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想和你談論宇宙和天空〉2
雨子(續)
『你知道讓我活著才是對我最大的懲罰。』──高皮條
I know there'll be no more tears in heaven.──〈Tears in Heaven〉
高皮條不會作夢。
他總是一夜無夢,獨自醒來,望著窗外透進來的光,卻只想這樣永遠躺著。
曾經有人問過他,你會想念你妻子嗎,會不會希望他來夢裡看你?
高皮條面無表情的回答:不會。
為什麼要想他?想他,他就會回來嗎?
高皮條想起一個人不是為了讓他回來。
而是為了記起自己為什麼還在這裡。
他不需要夢境,他就隨時隨地都會被回憶捕獲。他是待宰羔羊,用菸酒麻痺自我,透過這般自殘行為,為自己的罪惡感獻祭。
高皮條其實沒有特別想活,他只是還有事情要辦。
年輕時候跟著朋友一起混黑道,二十六歲那年,不忍家鄉的母親傷心,決定離開組織,金盆洗手。就如那首歌唱的。
有一天,咱都老,帶某子逗陣,浪子回頭。
但他沒能帶走妻子。妻子被組織逮住,作為誘餌,高皮條並不打算上鉤,他深知那些人的本性,若是去救妻子,結局也只是雙雙被殺。那樣的話,還不如留下這一條命,日後好為妻子報仇。
他也沒能帶回孩子,他們本就沒有生孩子。因為高皮條怕小孩。
一群群的小孩,羔羊般纖細眼瞳仰望他,安安靜靜,最為馴服乖巧的孩子。他是那牧羊犬,狗吠低鳴,讓羔羊們不敢脫隊。
那就是高皮條在組織內的工作,做一隻看門狗。
負責看守這些,貨物。
從組織叛逃。十二年過去。
高皮條在自由新鎮頂下一間修車廠經營,人們都喊他廠長,無人知道他的真名。他靜靜等待昔日組織裡的仇家找上門來,或許他能順利為妻子報仇血恨,或是被殺,俐落賞他幾顆子彈,他就可以死個痛快了。
所以他在等。
他沒有想到,他等到的死神會是一名俊秀的青年。
那天,高皮條只是循著酒精的氣味,來到了南方海港邊新開幕的夜店。吧檯後那個男人,穿戴貝雷帽跟墨鏡,一身西裝背心跟灰襯衫,談吐得體,笑聲爽朗。
那人自稱阿狗,要他這樣叫他就行。
高皮條便自稱廠長,畢竟這鎮上所有人都這樣叫他。
於是他跟死神,自始自終誰也不知道誰的真名。
他對著吧檯後的阿狗問還有沒有空的包廂。『你遮閣有包廂沒?』他發現阿狗聽不懂,只好用帶著口音的國語,重述一遍。
高皮條偶爾會喊他a-káu。
就算阿狗聽不懂那語言,仍然能記憶,那一聲a-káu,是他名字的發音。
當高皮條摸索到吧檯邊,在那粉紫色水晶吊燈微醺的光線底下,點燃香菸,在冉冉煙霧中,便能見到阿狗端上一杯威士忌給他。面對沉迷於菸酒的自己,阿狗並不會特別多話叨擾,等他想開口時,才跟他說話。
像這樣,偶爾幾句笑語,配酒下肚,剛好。
他於是感覺這裡的威士忌特別香醇,特別讓他流連。
當高皮條在這裡喝酒,總有機率會遇上葉小花,勸他別喝太多。
不過葉小花的菸酒癮可也不輕。於是當高皮條將她的話當作耳邊風時,葉小花也不會太過執著。兩人各據吧檯一方,吞雲吐霧,當阿狗送上酒水,兩人便頗有默契,將酒一杯杯下肚。
高皮條不輕易相信人,人類只要為了利益就會翻臉。但他知道,在修車廠底下跟著他的小毛頭,葉小花跟北村涼平,這兩個孩子不會背叛他。
他其實不是很喜歡小花屁顛屁顛的跟在他後頭,喊他老大,會讓他想起從前在組織裡的日子。但他並不排斥小花對他展露理所當然的崇拜跟喜愛。
因為那個時候,會讓高皮條以為,自己不是一個那麼糟糕的人。
小花那天真而毫無陰霾的笑容,卻讓高皮條焦慮難安,他總感覺那是一面光潔鏡子,照出他的汙穢。阿狗卻不一樣,高皮條知道這個男人,跟自己同樣神秘。
好似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把他們打開來,會發現裡面空無一物。
