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漢】Sight (上)

「視線。」

聽見突然從左後方傳來的聲音，里維下意識地警戒起來。「哈啊？」他迅速地轉頭，才發現是一個留著小鬍子的金髮高個子。

是之前艾爾文分隊裡的班長，最近隨著艾爾文升一起任升為分隊長了。里維想著，然後記起自己入團快半年時，漢吉曾和自己介紹過這個人，但此刻他卻想不起這個人的名字。

「里維，這是……，他喜歡像這樣去聞第一次見面的人的味道，然後用鼻子……咦！居然沒被嘲笑，看來里維聞起來不錯呢。」記憶裡漢吉說過的話斷斷續續地浮現在腦海，可惜一點幫助也沒有。

「……我是米可。」和沉默的里維對視了好幾秒，新任的分隊長好心地幫他解圍。

「啊啊、」里維點了點頭，有點感激地藏起尷尬。「你剛說什麼？」

「你總是在看漢吉，」米可聳了聳肩，解釋道。「視線太露骨了。」

聞言，里維下意識地想反駁，「是她先看我的。」卻脫口而出了他自己也覺得有點沒邏輯的回應。

這不是第一次他詞不達意，大概也不會是最後一次。里維一直知道自己不善言辭，不過在地下街，行動一向先於言語，所以他從不覺得這有什麼大不了的，直到加入調查軍團後，他才意識到這的確是個問題，身在調查軍團的這一年中，他氣壞的長官和惹火的士兵不盡其數，到現在，能和他對話超過五句還不吵起來的人依然只有艾爾文和漢吉。

幸運的是，眼前的米可沒有把他當成瘋子，只是毫不客氣地說道。「她現在可沒在看你。」

在心裡鬆了一口氣，里維開口解釋。「一開始是她先像爛泥巴一樣黏著我不放的，說什麼我殺巨人的樣子很特別，要研究我的反應能力什麼的。」

米可盯著他，用鼻子哼了一聲，像在思考該怎麼反應，但過了很久，里維也沒得到回覆，於是他又把視線丟回不遠處的漢吉身上。

他們正在開會討論調查軍團的近期目標，瑪利亞之牆被破的大事件正好和奇斯．夏迪斯卸任團長的時間撞個正著，導致軍團內部一度亂成一團，當時還在交接期的艾爾文便提議和奇斯一起召開定期會議，以確立短期目標的方式來安撫士兵的不安，也讓艾爾文趁機掌握軍團內部的派系。

這樣的會議即使在奇斯引退後依然持續，不單因為艾爾文想讓調查軍團的作戰方式轉型，也因為最近王政干預軍團的頻率明顯增加了，讓艾爾文相當困擾。瑪利亞之牆被破不久，調查軍團就試圖展開過救援行動，但在希干希納區的門無法賭上的情況下，別說是救人了，反而讓許多士兵白白犧牲，所以艾爾文很快就放棄救援平民的可能性了，然而王政府卻屢次向調查軍團施壓，說會組成志願軍，一定要救回瑪利亞之牆內的居民。

王政府打的算盤里維不會不知道，失去那麼大量的領土，糧食不足是遲早的事，而大量飢餓的難民很有可能會發動叛亂，要想解決這些問題，減少人口是最簡單粗暴的方式。里維還記得自己聽到王政命令時的第一反應，就是在想「這對王都的肥豬貴族們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畢竟他充滿水溝味的人生裡，早就嘗夠了不被當人看的滋味。

和他的見怪不怪相比，漢吉相當氣憤，儘管她沒在臉上表現出來，但那天他們一起吃晚餐時，里維注意到她異常沉默，還把麵包撕成一堆慘不忍睹的碎片。而從那天開始，漢吉就沒日沒夜地寫著報告書，只為了說服艾爾文踩住底線、拒絕王政。

漢吉的情緒起伏很劇烈，她會為嶄新的發現而興奮，為貴族的自私而憤怒，因戰友的犧牲萌生恨意或陷入低潮，也為了走向更好的未來而打起精神。被追著的這半年多來，里維漸漸明白了比起她自己，漢吉的喜怒哀樂總是與他人的得失息息相關。

