他手中逃跑數次,也因此使他對於如今能將這雙手握住這件事,感到更加珍而重之。
此刻,影山一手托起對方如今安分地蜷在他掌心的手,小心地勾起一個指節,以一種儀式性的語氣說:
「那麼師父,我要開始了。」
「喔、喔喔。」
喀嚓。
影山拿起手上的指甲剪,小心地按了下去。
靈幻閉上了眼睛,在心裡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哀鳴。
§
事情究竟是怎麼變成這樣的呢?
說到底還是得怪自己。
就怪自己不該在今天處理委託時順口說了一句「指甲長了老是刮到東西好像該剪了。」、也不該沒注意到弟子聽見這句話時亮起的眼睛和立起來的耳朵,畢竟影山先前就曾表達過想要幫他剪指甲的意願,但被他各種藉口拖延了。今天他最最最不該的就是在弟子茸拉下耳朵,睜著灑進了小星星的黑色眼睛,一臉期待地說「我想要幫師父剪指甲」時,一邊心想「不不果然還是不了吧我自己來」,一邊從嘴裡溜出了:「喔,也不是不行吧。」
叛徒。
靈幻在心裡嚴肅抨擊了自己平常在搬弄詞句上得心應手,卻在關鍵時刻不成氣候的嘴巴。然而木已成舟,他還是只能在晚飯後假裝氣定神閒地坐進了成年黑豹等待著他的懷抱裡。
說到底,剪指甲這麼件事吧,聽上去大概並不算什大事。
但對於大多數的個體而言,修剪指甲並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獸類的特徵顯露在他們的身體末端:耳朵、尾巴、以及捕獵用的爪。其中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生長出來的尖銳指甲,如果不修剪的話會在生活中造成許多不便:刮傷東西或折斷,因此不得不定期修剪。但是將自己捕食、自衛用的武器剪斷,會產生某種本能性的不快,而這項動作若是交由別人來做,更會生出一種微妙的恐懼和被威脅感。
更何況,是在被一個比自己年輕且有力的高級掠食者給牢牢圈住的情況下。
成年的黑豹由後環抱住靈幻,左手托住靈幻的手,右手拿著指甲剪小心地為他修剪。影山將下巴靠在他肩上,吐息就呼在頸側,靠近狐狸的喉管。
說真的,好可怕。
靈幻雙眼空白地想,不斷地在腦中告訴自己:沒事的,是龍套,所以沒事的。但本能的恐懼還是讓他必須繃緊全身才能忍住逃跑的衝動。立在頭頂的淺褐色尖耳高高地豎著,每發出一聲喀嚓響,耳尖便狠狠地抖一下。
不行,太在意了,必須做些什麼來轉移注意力。
於是他開口向貼在他背後的大黑貓搭話:
「......吶龍套,你上次說的那份實驗報告後來怎麼樣啦?」
「......? 啊,是指之前說結果總是有些微誤差的那份嗎?後來請學長幫忙看過,是有個參數數值設錯了,後來改掉就沒事了。」
「不過,那已經是兩週前的事情了,師父怎麼突然提起這個呢?」
「咳、沒什麼,關心一下弟子的大學生活也是師父的重要職責嘛!畢竟到了大學學業也不能荒廢啊!」
「......喔,對了,明天下午兩點有個需要外出的除靈委託,記得不要遲到了啊。」
「我知道。這件事師父今天已經說過兩次了。」
「是、是嗎,嘛確認工作伙伴有確實接收到行程也是很重要的嘛、哈哈......」
「師父。」
「什麼?」
「另一隻手。」
......
沒有用啊。還是好在意。
靈幻將左手抬起來搭上影山手心,在心中嘆了一口長氣。
其實影山確實已經很小心了,握住他的手也並沒有很用力,只是鬆鬆地扣著。但被大型食肉動物給圈住的事實,還是讓他覺得形同被捕獵而繃緊脊背。說實話,如果他嚴正地拒絕,影山大概也會接受吧,帶著一點可憐兮兮的氣息讓他從懷裡離開。
但是不行啊,已經說好不會再逃跑了。
靈幻決定放空自己。便抬頭四十五度角望天。
琥珀色的眼睛在他和影山共同生活的空間滾動,視線滾過了長形的書桌,右側的書架以及衣櫃,最後落到擱在矮櫃上的兩只馬克杯上。
杯子是他某次超市打折的時候買的。挺俗濫的情侶對杯。買的時候沒多想,回家後放到影山面前時卻突然覺得有些尷尬,正想趕緊補上一句都是因為特價才買的,你要是不想用也沒關係。眼前的黑色大貓咪卻張大眼睛看他,說喜歡。
於是他便把話吞了回去,開始跟弟子用著黏糊糊的情侶對杯。後來還新增了更多情侶拖鞋、情侶上衣......等等,朝普通膩人的小情侶路線一去不復返。靈幻往回去看櫃上的東西,他的按摩教學書,旁邊放著幾本影山的大學課本,另一格放著木質相框,相片裡是他們冬天一起去滑雪時把自己包成球的傻樣。書桌上放著靈幻的電腦,還有影山的筆電,旁邊散著幾隻筆和發票。
靈幻突然意識到,影山茂夫確實已經完整地擠進了他的生活裡。
從前獨居時他的房間很空,大抵就是必需品和散落的幾包菸。他其實很難想像自己的熟悉的個人空間和令一個人密不可分地交纏的樣子,那多可怕,所有屬於自己的部分都不再熟悉,一切好的不好的都必須和另一個人分享。
但當他和影山開始同居後,一切的發展都再自然不過。黑豹圈住了金毛狐狸,溫熱的、柔軟的腹部緊密地貼著他的脊背。
狐狸想:也許,我早就已經自己坐進陷阱籠子裡了。
「好了,師父。」
影山終於放下手中的剪子,宣告這項盛大的親密活動告終。
靈幻當即唰地從影山懷中站起來,泰若自然地轉身,朝弟子露出一個標準笑容。
「好啦龍套,這下子你滿意了吧?」
謝天謝地終於結束了,靈幻一臉「哎呀真拿你沒辦法啊」的樣子拍了拍影山的肩,正想若無其事地從對方懷中離開。但影山卻比他更快一步。
黑豹伸長了手,放上狐狸茶金色的柔軟髮頂,輕輕揉了揉,說:
「是的。師父很努力了呢,好乖好乖喔。」
???