待在阿狗身邊,高皮條就感到舒適,只因他們是同一類人。
他自以為的。
那一天。
當回憶再次捕獲了高皮條,他藉酒麻痺自我。
當他看見阿狗那擔憂的眼瞳,高皮條一時鬆懈,對人說出了心事。這十二年來的第一次。說了從組織叛逃的這些年,說了妻子的死,說了他是如何憶起那些仰望他的孩子們……如何像一條卑微的野狗,苟且偷生。
他知道這些話,被這個人聽了,也許會從此厭惡他。不過,也許他其實想要被唾棄,那樣,他就可以面對自己的罪。
「我原本想要忘記的了……」
高皮條沒有哭。
他只是痛。
而美好的酒精抹去了他的痛。酒杯從未空過,阿狗始終為他斟滿,向他敬酒,那玻璃杯碰撞的脆響,很是好聽。
不挽回,而是加劇他的自殘。
那讓高皮條感到高興。這就是,他需要的。
當高皮條一夜無夢,獨自在宿醉的頭痛裡醒來。
他躺在房間,望見地板上遺留的手槍彈夾。他一瞬間便想通阿狗為什麼陪他喝酒,為他斟滿酒杯,聽他訴說心事。
為什麼阿狗準備殺他。一切都只因為他是高皮條。
這就是,高皮條需要的溫柔。
他終於等到了。
在那粉紫吊燈微醺的光線底下,一切依然是高皮條所熟悉的風景。
高皮條站在夜店吧檯前,看副店長王芯瑩站在阿狗身旁,親切招呼客人,看小花在喝酒,跟阿狗閒聊瑣事。看見,阿狗如往常對他爽朗大笑,對他親切的送酒。
好像什麼都沒有變。什麼都還沒有發生。
還是一樣友善的阿狗,還是一樣,跟他氣味相投。
此刻在阿狗眼瞳深處,透出殘暴物種才有的殺意。作為曾經的黑道,高皮條嗅得到任何一絲氣息,那是他最熟悉的。他靜靜凝望阿狗那雙正在調酒的,漂亮的手,如果是死於這雙手,大概還不賴吧。
其實高皮條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在這裡。
昨晚是最佳的開槍時機,阿狗只需將酒醉昏迷的他帶到荒野,槍斃,直接就地掩埋。阿狗卻送他回家,刻意留了彈夾給他看見。
難道阿狗就想光明正大的取走他性命,想看他無恥的為自己的罪行辯解,想看他在槍口之下求饒?組織的人,什麼時候幹事也這麼講求形式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阿狗想必是會失望了。
因為他會欣然赴死。
高皮條喝得比平常還要少,菸卻抽得比平常多,手指偶爾滑過玻璃杯緣,腦袋裡什麼也沒有想,空盪盪的。
他只是在等。就跟這十二年來一樣,慢慢的,等。
等夜店吧檯吊燈的粉紫色光芒熄滅。
高皮條跟在阿狗身後步出夜店,兩抹黑暗潮濕的身影,沿著灰色樓梯緩緩走往頂樓。雷電大作,淒風苦雨,白色閃電劈裂了黑暗的天空。
當阿狗掏出手槍指向他的瞬間,高皮條靜靜的看他。
看阿狗臉龐顯露從未有過的憤恨,聽他咬牙切齒訴說過往,他才明白,阿狗從他昨日的自白推論出,他就是當時身在人口販賣組織的成員。縱使十二年前他們誰也不認識誰,可組織存在過的痕跡不會抹消。
原來阿狗的妹妹,是當年他所看守的那些商品之一。
高皮條是共犯。
高皮條原以為他等到的會是組織裡追殺過來的人,他會跟那些人舉槍相對,如果能被乾脆地殺死,更好。那樣的話他就可以說,我是為了妻子而死的,這是我對妻子贖罪的方式。
結果卻是這樣。
面對阿狗那思念妹妹的哀慟眼神,高皮條陷入了迷惘。他想要贖罪,不論是對妻子,或是對那些孩子。
可直到現在他才明白,他這麼一條爛命,哪裡贖得起。
那些自殘的作為不過是為了讓自己好過。這些年來他究竟在等待什麼,不敢給自己一個痛快,還貪婪的盼望英雄式的死法。笑死人了。
他太慢知曉何謂贖罪的意義。
如果他真的想要贖罪,他就應該──
「如果我們兩人之間只有一個人能活,那個人必須是你。」
但是在那之前,高皮條想抓住人口販賣組織的老大,交付法律制裁,讓組織瓦解,他想相信法律是解救那些孩子的方法。