「所以，你是因為發現了她並不是只注意你而鬧彆扭嗎？」米可的聲音再次打斷里維的思緒。

聞言，里維有點呆愣地望向他，不知該如何回答。

「漢吉說你的話不能只聽表面，所以我試著猜了你的言外之意，」米可盯著他說道。「如何，有猜中一點嗎？」

「……我沒有鬧彆扭。」里維沒有說謊，他可能是有點在意漢吉的注意力總被別的事情拉走，但還不至於為這點小事鬧彆扭。

「沒有就好，」米可聳了聳肩，沒有要跟他繼續爭論的意思，「現在也不是討論這個的時候。」而是示意里維把頭轉回去聽艾爾文說話。

於是里維再一次看向會議室的最前方，不過這一次不是盯著漢吉，而是幾分鐘前她還黏著不放的艾爾文。

「雖然王政府屢次提出要求，但目前還不是沒有轉圜的餘地，所以就像漢吉主張的那樣，我們先專注於完成遠征路線吧。」艾爾文以稍大的音量宣布。

聽到艾爾文特地提到了漢吉，里維又忍不住偏頭看向明明不是幹部、卻能坐在艾爾文身邊的漢吉，她雖然擺出了正經的表情，卻藏不住眼神裡的喜悅，八成是因為她終於成功讓艾爾文接受了自己的提案吧。

「雖然對瑪利亞之牆內的居民過意不去，但若不能確立從托洛斯特區到瑪利亞之牆的行進路線，任何作戰和救援行動都不夠安全！這個目標也許要花很多時間才能達成，但絕對是調查軍團的當務之急。」艾爾文堅定地說完。

里維迅速地掃視了一下會議室裡的其他成員，似乎沒人有意見，甚至還有不少人發出贊同的聲音。

果然艾爾文的聲望非同小可。里維忍不住想，他有耳聞早在自己加入軍團前，讓艾爾文當團長的呼聲就很高了，而且夏迪斯走的時候，全軍團裡似乎也只有漢吉在難過。

停頓了一陣子也沒有人提出異議，艾爾文點了點頭繼續說道。「既然沒有其他問題要討論，那我就接著宣布人員異動了。」

「艾爾文還真努力在宣傳漢吉的價值。」似乎對人事調動沒有興趣，米可偏頭對著里維低聲說道。「果然對艾爾文來說，漢吉是特別的吧。」

聞言，里維皺緊眉頭問道。「你什麼意思？」

似乎是覺得里維的反應很有趣，米可故意停頓很久，才再度開口，「『漢吉能帶領人類走得更遠』，這樣的話艾爾文跟我說過好幾次了，他想把她培養成接班人吧，雖然漢吉似乎不感興趣。」他以平穩的聲線解釋道。

「如果是這樣，難道不是應該盡快幫她升官嗎？」

「現在大部分的士兵對漢吉的印象，都只有『喜歡巨人的怪人』，並不了解她的價值，要是艾爾文在這個時候升她為分隊長，卻沒有人真心願意讓她領導，那反而是失策，所以他還在等，等調查軍團準備好往下一個階段邁進。」

「什麼階段？」

「那就只有艾爾文和漢吉才知道了。」米可笑道。「喜歡這樣的人很辛苦吧？」

「……」對於這個有點突然又太過直接的問題，里維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儘管他很清楚自己對漢吉產生了某種他感到陌生的感情，但說實在話，要向他人斷言這就是喜歡似乎有點太早了，而且直到現在，里維還是不太懂自己為什麼會對這個毫無衛生觀念的怪人產生情感。

他對漢吉．佐耶產生的第一反應是警惕。與精緻的五官不搭調的不拘小節、莫名其妙的搭話方式、幾乎為零的距離感，以及沒來由的探究心，對長年在地下街混跡的里維來說，這些都是危險人物的特徵，然而與此同時，他卻又難以從漢吉身上探測到任何意圖。依照里維在地下街累積的經驗，會主動來搭話的男人總是帶著可笑的野心或企圖，女人們則有各式各樣的算計和私慾，可對著那時他還不確定性別的漢吉，不論是算計還是野心，里維都感受不到，他唯一能看出的，只有她眼裡似乎永無止境的、純粹的好奇心。