突然被徒弟摸摸頭,還被說了哄小孩一樣的話,剛鬆完口氣的大狐狸瞬間炸了毛,耳朵和尾巴都高高豎起。
「哈啊?在說什麼啊這個沒大沒小的弟子!」
說完還是氣不過,便報復性地狠狠地往對方的腦袋上一陣搓揉,把對方萬年不變的鍋蓋頭揉得亂七八糟。頂著一頭亂翹黑髮的影山瞇起眼睛,喉嚨滾過一聲低沉模糊的咕嚕。
......喂,我這是在懲罰,別給我呼嚕啊。
靈幻大師感受到了一絲挫敗。
「因為、」
黑豹甩了甩腦袋,開口:
「師父其實很緊張吧。」
「沒有,我為什麼要緊張。」靈幻臉上毫無波瀾。
「但是師父剛才尾巴都僵住了,我偷偷用尾巴擼了好幾下都沒有發現。」
「??等等,原來剛才偷擼了嗎??我可不記得我有把你教成一個趁人之危的傢伙啊??」
靈幻大師過於震驚,不敢相信自己可愛的弟子居然長成了一個如此不要臉的機會主義者,影山無視於指控,將臉貼上對方的腹部重新抱住狐狸,仰頭看他:
「所以師父剛才果然很緊張吧。」
「但是為了我好好忍耐了呢,我很開心。」
直球,靈幻心裡一跳,他一向受不了影山由下往上看他的眼神,狐狸眼神飄移,盯著門框說:
「嗯......嘛......因為你也不可能真的吃了我,對吧?」
狐狸看了門框一會兒,沒有聽到回應,疑惑地低頭往下看,卻發現影山露出了一副沉思的表情。
......誒???
狐狸摒住了呼吸,黑豹歪著頭又過了一會兒才說:
「......確實是呢。」
「那就別考慮這麼久啊喂!」狐狸覺得自己背後幾乎要流下冷汗。
「不過呢......」
影山依舊扣著靈幻的腰,貼著他的身體往上站了起來,下頜和臉頰隔著衣服蹭過胸膛,將腦袋湊近狐狸的頸窩。
「我有時候,確實覺得師父看起來很好吃。」
黑豹邊說邊張開了嘴,狐狸下意識地繃緊了全身,他的耳朵高高豎起,逃不掉了,敏感的神經昭示著黑豹的尖牙已經碰到了他頸側的皮膚——
啊嗚。
然後黑豹尖利的牙齒在他皮膚上輕輕按了一下,接著粗礪的舌面帶著潮濕的熱氣掃過,惹得狐狸全身一抖。
......
靈幻轉頭看自己的肩上,影山的虎牙雖然尖,但自然不及真正生活在野外的動物那般危險,影山在他肩上留下了兩個淺淺的牙印,像被小吸血鬼咬過,然後是一片濕漉漉的口水。
這個「吃掉」代表什麼意思簡直不言而喻,靈幻臉上毫無表情,內心警鈴大作。他沉著臉把動機不純的大貓咪一把按坐回床上,抬起手臂,屈起手指,對著對方眉心狠狠地彈了一下:
「別給我得寸進尺了啊這個笨蛋弟子!」
隨後發揮自己不減當年的逃跑技巧快速地從對方懷裡抽身,還順帶在離開時甩了對方一臉尾巴,快速地抓了衣物後,便關門進浴室裡洗澡去了。
看著對方甩門溜進浴室的背影,坐在床上的黑豹抬起手,揉了揉被對方雷聲大雨點小地懲罰了的額頭。
其實並不怎麼痛。影山從床上站起身,慢條斯理地伸展了一下肢體,將地上用來接指甲屑的報紙包好扔進垃圾桶。
他知道他的狐狸總是狡猾。
影山對靈幻說過很多次愛,靈幻卻幾乎不曾說過自己有多愛影山。影山一開始感到很難過,後來便決定自己去探,像一點點地把五指扣進對方指縫一樣,要求靈幻把那些他慣常隱藏的部分、那些生活裡的支微末節分享給他,以此來求證自己能被許可得到多少。
後來影山又驚又喜地發現,只要他堅持去討要,靈幻最後都會說:好吧。
即便懷揣著出於本能的恐懼、又或是對愛的恐懼,軀體昭示著習性各異的野生。但是最後,他們都同時被愛馴養。
起身之後,黑豹動了動頭頂圓圓的黑色耳朵,浴室裡已經傳來了淅瀝的水聲。剛才逃跑的狐狸刻意大聲地關上了浴室門。
但是,並沒有聽見落鎖的聲音。
有了被愛的自覺的黑豹,又再一次得到無聲的容許。
於是他踩著無聲的步伐,將前爪搭上了浴室門,開心地勾起了黑色的尾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