「在那之後,你可以殺我。」
如果阿狗還願意給他一個機會,他自然感激萬分。
但若不願意,也就罷了,他沒有打算抵抗。近在眼前的死亡,或許就是高皮條最深的期盼。就到這裡了,他長久的苦難終於能夠結束。
如果阿狗決定扣下板機。
高皮條卻看見阿狗的遲疑,看見那恨意無從下落,羞憤,狼狽的模樣。
看見阿狗在漫長的掙扎過後,終究放下了槍。
「暫時合作。」阿狗深黑的眼瞳望他,「但在這一切之後,你的命,歸我。」
他跟這位青年死神暫時達成了協議。
高皮條真沒見過這樣溫柔的死神,彷彿死亡還可以分期付款,延後償還。
後來他們一同計畫該如何逮住組織老大。高皮條發現阿狗並不躁進,行事作風相當謹慎。畢竟,他都隱姓埋名等了十二年,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當他發現阿狗絲毫沒打算將自身的生命安全列為考量。他於是知道,阿狗跟他一樣,都是早早就放棄了自己的人。
後來阿狗特地送他一把槍,叮囑他行事小心,注意安全。高皮條收下了,直覺得好笑,哪有人這樣關心仇家的?但在這樣的關心底下,他覺得自己這條爛命,好像,稍微珍貴了起來。
高皮條其實不想讓阿狗涉足任何危險,於是兩人幾次討論,都沒有共識。他們討論的時候,不慎被王芯瑩聽到,她是阿狗信任的人,所以高皮條也信。
高皮條看著阿狗安撫悲傷的王芯瑩,他於是明白,還有人惦記阿狗,比起沒有牽掛的他,阿狗的命,比他重要太多了。
若是阿狗的妹妹還在,或許就會像這樣吧。
也許他就能跟阿狗以不一樣的方式相遇……
可那畢竟只是痴人說夢。
阿狗之所以來到自由新鎮,開設夜店,就是想透過夜店這種資訊流通快,龍蛇雜處的地方,來收集關於組織的情報。況且菸酒對他們這種人來說,是相當好的餌食,而高皮條也的確上鉤了。
兩人發現鎮上有間脫衣舞酒吧相當可疑,高皮條憶起從前,組織底下也有經營這樣的酒吧。縮小了範圍,他們離目標似乎越來越近了。
高皮條知道,這表示他離自己人生的終點越來越近了。不論最後是死於警察、組織或是阿狗的槍下。怎麼樣的死法,其實都是一樣的。
只是高皮條的命早已歸了阿狗。
他仍然希望,他的死亡,能成就阿狗的復仇故事一個圓滿的結局。
那一天。
高皮條到了夜店,吧檯後卻不見那個對他微笑的阿狗。
王芯瑩慌亂的拉著他到角落,將阿狗留下的信交給他。那是一封告別信,信裡對王芯瑩說,自己要暫時離開這座城市,事情處理完就會回來了。
高皮條焦躁了起來,他知道這不尋常。
阿狗什麼都沒對他說。阿狗不是這樣躁進的人,之所以破壞原定計畫,選擇一個人單幹,肯定是出了什麼問題。也許阿狗現在已經去了脫衣舞酒吧……高皮條不會忘記當年組織是如何以妻子作為要脅,那些人會用的招數不過就這幾種,想來這次也一樣,鎖定的目標,八成就是眼前這女人。
王芯瑩嗓音顫抖,眼神堅定的質問。
「你知道他去哪裡了吧?你帶我過去!我要見到我家店長,告訴我他在哪裡!」
「啊妳過去可以幹嘛!阿狗就是不要我們遇到危險,妳去了又可以幹嘛?」
高皮條沒忍住對他大吼出聲,他實在不懂為什麼這女人要去送死。到底懂不懂阿狗寧可犧牲自己也要保全的是什麼。
「……膽小鬼。」王芯瑩咬牙切齒的說。
「什麼?」
「我說你們都是膽小鬼!」王芯瑩氣憤得雙肩顫抖,淚水不停滑落,「到底懂不懂我們這些被你們留下來的人是什麼心情?你以為……要是你們真的出了什麼事,我們只要嘆口氣說,好難過喔,然後就可以繼續生活下去嗎?」
高皮條愣愣地望著她。
被留下來的感受,他是再明白不過的啊。
高皮條始終認為自己當年不去救妻子是一個錯誤。
那不是什麼要留著命為妻子報仇,事實的真相就只是,高皮條因著自己的軟弱跟恐懼,而捨棄了他深愛的妻子。他就算死了,也不足以對妻子賠罪。