漢吉顛覆了太多他在地下街培養的認知，現在想想，也許里維從最初就不討厭這個人，只不過他心中那道警戒的壁壘，讓他對所有目的不明的陌生人都一視同仁地保持距離，而且里維入團沒多久，漢吉就突然開始對巨人著迷，所以有好一段時間，他總找些爛藉口想避開漢吉，就連一開始艾爾文試圖幫他們牽線時，里維都一度想過要拒絕艾爾文的請求。

然而，失去弗蘭和伊莎貝爾後，調查軍團裡幾乎沒有願意跟他待在一起的人，唯獨漢吉，不論里維多冷淡、或不小心說了什麼難聽的話，還是願意找他聊天。久而久之，里維逐漸習慣這種一回神、視線就撞進她紅茶色眼瞳中的日子。

她開得起玩笑、對自己的粗口也不介意，甚至把他笨拙的話語解讀為溫柔，雖然最初里維對漢吉近得可怕的距離感無所適從，但時間一久，他發現漢吉總能在他真的需要獨處時給他空間。

也許是因為有著精湛的觀察力和理解能力，明明思考模式異於常人，漢吉卻有辦法理解里維的言外之意，甚至解釋給其他人聽，幫助他一點一點地融入調查軍團。

不知何時，里維在心裡對漢吉豎起的那道牆無聲地倒塌，他不只習慣了有漢吉在身邊，也喜歡上聽「混蛋眼鏡」說各式各樣的異聞或新發現，也被她眼裡閃爍的光芒吸引，逐漸無法移開視線。

可與「獲得」和「擁有」相伴而來的，總是「害怕失去」，對於身在調查軍團的他們更是如此，於是里維很快就意識到了，不知道從何時開始，他總忍不住在每一次牆外調查結束後、在人群中尋找她的身影。

他這一生失去的人不勝其數，在面對重要之人的死亡時，他有過錯愕、憤怒、也有過悲傷和自責，但這一年來，里維一次也想像不出漢吉死去時自己會是怎樣的反應。

恐怕對艾爾文也是如此吧。他偶爾會很不情願地這麼想。

想了很久，里維緩慢地開口，語氣輕描淡寫地回答米可的問題，「也許是吧，不知道那些混蛋到底向著什麼地方前進、最終又會怎麼離開，也不知道最後失去他們的自己，要面對的會是怎樣的空虛。」

「啊……」沒意料到里維會認真回答的米可愣了一下，才直視著他的雙眼回答。「是這樣沒錯，不過我覺得你也不用太擔心，畢竟你可是被容許在他們前方作戰的人啊。」

「哈啊？」

面對里維的困惑，米可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用下巴往艾爾文的方向點了點。「他要宣布了重要的事了，注意聽吧。」

於是里維把注意力移回艾爾文那，然後意識到他已經宣布完各隊隊員的調動，卻還沒結束會議。

艾爾文把手裡記錄著無數姓名的紙放下，「……最後，調查軍團將新增『兵士長』一職，」身子稍微前傾，鄭重地宣布那個不需要寫在備忘的名字。「由里維擔任。」

和之前不同，這一次會議室裡響起不少躁動的討論聲，但艾爾文沒有退卻，而是早有準備地開口說道。「『兵士長』是過去沒有的職位，所以大家可能需要點時間適應，但我認為這正好能彰顯里維的特殊和重要性，作為兵士長，他將帶領新成立的特別作戰小組，為人類開拓全新的視野。」

