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都不過只是生命裡的小事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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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黑澤過了午夜才回到兩人的住處。
已經很久沒有直至深夜才回家,不如說自從同居之後安達就明顯感覺到黑澤推掉了一些工作上的交際應酬,原本這次營業部的忘年會就是如此。
「其實那些應酬什麼的很累啊。」黑澤曾經苦笑著這麼說。過去塑造八面玲瓏的形象,或許也只是想證明些什麼、只是因為「渴望被看見」而做的努力。
「但現在有安達看見我了。」當他們相擁著彼此,黑澤輕輕撫上安達的臉頰,像是要用手指去記憶那份觸感一般來回摩挲,許久,才低低地吐出這份輕嘆,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那雙望向安達的眼神有些恍惚,也有些陶醉,讓安達喉頭一緊。他沒再多說什麼,只是將對方擁得更緊了一些,暗自想著得更加珍惜這個水晶雪球裡的小小世界。
因此那天黑澤的晚歸,確實拉高了安達心中的不安。雖然事先收到對方傳來「抱歉,我會晚點回家,你先睡吧」的訊息,超過午夜依舊不在預期內,反而令人難以入眠。他起身坐到狹小的茶几前,無意識地任憑電視聲響流瀉,等待時間的流逝。
一聽到玄關傳來鑰匙旋轉的聲音,安達刷地站起身來迎向門口,卻在門一打開,連黑澤的臉都還沒看清前就先迎來撲鼻的酒氣。
「優、優一⋯⋯?嗚啊、你怎麼了?」
「清、對不起....噁——」黑澤搖搖晃晃地連站都站不太穩,安達趕緊將他的一隻手扛在自己肩上,順便空出另一隻手把門帶上、鎖起。
「要吐嗎?等等等等一下我帶你去浴室——」黑澤醉得比上次厲害,安達手忙腳亂地想摻扶他進浴室,卻依舊措手不及——
「嘔——」「啊——」嘔吐聲與慘叫聲交雜著在深夜的小房間響起,安達先是感覺到胸口一陣濕熱,然後那片黏稠逐漸淌落,酒味伴隨著消化液的酸氣一股腦湧上。身上穿的是黑澤買的睡衣,柔軟的質感他非常喜歡以至於捨不得常穿。看著身上沾染到的那灘嘔吐物,腦中快速地演練了一遍接下來該做的事,再瞄了一眼牆上的時鐘,安達絕望地閉上眼睛。
「…對不起…」黑澤細小而微弱的聲音悶在安達懷裡,嘴角還有嘔吐物的痕跡。反正都要洗了,他索性握住袖口幫黑澤擦了個乾淨。
「…怎麼沒請其他同事送你?」突如其來的混亂讓安達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如何承接,反射性地將心中的焦慮脫口而出。
黑澤試著想要回答,卻因為酒精導致的暈眩而遲遲無法開口。他大口吸氣試圖壓下那股不斷湧上來的噁心感,原本精緻好看的眉頭皺在一起,泛白的臉色看上去十分狼狽。
就算現在問了也很難回答吧。安達在心裡默默嘆氣,看著黑澤難受的臉,加上這一連串發生的事太過衝擊,反而使他有了一種抽離的冷靜。他讓黑澤就這樣靠著自己,在玄關坐了下來。
許久,黑澤才艱難地吐出一句嘟囔,「不能讓組內的人⋯知道我們一起住這裡。」
安達愣了一下。
啊,那個腳底被小石子刺到的疼痛又來了。
定定地望著懷裡的黑澤和身上的嘔吐物,安達的思緒逐漸飄遠。
從小到大,從周圍的眼光學習到什麼事是被鼓勵的、什麼事則不被鼓勵。他學著把不被鼓勵的部分藏起來,逐漸就藏成了一個透明的人。
與黑澤的關係好像也是如此。
他想起交往之後,彼此暗暗在早晨擁擠的電梯內勾起的手。
約好在離公司有段距離的天橋上一起回家。
在無人的巷間偷一個吻,在黑暗的電影院中交握的掌心。
共享秘密的寂寞,讓人感覺苦澀中帶著甘甜,忍不住想要從中汲取更純粹的美好,再用那份美好餵養寂寞。
但為什麼要是秘密、為什麼只能在黑暗裡前行,那種像是卡著什麼似的感覺,都因為太想繼續與黑澤前進而被選擇性地忽略了。
在長崎發生意外的那天,明明黑澤是他最想要第一個聯絡的人,卻在那個時刻是個完全的局外人,他們在對方生命裡重疊的份量竟然只存在於彼此的記憶裡。
在那一刻他瞬間懂了。從水晶雪球的世界之外看去,他們的關係也是透明的。
那次的事件是一個尖銳的石子,劃破至今以來他們背過身去、小心翼翼守護的真空世界。
而現在,黑澤爛醉後獨自回家這件事也是。
一時之間他不知道自己要對什麼生氣,是對黑澤的逞強、抑或是對自己的膽小,又或是對那份來自外界刺進腳底的疼痛。
——等你回東京,我們就一起住吧。
那句話是一切的起點。
黑澤的語調宛如冬陽,將回憶都染上了溫度。每當他覺得寒冷,便從回憶裡偷一點溫度來取暖。然而一但美好純粹的真空世界被劃破,便再也無法忽視從裂縫裡灌進來的冷風。回憶裡的溫度終究不是現實,陽光未及之處依舊冷冽刺骨。
抽離的思緒,讓意識集中於感官。身上傳來的,是黑澤的重量。
安達偶爾會想起過去自己一個人的日子。畢竟除去家人以外,至今30年的人生裡獨自生活的時間遠遠大於現在這個「與他人共度生活」的時間。無論是喜悅與悲傷都有人能分享與同擔,從另一個人的眼睛裡感受到被看見,也因而完整了彼此,那的確是很美好的一件事。
但卻也會有如現在的此刻,不得不去處理那灘不屬於自己的嘔吐物。
嘔吐物就是嘔吐物,不會因為對方是誰而改變它發酸發臭的事實。不如說,如果是毫無關係的他者,大概也很少有機會幫對方處理這些污穢。
人啊,真的很奇怪。會因為「太愛」,變得渺小而軟弱;卻也因「很愛」,學著擔起肩膀上的重量。
一想到這,腦海中的千迴百轉都化為一聲嘆息。安達費盡力氣才把醉得一塌糊塗的黑澤扛進狹窄的浴室。木造老房子的隔音太差.他還得輕手輕腳地移動,免得大半夜發出的噪音引來隔日鄰居貼在門上的抗議紙條。
那一晚,獨自消化了許許多多之後,安達一邊清洗自己與對方,一邊暗自決定明年一定要和黑澤一起找個鋼筋大樓2LDK的房子。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