那條通往頂樓的樓梯,高皮條走了十二年。
當他抵達刑場,善良而溫柔的死神卻對他寬容,延後他的死期,在那之後每一天都是折磨。每當他感受到來自他人的溫暖,阿狗的,葉小花的,他就覺得自己不值得被這樣愛著。
可是,當他踏上最後一坎階梯。
從來不曾作夢,午夜夢迴時也不曾再次見過妻子的高皮條,卻在那一刻見到妻子對他溫柔微笑,雙手輕輕捧住他冰涼的臉頰,對他說。
『我原諒你了。去贖罪吧。』
要說那是妻子的現身也好,要說,那只是高皮條在尋找苟活下去的藉口也好。
逐漸明晰起來的,是高皮條想要贖罪,想要為他人做些什麼的念頭。
「在我看來,你們根本什麼都不敢承擔,也不相信別人,根本就是膽小鬼!」
王芯瑩憤怒的哭著,對高皮條如此吶喊。
她說得一點也沒錯。
曾經的高皮條貪生怕死,此刻,王芯瑩卻不顧一切的只想保護阿狗。
……也許還來得及。
也許這次會不一樣。
當高皮條跟王芯瑩闖入那一場暴雨之中。
他們見到的是阿狗,跟他腳邊的一具屍體,那張臉,正是高皮條仍然記得的組織老大。而那猶然挺直身體,渴望在暴雨之中站到最後一刻的,是中彈負傷的阿狗。
他們見到的是阿狗笑著對他們告別。
最終,副局接收請求,將阿狗擊斃。一個警察,將一個殺人犯擊斃。
槍響穿透了暴雨,重重落在心底。
王芯瑩跪在阿狗身邊,崩潰大哭。副局放下了手裡的槍,低頭啜泣。高皮條面無表情,靜默的站在一旁,跟他們形成一個三角形環繞在死去的阿狗身邊。
他們共有了這一切,但一切都將被這場暴雨永遠淹沒。
……來不及。
果然還是一樣。
「我們家店長……就拜託你了。」
王芯瑩哭著對高皮條說。
而副局將那具被阿狗殺死的無名屍帶走。
暴雨中,留下高皮條伴著阿狗的屍體。
高皮條顫抖著手,試著點燃香菸,大雨始終澆熄火焰。他彎下身來,試圖用自己的背擋著雨。他出神的凝望阿狗的臉,那張臉很放鬆,微笑,像是在仰望一望無際的晴空。
我的命還在你手裡啊。阿狗。
你說你原諒我了,那是什麼意思。……我們都是自私的人,可惜這次被你搶先了。你這是存心讓我活下來嗎,你肯定是故意的吧。
因為你知道,讓我活著才是對我最大的懲罰。
高皮條將阿狗落在地面的槍拾起。
他卻發現,彈膛裡面根本沒有子彈。這是一把沒有子彈的槍。舉槍半脅迫副局開槍殺他,不過是虛張聲勢。
因為沒辦法對自己開槍所以才……
我們都被你騙了啊。阿狗。
高皮條俯身將阿狗抱起。
依稀想起從前,每當他喝到醉爛如泥,阿狗總空出肩膀來讓他依靠,送他回家。現在,已經不會再有人為他那樣做了。
轟然落雷,蒼白雨水,暴雨吞噬了世界的所有聲音。
高皮條抱著阿狗,一步,一步地走。高皮條不是沒有幫組織埋屍善後過,眼前這一條人命並不歸他,但為什麼他會覺得這麼的痛。
雷雨交加,跟頂樓那時一樣的天,只是更近夜晚。
高皮條抓著鐵鏟,慢慢的掘著洞。一鏟,一鏟,將濕潤的土壤鏟起,堆在旁邊,漆黑的洞逐漸陷落。高皮條覺得自己在掘一個墳墓,一個同樣屬於自己的洞穴,於是他也可以在裡面安睡。
雨水洗去了鮮血與髒汙,此刻的阿狗全身潔淨,如初生嬰孩。
高皮條抱起他,慎重的,輕輕將阿狗放進去。
他凝望著那張臉。
然後,一鏟,一鏟,將剛才費盡力氣挖出的泥壤,回歸原位。一切都沒有改變,一切都是徒勞。他望著土壤逐漸覆蓋阿狗,覆蓋過他最熟悉的那張臉,那張,帶著微笑的放鬆睡顏。
阿狗,晚安。
高皮條還是常常去南方海港邊的夜店。
看吧檯後的王芯瑩,跟從前一樣,親切的招呼客人。
高皮條會記得阿狗最後的交代,他說,希望他可以好好照顧他的夜店員工。他會的。不用阿狗說,他也會的。
從前小花總吵著想要修車廠的員工旅遊,終於順利成行,小花跟北村還約了些朋友,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前往海邊。