而終於意識到自己被擺了一道的里維，只能無奈地對上了艾爾文和漢吉堅定的目光。

「從今以後，他不單單是供人民傳頌的『人類最強』，也是能確實地帶領調查軍團前進的、強而有力的翅膀。」

「哈囉，兵長大人。」

剛走出會議室，里維就聽到身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和帶著笑意的聲音。

「混蛋眼鏡。」他稍微放慢腳步，頭也不回地應道。

對於這個稱呼和他表面上的冷淡習以為常，漢吉臉上的笑容不減，快步跟上里維。「恭喜你，才剛加入軍團一年就升遷高位，真讓人嫉妒。」

「說什麼傻話。」里維皺著眉應道。他很清楚漢吉根本不在乎官職，只希望自己能成為艾爾文的力量、為人類做出貢獻。

「別這麼嚴肅嘛，你可是要組織特別作戰小組的人耶，小心太一板一眼找不到人喔。」漢吉半開玩笑地說。

「我也不想用會因為這點小事就卻步的人。」

漢吉稍稍睜大了雙眼，有點驚訝地說。「這麼說，你已經開始設想組織里維班的事了嘛，我還以為艾爾文宣布得這麼突然，你會抵抗一下呢。」

「既然是艾爾文的命令，我就沒什麼好不遵從的。」而且那個臭眉毛就是知道這點，才故意不提前跟我說的吧。里維心想。

「這樣啊。」漢吉不知為何笑得很開心。「那你想好要找什麼樣的人了嗎？」

不去看漢吉的笑臉，「在關鍵時刻能做出冷酷決定、也不會為此後悔的人。」里維直視著前方回答。

聞言，「……這樣啊，里維真溫柔呢。」漢吉若有所思地說道。

「搞不懂你的意思。」里維皺著眉應道。

漢吉忍不住大笑。「你明明懂嘛！」

毫不理會他滿臉不爽，漢吉搭上里維的肩膀，和他並肩往訓練場前進。

隔週，調查軍團開始探索從托洛斯特區出發的大部隊行進路線，儘管進度緩慢，但在艾爾文的指揮下，士兵的傷亡情況大量減少，調查軍團終於得以慢慢壯大，特別作戰小組的組織也很順利，一切似乎都照著他們的期望發展，直到隔年春天。

「艾爾文，我聽說你同意進行瑪利亞之牆奪還戰？」漢吉反常地沒敲門就闖進團長室，被用力推開的門「咚」地一聲撞上了牆壁，讓坐在沙發上的里維下意識地皺了下眉頭。

「我們不是說好了，在行軍路線開拓完成之前，調查軍團不會進行大規模的作戰嗎？」她邊說邊喘，大概是一聽到消息就跑過來了，所以還穿著訓練用的制服，護目鏡也還戴在頭上。

「你先冷靜一下。」艾爾文面不改色地說道，彷彿早就預料到漢吉會來。

「現在要我怎麼冷靜！」漢吉激動地說。「先別說瑪利亞之牆上的破洞要怎麼封上，遠征路線根本還沒開拓完成，把這麼一大隊沒訓練過的人送去面對巨人，根本只是讓他們去送死。」

「王政就是要他們去死。」艾爾文稍微提高音量回應。

他的話讓漢吉一瞬間安靜，但她並沒有冷靜下來，只是有點驚訝、卻仍然憤怒地瞪著艾爾文。

來做兵長報告的里維就這樣被他們無視，雙手抱胸地望著這場有點罕見的爭吵。

看漢吉似乎稍微冷靜了點，艾爾文站起身來，「失去瑪利亞之牆等於失去了三分之一的土地和一半的糧食，飢餓的人民愈多，政權就愈不穩固，對王政來說，這是比巨人進入牆內還要危及的事態，這些你應該早就知道了吧。」倒了杯水遞給漢吉，他繼續解釋道。「拖了他們一年已經是極限了，本來牆外調查對他們來說，就是拿來減少人口的方法，如果我們繼續拒絕，很有可能會被刪減預算和軍餉。」

艾爾文頓了頓，語重心長地說道。「作為團長，我必須做出殘酷的選擇。」

沉默了幾十秒，漢吉有點用力地把護目鏡拉下戴好，深吸了一口氣，才再度開口。「……抱歉，我知道不是艾爾文的錯，不該把氣出在你身上的。」戴上護目鏡後，她的表情就放鬆了，儘管如此，她說話時卻仍握緊了拳頭，讓里維忍不住好奇那份怒火是否仍在她內心某處燃燒著，只是現在被強行壓下。

「沒事的，我懂你的心情。」艾爾文應道。「我也不認同這種無意義的犧牲，會再想辦法減少傷亡的。」

「謝謝你，艾爾文，」漢吉頓了頓，又補充道。「……謝謝你原諒我亂發脾氣，還有狠下心來做出正確的決定。如果這次作戰有什麼我能做的就告訴我吧，今天我先不打擾你和里維了。」

