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沒有鬼的日子
小碗他沒有暈船。
在清掃擺了遺照和香爐的櫃子時,吳明翰第一百次在腦內跟自己吵架。
他可是個警察,堂堂一個大男人,怎麼可能輕易就暈船。
不要說暈船,他吳明翰連暈車暈機都不會好嗎!
他不是沒發現毛邦羽的心思。
就算他是毛邦羽口中的臭直男,就算他再怎麼鈍感,也不可能沒看到毛邦羽輕閉雙眼向他靠近的那個瞬間……
也許是靠著長年的警察直覺,又或是所謂直男體質的自然的抗拒,他反射性的說出:「欸?這樣可以嗎?」
差點發生的事情被他硬生生中斷了。
他後悔嗎?
廢話!當然沒有後悔,要是親到了還得了,這他初吻耶!
但是在舞池中開心熱舞的毛邦羽,那迷離的眼神和享受模樣,意外的很有魅力……
等等,魅力?
怎麼可能?!
他只是覺得那個整天不是在哭就是一副高傲得要命嘴臉的毛邦羽,竟然也有這樣的一面,覺得有點……新鮮罷了。
「啊你剛剛不是玩得很開心?」
毛邦羽彎起嘴角的弧線,擠出了深深的酒窩。
吳明翰一邊模仿著毛邦羽熱舞的模樣,一邊已經開始盤算,下次該帶毛邦羽去哪裡玩。
他那時候不知道,已經沒有下次了。
毛邦羽真的投胎以後,他花了一段時間才適應家裡少了一個人的感覺。
看電視時沒了旁邊一個毒舌的吐槽,出門時沒有人提醒他帶環保杯環保筷,也沒有人在假日一大早高分貝把他喊醒,只是為了叫他餵小毛吃飯。
有時候,他會一邊滑著手機一邊問著:「你看這個……」
察覺一旁悄然無聲後,他才想起毛邦羽已經昇天了。
那一陣子,他常常會看著毛邦羽的遺照發愣。
不過才幾天前,那個整天在他身邊飄來飄去意見一堆,把他的房間到服裝連內褲品味都嫌過一輪的人,那個像是天生自帶表情包一下子哭一下子笑一下子又跳舞跳到忘我的煩人精,就這樣消失了。
明明這是他冥婚第二天清早最希望的事。
那為什麼,他現在會覺得這個家忽然變得好空盪呢?
「小毛,現在真的只剩我們相依為命了。」
他不會承認自己寂寞的。
他也不會承認,明明看毛邦羽哭過那麼多次,卻會因為他在陳家豪家門口掉下的眼淚而胸口悶到不行,悶到即使揍了陳家豪兩拳,還是揮之不去那種卡在心裡的怪異感。
那一天,他其實發了瘋般的找了毛邦羽很久。
阿嬤家、蚵仔煎店、北瀾宮、Gay Bar、毛邦羽出車禍的地方,他可以想到的地方都找過了。
好不容易,他想起毛邦羽說過他很喜歡河堤邊的夕陽。
而終於看到那個粉紅色上衣捲髮的身影坐在河邊時,吳明翰過度的心跳才終於緩了下來。
看到毛邦羽噙着淚水的訴說自己的夢想,吳明翰不知道為什麼好想立刻幫他全部實現!
但是他做不到。
他只是個臭直男,如何能給他一輩子的愛?
「上輩子你養我,這輩子我養你啦!」
「誰要你養啊?你才是我養的狗咧!ㄅㄧㄤˋㄅㄧㄤˋ!」
看到毛毛笑了,倒在地上滾來滾去的吳明翰覺得,就算毛毛一輩子都會在他身邊繞來繞去、唸唸叨叨,他也無所謂了。
沒想到毛毛卻說走就走了。
留下才剛下定決心的他,和嗚嗚叫著的小毛。
毛毛很快又出現了,卻又很快的把吳明翰嚇到三魂七魄都差點飛走。
「你在哪裡,你不要嚇我,快出來啊,毛邦羽……」
「毛邦……」
當他發現在沙發上有氣無力的毛邦羽變得透明,身體也斑駁不堪時,眼淚立刻滑了下來。
也是在那時候,他才發現,無論自己能不能給毛邦羽他想要的那種愛,他就是不想要他消失,不想要他痛苦傷心,更不想要讓他離開自己身邊。
「我喜歡你嗎?」
在不知道第幾次幫毛邦羽的遺照擦拭時,他問著自己。
「……大概吧。」
在他把小雨傘打開拂去灰塵時,他輕聲說。
又過了好幾個白天與黑夜。
「你好嗎?你好好去投胎了嗎?」
手拈著香,吳明翰按照慣例每天祭拜一次。
「小毛我都有顧好,頭好壯壯的喔!」
「對了我感冒了,阿嬤有拿中藥給我,下禮拜三我會回去吃飯喔,你……要不要一起去?」
「還有……」
「我喜歡你。」
他輕聲說著。
反正這個家裡只剩下他和小毛,也沒有什麼害羞還是尷尬的問題了。
清明節前他回了老家一趟,畢竟警察工作時間不定,於是他早早就回去掃墓。
清明節當天,他一樣蹲點到凌晨,直到輪班的同事來了,他才回家。