高皮條默默站在沙灘上,看遠方的葉小花跟李子瑄,肩並肩看海的背影。看遠方的北村涼平跟王芯瑩站著說話,看副局跟顧輕舟,在海水裡追逐。
在他們前方,是一片無邊無際的藍天白雲。淺金質的太陽,閃著波光溫柔的海。
在他們臉上,都是微微的笑容。
今天天氣很好。一切都很好。
葉小花嚷嚷要拍照,於是高皮條跟北村涼平,修車廠三人一起拍了張合照。
旁人總說,他們看起來就像一家人一樣。高皮條聽了總是微笑。
高皮條將積蓄全數存入修車廠戶頭,進貨大量修車器材,買了一輛貨車,要給員工用的。十二年了,他即將再次遠行。他的行囊很簡單,身上的黑色連帽T桖跟長褲,七星香菸,跟小花、北村的合照,以及,一把卡賓步槍。
他站在修車廠裡,從前,面對兩個不愛回家的小毛頭,他總是一個人在這裡待著。此刻,他站在他最常待的位置,慢慢地抽菸。他不打算跟任何人告別,只留下一封信,給小花。
『我事情處理完,就會回來了。等我。』
那是最後一天。
他跟葉小花的最後一天。
高皮條不是一個幸運的人。他沒辦法去賭身邊的人平安無事的機率,如果組織裡還有人知道王芯瑩的存在……他不知道那些人,在知道老大被殺以後會採取什麼樣的行動。
高皮條踩熄了香煙。
他將卡賓步槍扛在肩膀,走出修車廠,陽光灑落而下。
高皮條踏上殲滅組織餘黨的旅程。一瞬間他想,這多像從前阿狗留信給王芯瑩那樣。不一樣的是,阿狗是去死的,但他不是。
他的命,是歸阿狗的。
這條命在保護好王芯瑩的這個諾言實現以前,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死的。
曾經高皮條想要金盆洗手。
想帶對他萬般溫柔包容的妻子回鄉,一起經營修車廠,過上無趣但踏實的生活,就此終老。
果然是他把一切想得太簡單了吧。他見過阿狗的毀滅,他這般罪人又怎有資格寄望過上平靜生活。曾經他是人口販賣集團的看門狗,是加害那些孩子的共犯。
曾經把自己弄髒的人,這輩子就只能走在泥巴路上。沾染泥巴的手,無法再次洗淨,他注定只能用同樣的方式,償還自己的罪。
高皮條持著卡賓步槍,第一次親手殺人。
他不是想為妻子、為阿狗復仇,更不是想為自己復仇。他知道他殺死的人也有家人,這會是個無解的復仇迴圈,但他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他無所謂。他只是想讓一切罪行到此終結,想讓組織造就的傷害結束。
縱使他就這樣無聲無息的死在外邊,小花也不會知道,只會當他依舊在自己的旅程上遠行,於是高皮條就可以永遠活著。
高皮條慢慢找上組織的人,以自己的方式解決。
無聲埋伏在黑暗之中,以狙擊步槍射殺,他全身潔淨,鮮血從不沾染到他。伴隨他越來越熟練於殺人,內心的擾動也就漸趨於平寂。
當高皮條開槍射殺最後一個目標。
他以為他會高興的。那瞬間他感受到的卻是強烈的失重感,彷彿從頂樓狠狠的墜落。狂風呼嘯在他耳邊,彷彿他趕赴阿狗即將死亡的那一場暴雨,此刻他感受到的,卻是比那時更加死寂的寒冷。
無所謂了。
阿狗,答應你的事,我做到了。
但是我還有答應小花的事,我答應過他,我會回去見他的。
我不像你欺騙王芯瑩你還會回去。我跟你不一樣。
高皮條走海路偷渡回到自由新鎮,回到他最熟悉的城。
他見到的卻是被殭屍包圍淪陷的城。高皮條艱難的殺出一條血路,當他回到修車廠,空無一人,唯有一封葉小花留下的信。一段時日前,疫情剛爆發,他就跟李子瑄逃到國外,盼望,有一天還能相聚。確定小花應該是平安的,終於讓他鬆了口氣。
但王芯瑩呢?北村呢,王芯瑩一定是跟他在一起的……
通訊全斷,物資水電缺乏,城鎮到處都是空屋殘瓦,人類彷彿憑空蒸發,馬路上只有殭屍的身影,被啃咬過的人體斷肢,乾涸血液。
熟悉的城卻見不到任何熟人,只剩下阿狗的墓碑是高皮條的唯一座標。