艾爾文點了點頭，目送漢吉轉身走出團長室。

「你看起來有很多想說的。」漢吉剛關上門，艾爾文就轉頭對里維說道。

「沒有，」里維面無表情地回答。「只是覺得你們兩個居然會吵架，挺稀奇的。」

聞言，艾爾文愣了一下，「的確，她很少對我發脾氣。」然後苦笑著說道。「你有發現嗎？」

「哈啊？」

艾爾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里維很快地意識到他在說漢吉的眼鏡。

「她的切換方式很好懂對吧？只有生氣的時候，漢吉才容許自己看不清現況，不過這樣的時間很短暫，因為她深知認為自己不該把時間浪費在發洩情感上，所以總是很快就會冷靜下來。」

「切、又不是機器，哪有這麼方便的開關。」里維有點不以為然。

「是啊，那些不滿和憤慨不會輕易消失，不過是被她忽視罷了。」艾爾文表示認同，「所以我總是想著，如果有人能代替她看守那些情感就好了。」若有所思地說著，他看著里維的雙眼，淺淺地微笑。

沒有聽漏艾爾文的言外之意，里維有點不爽地哼了一聲，站起身準備離開。「我要講的事都寫在報告書了，你自己看吧，我要回去打掃房間了。」

「祝你順利。」艾爾文帶著笑意說道。

「打掃房間哪有什麼順不順利。」丟下這句話後，里維關上團長室的門。

那天晚上，里維第一次邀請了漢吉去喝酒，去之前他有點緊張，不過過程意外地順利。

找到漢吉後，「喂混蛋眼鏡，你如果要擺出這種頹廢樣，還不如跟那些傢伙一樣當個酒鬼，去你喜歡的酒館裡，把想說的話都吐一吐。」里維指著不遠處的吉爾迦等人說道。

「哈哈，我看起來有這麼糟嗎？」漢吉愣了愣，乾笑著應道。「不過里維都這麼說了，難得和你一起喝酒也不錯呢！」

漢吉帶著他去了間巷子裡的小酒館，裡面人不多，但大家都用不至於太過吵鬧的音量盡情地聊天，酒也上得很快，里維暗自在心中給出了好評。

「這好像是我和里維第一次單獨喝酒耶，很值得紀念呢。」漢吉用有點飄忽不定的聲音說道。

他們才剛分掉三瓶酒，兩人的臉色也都沒有變化，里維卻覺得漢吉似乎已經有點醉了。

對著漢吉毫無防備的笑容，他不動聲色地壓下內心的躁動。「你想找人喝酒的話就說啊，我很閒。」

聞言，漢吉開心地笑出聲。「哈哈，兵長大人怎麼可能很閒啊，果然里維很溫柔呢。」

「喂……」里維剛想說什麼，卻被漢吉打斷。

不知何時收起了笑容，「這麼溫柔的里維，可以告訴我我該以什麼樣的心情帶領大家去死嗎？」她斜靠在桌上，以低沉的聲音問道。

「……你不相信艾爾文嗎？」

「當然相信，」漢吉以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應道。「但我不覺得這還能算是他的決定。」

「就算被施壓了，他終究還是做出選擇的那個。」里維淡然地說道。

漢吉困惑地望著他。「你是要我無條件信任他做出的所有事情嗎？」

「不是，我是想說……」里維頓了頓，思考著該怎麼把想法化為言語。

過了一會兒，他放下酒杯開口。「第一次參加牆外調查的時候，我很不習慣那裡的空氣，因為對我來說，地下街裡像水溝一樣的惡臭才是我以為的常態。」

「出了地下街，我才知道原來那股臭味是能夠擺脫的，但等我留在調查軍團好一陣子，我又發現即使在這裡，偶爾也會有被臭水溝包圍的窒息感，所以我想大概只有在牆外，才有真正自由的空氣，而調查軍團之所以不斷地前往牆外，也許正是因為即使大家都習慣了這臭水溝般的世界，依然會有人嚮往清新的空氣。」