他一度希望打開門時,會看見毛邦羽躺在牌位前,用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他。
畢竟是清明節,雖然他不清楚已離開的人們究竟會不會回來,但他心裡是有那麼一絲期盼的。
他甚至去毛邦羽的愛店挑了一套新衣服放在牌位前祭拜。
想當然爾,除了那張笑得天真的遺照外,什麼都沒有出現。
凌晨四點,他扭開熱水洗去一身的髒污與疲憊,和不切實際的期待。
擦乾身子,吳明翰直接走出浴室,隨手抓了昨天剛曬好丟在椅子上的內褲套上。
這時他才發現小毛沒在牠固定的位置睡覺。
「小毛?小毛?」
客廳沒有,電腦桌下也沒有,大概溜進房間了吧。
「小毛,齁找你找很……」
吳明翰呆愣在自己房間門口。
小毛一臉香甜的睡在床邊一雙大腳旁邊。
大腳的主人圓睜著雙眼看著他……的下半身。
「不敢相信!」熟悉的高分貝震動耳膜。
「你居然還穿着抹布內褲?」
毛邦羽一臉精神煥發,身上穿著吳明翰新買的那套淺紫色上衣和牛仔外套。
「你、你、你為什麼在這裡?」
「我……來看我老公啊!」
「啊你……不是去投胎了?」
吳明翰整個思緒混亂,雖然他不是沒期待過,但真的見到毛邦羽現身,他反而不知所措了起來。
「你以為投胎很容易啊?」
毛邦羽盤起腳浮在半空中
「蛤?」
「我上去才知道,原來投胎不是你想投就可以投的,快的三五年,慢的啊,我還見過一個會講日語的老伯伯還在等耶。」
「那你沒投胎為什麼不回來?」
話才說出口吳明翰就後悔了。
「唷~原來老公這麼想我回來啊?」
毛邦羽瞬時飄到吳明翰面前,距離近到吳明翰幾乎可以感覺到毛邦羽的呼吸。
是說鬼也沒有呼吸就是了。
「我……哪有!我只是覺得……你在上面不會無聊嗎?」
「甘安捏~?」
毛邦羽繞著吳明翰一邊飄著一邊上下打量著他。
「不知道是誰喔?每天在那裡說喜歡我的。」
「幹!你都聽到了?!」
「不但聽到了,還聽得一、清、二、楚!」
「順便告訴你,只要你拿起香,連你腦袋在想什麼我都感應得到啦!」
「一下子喜歡一下子不喜歡,我每天聽得耳朵都長繭了,你們直男真的很麻煩捏!」
「就……就因為我是直男,才要好好想一想啊!」
「那你承認你喜歡我囉?」
毛邦羽兩手環住吳明翰脖子,露出一個可愛又甜死人的微笑。
「不……不知道啦!」
吳明翰撇過臉,不敢直視毛邦羽的眼睛。
「不敢相信!你每天對我的牌位告白,現在本人在你面前,你竟然給我說你不知道?」
毛邦羽的身體越飄越高。
「我……我又不知道你聽得到,我以為你投胎去了啊!」
「臭直男,你這樣根本是撩了人就跑!」
「我哪有撩人啦!欸幹,你幹嘛哭啦!」
「虧我下來連阿嬤都沒去見就先來找你,你……嗚嗚嗚……竟然說你不知道……」
「好啦!好啦!我知道我知道,你不要哭了啦!」
吳明翰坐在毛邦羽旁邊,著急的安慰著。
看毛邦羽一直用手背抹眼淚,吳明翰那討厭的胸悶感就回來了。
「你知道什麼!」
毛邦羽轉頭問,還盈著淚水的眼睛直勾勾的望著吳明翰。
「我……」
「怎樣?」
「……」
「膽小鬼!」毛邦羽氣得嘟起嘴巴。
「幹,我堂堂一個大男人,有什麼好怕的!」
「那你說啊!」毛邦羽叉起腰等著。
「就……我愛你啦!可以了吧!」
毛邦羽先是瞪大眼睛,然後瞬間消失。
「毛邦羽!毛邦羽?」
「你跑去哪裡了?」
吳明翰在家裡找了一圈,才發現毛邦羽裹著藍色毯子坐在客廳沙發上。
「齁,哪有人突然就變不見的,害我以為你又回去了。」
毯子裡的人不動也不說話。
「幹三小啦!你要我說我都說了,還生氣哦!」
吳明翰扯開毛邦羽的毯子,只見滿臉通紅的毛邦羽低著頭,水亮亮的眼睛上長長的睫毛眨呀眨,這是他沒見過的模樣。
吳明翰感覺自己心跳又莫名加速起來。
但臭直男畢竟還是臭直男。
「欸幹,你不會是在害羞吧,事到如今,我們都已經結……」
他的聲音消失在一個柔軟冰涼的唇中。
「鬼、鬼就不能害羞喔……」
立刻又把自己包起來的毛邦羽小聲的說著。
而旁邊的吳明翰,呆了很久很久很久……
等到他想起要問毛邦羽什麼時候會回天上時,已經是隔天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