高皮條想找到方法聯絡北村,想搞到車子,武器,想獲得更充足的彈藥資源,想移動到更遠的地方。
後來,高皮條尋到一處安全區,遇到從前認識的,醫院的小柯。
於是他暫時加入安全區生活。每當眾人外出收集一些生存物資,高皮條便跟著一起行動,一路上隨手幫忙殺殺殭屍。起初,誰對誰都不信任,人與人之間充滿了懷疑,表面上分工合作,心底卻總對人戒備。
時日一長,他卻也逐漸感受到這些人的善良。
綁著長髮辮的女孩,西洛,雖然性格膽小畏縮,好似特別怕他,但是知道高皮條愛抽菸,出外要是找到了香菸就會默默蒐集起來,再全部送給他。
抽菸可以讓高皮條心情平靜,可以讓他回到那海港邊的夜店,如從前那樣一支菸一杯酒……同那爽朗大笑的阿狗說話。
那一天。
其他人外出回來以後,他們說遇見了疑似是其他安全區的人,對方自稱北村涼平。高皮條立刻衝上車,直奔他們所說的方向,在附近找到了一處安全區。那裡的人頗有戒心,看見陌生的車輛靠近,便開槍示警。
但高皮條看見了北村就在人群之中。
高皮條踏下車,感到許久不曾有過的歡快,笑了起來。
「怎麼,一段時間不見就認不得我了?」
「廠長──!」
北村又驚又喜的大喊,滿臉喜悅地朝他奔來,笑得就像從前那樣晴朗。
小森糰子──北村的那個警察朋友──也在這裡,從他口中聽聞副局已經死去,讓高皮條很是意外。他以為那男人會活下來的,那個送阿狗下車的人……不過,也是,畢竟是在這樣的世界……
高皮條跟北村涼平為彼此點燃一根菸,就這樣靜靜抽著。
初見時的喜悅很快消散,高皮條凝望北村的側臉,見他滿臉鬍渣,眼神蒙塵,一張臉飽經磨難的憂愁,跟從前完全不一樣。
「王芯瑩呢,怎麼沒跟你在一起?」
「他死了。」
高皮條望見北村低頭,深吸一口菸,火光在黑暗裡明滅。
高皮條沒再多問任何一句。為什麼會死,什麼時候死的,死前有沒有交代什麼,全都,全都不重要了。
他死了。
就是這樣明確的三個字。王芯瑩已經不存在這個世界上了。
……是我害的嗎?
因為我沒有留在這裡,所以王芯瑩才會死。
高皮條將自己的彈藥資源分給北村,他相信北村的用槍能力,畢竟是跟糰子學過槍術的,他相信北村可以自保,用不著他擔心。組織餘黨已經殲滅,而小花在國外,暫時也見不到面。這場殭屍疫情一時半刻也不會結束,說不定永遠也不會結束。
別人過日子是為了生存,為了找到親人朋友。他呢。他沒有要找的人了。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在這裡。
他好像總在重複相同的事情。不論是妻子,阿狗,王芯瑩。他想保護的人,一個接一個死亡,無法回逆,不論他做什麼都無法改變。
高皮條跟北村簡單話別,上了車,回到自己原本待的安全區。
這裡的戰力並不多,大多是需要被保護的普通人。高皮條看得出來眾人的焦慮,他們在知道他找到了熟人以後,都開始擔心他會離開這裡,去那裡生活。
安全區每日預定外出蒐集物資的時間到了,眾人準備分頭行動。納瑞亞預定搜查的區域,是南方海港一帶,於是高皮條帶上槍,同行保護他們。
一行人到了那泛起大霧的海港邊。
他們走進那舊倉庫改建而成的夜店,納瑞亞在前面持槍開道,槍上的燈照亮了前方,而高皮條持槍殿後。久違的,踏進這間熟悉的夜店。蛛網閃著纖細的光,傾倒的酒櫃,垃圾跟玻璃碎片,碎裂在地的紫水晶吊燈。
但一切還是讓高皮條感到那麼熟悉而懷念。那麼……讓他安心。
高皮條走到吧檯前,放下槍,沒有照明,眼前漆黑一片。高皮條摸索著口袋,跟從前一樣,點燃一根菸。在黑暗裡摸到了吧檯,將手輕輕擱在上面。
彷彿,下一刻空氣裡就會傳來搖著酒的聲響,液體跟冰塊落入玻璃杯……阿狗會衝著他笑,將一杯酒放到他面前……
阿狗。
答應你的事,我一件也沒有做到。答應你,會常來你的夜店光顧,答應你,會好好照顧你的夜店員工。結果王芯瑩死了。
恨我嗎?