里維劈哩趴啦地說了一大串，才抬起頭來看向漢吉。她面無表情地盯著他，讓里維一瞬間有點手足無措，擔心自己是不是沒表達清楚。

「嗯……如果是我搞錯的話抱歉，」雙手的手指交疊著撐住下巴，漢吉若有所思地問道。「但你的意思是，本來牆內就有各種因素在阻礙調查軍團的腳步，所以無論是艾爾文還是我們，都只能在這些限制下，做出最不會後悔的選擇，朝著我們期望的自由前進嗎？」

聞言，里維一瞬間愣住。「……沒錯，謝啦。」

「我才該道謝啊，」漢吉露出笑臉說道。「謝謝你讓我下定決心，果然還是要盡快抓一隻巨人來研究才行！」

「哈啊？」里維下意識地發出困惑的聲音，他完全不懂要有怎樣的思考邏輯才能得出這樣的結論。

雖然他從不覺得自己正常，但即使與自己相比，漢吉·佐耶也根本超越了「怪人」的定義，根本已經是另一種級別了。

「……奇形種。」他忍不住把想法脫口而出。

「咦！你願意幫我抓奇形種嗎？」漢吉興奮地喊道，引來了一些人側目，於是她稍微傾身靠近里維，放輕音量說道。「雖然是很吸引人的提案，但是一開始還是先抓三公尺的普通巨人就好，畢竟要怎麼固定巨人身體也是個問題。」

眼看漢吉的思緒又要愈跑愈遠，里維迅速地抓住空檔發問。「因為失去了三分之一的領土，人類連活下去都有困難，你要在這時候抓巨人來研究？」

聞言，漢吉稍微睜大了眼睛。「瑪利亞之牆之所以被破壞，是因為出現了從未見過的巨人，對吧？這代表了人類對於巨人的認識仍然不夠完善，才會失去領土，所以我們才更應該進一步調查巨人的弱點，不是嗎？」

「……」聽到她的解釋，里維一時間語塞。

「如果因為不安而就此停滯的話，人類永遠都無法前進到更遠的地方。」直視著里維的雙眼，漢吉緩慢地說道。「我認為，在失敗後探索未知，我們終有一天能理解這個世界，並得到真正的自由。」

一瞬間，里維有種錯覺，像是漢吉的話語讓整間酒館都陷入靜默，於是她的聲音得以在他的腦中放大再放大，產生了某種難以抹除的迴響。

他回望漢吉的紅茶色的眼瞳，突然驚覺自己被這雙眼吸引的真正原因，是因為不論清醒還是迷離，也不管她正注視著何種未來，漢吉的眼中永遠盈滿渴望去探究世界的光。

而她期望的那個自由、並充滿可探索之物的世界，里維想要成為其中的一部份。

一周後，艾爾文開始把王政府送來的普通民眾分批加進遠征隊，雖然搜索範圍因此擴大，但大部分平民都沒有判斷情勢和作戰的能力，充其量只能當做誘餌，因此三次牆外調查結束後，毫不意外地造成了大量死傷。

里維原本以為這些傷亡會讓漢吉又低沉一陣子，然而她卻一點也沒有陷入低潮的跡象，從牆外回來的第二天，漢吉就抱著一大疊提案書殺到團長室，逼艾爾文聽她報告了兩個小時。

後來里維才聽說，漢吉拉著分隊的同伴們一起，用這一年間的紀錄做了相當完整的巨人分布圖，再加上她偷偷和幾個技術小組成員一起發明的束縛巨人裝置，以及抓捕行動的作戰計畫，漢吉終於第一次讓艾爾文同意展開活捉巨人的行動。

「敬巨人活捉計劃！」漢吉雀躍地舉起酒杯。

「敬巨人活捉計劃。」一旁的艾爾文相當捧場地附和，坐在對面的米可和里維則是無聲地舉杯。

今天的四人酒會是漢吉主辦的。在今天下午的集會，艾爾文正式通知全軍團下一次的牆外調查會採用漢吉的計畫，捕捉巨人的關鍵行動會由特別作戰小組和第四分隊來實施，而漢吉正是在集會結束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撲向里維，抓著他說個不停。