恨的話,我就爛命一條,要就拿去啊。你來拿去啊。
恍惚間,他看見了阿狗。
菸灰掉落,燙著手指,隱隱作痛。
「廠長?」
那不是阿狗的聲音。
高皮條看清站在吧檯後的人不是阿狗,而是納瑞亞。
他槍上的照明燈,微微打亮了他的臉。他只是,剛好跟阿狗一樣,戴著貝雷帽跟墨鏡,若不是在夜店這裡,高皮條是不可能誤認的……畢竟,他們兩個一點也不像。
阿狗愛笑,不管什麼時候總是扯著嘴角,說些玩笑話鬧人。納瑞亞卻不愛笑,不管什麼時候總是沉著聲音說話。對高皮條卻特別容易釋出善意,遇到什麼事情就找他商量,他說什麼他就信什麼,眾人分頭探查的時候,也總想跟他一起行動。
堂堂一個跟自家部隊失聯的特務少校,搞得像他的小跟班。
面對這少校對他投以近乎天真的信任,實在讓高皮條想笑。
不過,貴為少校,在這種惡劣的環境想要求生,跟著高皮條總是沒有錯的,畢竟他能殺殭屍,也能殺人。於是他也沒打算去破壞這個平衡。
我這麼一個殺人無數的罪犯,在末日,反倒成了那個還有點用處的人了。
那就把我的這條命拿去用吧。
納瑞亞想去探查政府機關,想找到造成這波殭屍潮的源頭,甚至是,找到離開這座城鎮的方法,這座四面環海的島嶼,走海路離開需要的船隻。高皮條沒什麼意見,他有槍,有武力,會是探查時候的助力。那就順手幫個忙,回個人情,換他做個納瑞亞的小跟班。
於是,他們跟其他安全區幾個具備武力的人,包括北村,一起組成隊伍調查。納瑞亞組織情報的能力很強,很快就掌握方向,關於政府當初疑似在做人體實驗,卻產生異變,病毒擴散,造成殭屍出現。
他們疑似尋得了關於解藥的線索,如果能找到相關的研究室,甚至是疫苗或解藥。自由新鎮可以恢復原本的平靜。
人類可能得救。這個消息讓他們大大振奮。
高皮條久違的被激起了情緒。
他要找到解藥。
只要找到解藥,就可以幫助許多受苦受難的生命。高皮條前半生所背負的罪,並不會因此消失,但至少,他的人生並不只有罪孽,至少他對人類,對這個世界,還可以有一點貢獻。
他這條爛命,就這樣燃燒剩餘價值吧。
於是高皮條更積極的投入調查,跟著納瑞亞一起出生入死。
那一天。
安全區裡的黃美娟倒下了。
起初以為是小感冒,身為醫師的小柯,先讓他吃抗生素,觀察病況,卻越來越嚴重,持續發燒,劇烈咳嗽。安全區本就沒有什麼醫療資源,也無法確認病因,所有人看著他一天一天的虛弱下去,大家都安慰他,一定會好起來的。
但是高皮條知道,不,所有人都知道,黃美娟已經要死了。
那個夜晚,在安全區其他人入睡以後,黃美娟單獨將他們找來。他臉色慘白,虛弱的撐著身體坐在椅上,仰頭望向他們,將一把手槍交給小賈。
「小賈……可以拜託你給我一個痛快嗎?」
高皮條站在旁邊,不發一語。小賈跟小柯詫異的面面相覷,小柯搶先急急地說。
「阿娟,你先冷靜……我們還有別的選擇,你不要現在就放棄啊……」
黃美娟望著他,「如果你們不願意,我會離開這裡。」
「你這個樣子要怎麼離開啊!」
「所以我才希望你們可以送我一程啊!」
黃美娟激動大喊,劇烈的咳嗽,好一陣子才壓下來,淚水奪眶而出。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被病毒感染,我可能會變成殭屍攻擊你們……我知道我沒救了,我不想拖累你們……我也不想讓你們看到我變成那樣……」
黃美娟輕閉雙眼,虛弱地哭泣。