「這麼值得慶祝的日子一定得喝酒對吧？里維不會不奉陪吧？走吧走吧，也把艾爾文和米可叫上！好久沒四個人一起喝了嘛！」

於是他只好拖著漢吉這個不請自來的大型裝飾品，走到第二分隊找米可和恰好也在那裡的艾爾文。

「慶祝歸慶祝，你的計畫風險可不小，別掉以輕心。」米可最先乾掉一整杯酒，沉穩地說道。

沒有怪米可掃興，漢吉露出自信的笑容。「那是當然，雖然距離出牆只剩一個月，我和技術小組還是一直在重複測試和改良捕捉巨人的裝置。」

「那就好。」

繼瑪利亞之牆被破後，他們四人久違地在這一晚談論了對未來的想像。這種時候，里維總是忍不住覺得這是因為有漢吉在。即使人類的現況並沒有好轉，他們也還對牆外的世界知之甚少，但即使如此，漢吉依然能毫無顧忌地談論那些聽起來荒謬可笑的假說，顯得他們對美好未來的想像，似乎都沒有那麼遙不可及了。

喝乾又一杯酒，「如果這次的作戰順利的話，以後就能再抓更多巨人來讓你研究了。」艾爾文露出了微醺的笑容。

聞言，「真的嗎？艾爾文最好了！」已經喝醉的漢吉立刻撲過去抱住艾爾文，力道挺大的，讓艾爾文晃了一下才穩住自己和漢吉的身子。

「你看起不太開心。」米可低聲對里維說道。

「啊？」里維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不自覺地皺緊了眉頭、正用食指敲著木桌上的突起。

「你是不是不想執行這次的任務？」

聽到米可突然的疑問，里維轉過頭，理所當然地回答。「跟我的情感無關，只要是艾爾文下的任務，我就會完成。」他頓了頓，又看著不知道在說什麼而笑成一團的艾爾文和漢吉，若有所思地開口。「不過……我不懂艾爾文在想什麼、怎麼會突然同意漢吉的計畫。」

「我想那是因為……」想了想，米可認真地看著他說道。「艾爾文比漢吉瘋多了吧。」

「你認真的嗎。」里維看著桌子對面開始發酒瘋的漢吉，皺起眉頭質疑。

米可沒再解釋更多，只是聳了聳肩，自顧自地繼續喝酒。

沒能得到讓他滿意的答案，里維嘆了口氣，起身對艾爾文說道。「我先把混蛋眼鏡丟回宿舍再過來喝。」他說完，就走向已經昏昏沉沉的漢吉，把她的手臂繞過自己的脖頸，輕輕鬆鬆地拉起漢吉整個身體。

「等等。」艾爾文突然把里維叫住，「讓米可送吧，他明天要早起。」他有點突然地說道，對著米可使了個眼神。

「噢，對啊。」馬上意會的米可了然地站起來，從里維手裡接過漢吉的手臂，「你就安心交給我吧，我會請納拿巴把她帶回房間。」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原因，他一本正經地對著里維報告。

在米可的引導下，漢吉迷迷糊糊地跳上了他的背，並且安穩地抱好米可的脖頸，顯然是對誰送她回宿舍毫無意見，讓里維有點不爽，但他還是點了點頭，不假思索地說了句「那就拜託你了」。

「所以，你是為了什麼屁事把我留下來？」兩人的身影消失在酒館的門口後，里維才回頭望向桌子對面的艾爾文，皺著眉頭發問。

「你講話不要老是這麼粗俗嘛，小心變得不受歡迎喔。」艾爾文一派輕鬆地說道。

「……我不在乎其他人怎麼想。」里維沉著臉回應。

像是看穿了里維真正的想法，艾爾文忍不住笑出來。「哈哈哈，只要最關鍵的那個人不會被嚇跑就好了嘛。」

「你到底想說什麼？」里維有點不耐煩地想切入正題。

「我想請你幫我和漢吉的一個忙。」艾爾文收起笑容，有點嚴肅地說道。「我想請你作為人類反擊的象徵，減少漢吉的計畫被抨擊的力道。」

「解釋一下。」

「我們現在擁有的籌碼太少了，既查不出超大型巨人和盔甲巨人的真相，也補不上瑪利亞之牆的洞，雖然對於中央來說，調查軍團仍然有能幫忙減少人口這個優點在，但反過來說，也就代表對於人民來說，我們只是一群把他們家人推出去送死的瘋子而已。」

吐出「幫忙」和「優點」這個兩個詞時，艾爾文的口氣冰冷的讓里維一瞬間繃緊了神經，但他也注意到，艾爾文說到平民時，眼裡有一股難以言喻的哀傷。

頓了頓，艾爾文繼續說道。「既然王政會擔心民眾造反，那也就代表現在的人民因為安全和糧食問題，對政府相當不滿，在這種時候，如果他們知道調查軍團要把活著的巨人帶回牆內，你覺得他們會有什麼反應？」

里維擔憂地陷入沉默，過了好一陣子才又開口。「既然風險這麼高，你為什麼突然同意讓漢吉進行對巨人的實驗？」

聞言，艾爾文猶豫了一下才開口。「王政交給我的人雖然死了大半，但還是不足以解決糧食問題，反正這些遺留在調查軍團的人最終都是得死的，與其再來一次虛假的奪還戰，不如趁著王政不會反對時，讓漢吉試試看能不能調查出什麼。」艾爾文把視線從里維臉上移開，看著酒吧裡飲酒取樂的人們說道。「這個計畫對於大部分的士兵來說，從一開始就是個有去無回的作戰。」

里維恍然大悟。艾爾文的言下之意，是如果這些人注定要死，不如讓他們死得有價值一點。

也許是合理的決定，但里維卻無法不去想，這份所謂的價值，究竟是由誰決定，又有哪些人付出了代價呢？

里維不想苛責艾爾文，他知道艾爾文也在某種程度上付出了代價，而現在，知曉這個決策的意義的自己，也將一起背負這個沉重的秘密，畢竟往後若有誰對這個計畫提出質疑，他將以人類最強的身分，成為漢吉和艾爾文的擋箭牌。

有好一段時間，兩人相對無語，只是對坐著，斷斷續續地喝酒。

「很冷酷的決定吧？如果你因此不想聽從命令參加這次的作戰，我也能理解。」過了一陣子，艾爾文苦笑著開口。

「我相信你的判斷。」里維抬眼望向艾爾文，堅定地說道。「你下的命令，我會好好達成的。」

打從決定留在軍團的那天起，里維就知道艾爾文眼中，有某種讓人甘願相信和追隨的光芒，雖然在地下街混跡多年所養成的直覺，早讓他看出這個男人藏著巨大的秘密，但至少一路走來、艾爾文毫無疑問地證明了自己的判斷力，所以，里維還不想停止追隨那道光。

「那就好。」像是鬆了口氣，艾爾文稍微垂下肩膀說道，然後像是突然想到什麼，「對了，我剛才說的那些，可以的話請不要告訴漢吉。」他揚起一個有點悲傷的微笑，語氣輕描淡寫地補充。

酒吧裡的微光照進他眼瞳又反射出的光，一如往常地吸引著里維去信任，和他要求隱瞞真相的囑託形成了不尋常的對比。一瞬間，里維有點突然地想到自己和漢吉單獨喝酒的那天晚上，那時漢吉眼裡也閃著耀眼的光芒，而那道光和艾爾文的相似、卻又截然不同。

強烈的讓人難以接近、但又移不開視線，無法簡單跟隨，卻也無法克制地，好奇那道光究竟朝向何處。

對於里維是否要趕上他們的腳步，艾爾文總是給予選擇權，漢吉卻不曾過問，有時候里維很好奇，艾爾文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他知道里維總會選擇相信他，又或是其實他想讓里維替自己決定呢？而漢吉的不過問，又是因為默許他在身邊，還是因為她並不在乎？

雖然兩個問題的答案里維都無法確認，卻直覺認定漢吉是後者，因為他總覺得，即使孤獨一人，漢吉也絕不會停止前進。

「……艾爾文，」想了想，里維開口問道。「我和漢吉都平安地帶著巨人回來的機率有多高？」

「硬要說的話，大概四成吧。」

「知道了。」里維簡短地應道，同時悄悄地下定了決心。

To Be Continued.
Written by 清紫_Plurk@rohan03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