「對不起……可是我真的不敢自殺……你們可以完成我最後的心願嗎?我只能拜託你們了,求求你們……拜託……」
始終靜默的小賈,凝視黃美娟哭泣的臉。他握緊了槍,柔聲地說。
「我知道了,阿娟。」
黃美娟愣了一下,回望他。
微笑。
「……謝謝。」
黯淡的黑夜,眾人已然入睡的安全區裡,只有黃美娟劇烈的咳嗽聲跟艱難的呼吸,小柯走到倉庫,取出嗎啡跟安眠藥,回到了黃美娟身邊,悲傷得緊皺著臉。
「對不起……我這個做醫生的,只能這樣盡量減輕你的痛苦……」
黃美娟服下安眠藥,虛弱的靠在椅背,讓小柯為他施打嗎啡。
小賈在黃美娟面前蹲下,仰頭看他。
「阿娟,你有想要去哪裡嗎?」
黃美娟小聲地回答,「可以帶我去那片草地嗎……這樣你們……善後比較方便,也不會被其他人聽到槍聲。」
「好。」
黃美娟的眼淚不斷滑落,輕輕的對他微笑。
「這段日子謝謝你的照顧,祝你……祝你長命百歲。」
小賈將黃美娟背了起來,緩緩走出安全區。小柯以及高皮條跟在他們後頭。
高皮條靜默的在黑夜裡走著,就如從前得知妻子的死訊,就如從前阿狗置身的那一場暴雨,高皮條自始自終都是旁觀者,旁觀他者的死亡,彷彿那些痛楚都與他無關,他只是一個過路人。
高皮條卻想起,黃美娟在安全區為眾人忙碌準備伙食的背影。
為什麼好人總是不長命。
他忍不住仰頭。模糊的視野裡見到的是一片漆黑深沉的天空,這一切彷彿一場太過漫長的惡夢,而他只是還沒有醒來。
他們走了很久,終於抵達遠方那一處草坡。
小賈將黃美娟輕輕放在草地上。安眠藥藥效已經發作,於是黃美娟不再痛苦咳嗽,不再流下眼淚,雙眼輕閉,呼吸變得緩慢而規律。高皮條踏在草地,知道不久後,他的任務就是掘開這土壤,挖一個洞,就像那個時候……
小賈取出手槍。
小柯痛苦的皺起眉頭,別開了臉。但高皮條沒有移開目光。
他看見小賈抓著槍的手,垂在身側,不停顫抖。這個向來行事冷靜,不露情緒的男人,此刻臉龐猙獰。一片廣大而沉靜的草原,僅有小賈仍在掙扎的急促呼吸。
時間流逝而過。
他舉起槍,柔聲說道。
「阿娟,晚安。」
納瑞亞跟高皮條等人加快了調查的腳步。
他們禁不起等待。他們沒日沒夜地追查,終於找到關鍵線索。當年製作解藥的團隊研發主任,跟軍隊最終的撤離點,就在海港貨運區一帶。那裡說不定留有解藥配方,或至少,有可以離開這裡的船隻。
但取得這最後線索的代價,卻是高皮條在搜查的時候,不慎被殭屍咬傷腿部。
被咬傷的事情沒有讓任何人知道。高皮條回到房間,拉起褲管,看見小腿血淋淋的傷口,殭屍鮮明的咬痕。他急促的呼吸,全身發抖。
像我這樣的人也怕死嗎?
一直以來,總想著還有答應人的事情要去做。
說到底,那只是不斷在尋找苟活的藉口……
曾經想找到解藥拯救人類,現在要被拯救的人卻是自己了。高皮條的行為,不再是為了成就他人,他只是個徹底的利己者,命運大概容不得他想當個英雄的盼望。
高皮條從安全區的倉庫,拿了些繃帶跟止痛藥,暫時壓著,沒有告訴任何人。像他這樣的人,是沒有資格浪費更多醫療資源的。安全區眾人壓力都很大,沒必要給他們增加精神負擔。
高皮條獨自一人閒下來的時候,就一直在觀察傷口變化,如果自己的身體出現異變,他會立刻自我了斷。
明天就是跟北村去海港搜查的日子,有沒有救就是賭明天了。
只能把希望寄託在那個解藥上了,趁我還沒有變成牠們之前。
明天。
當高皮條跟北村到海邊,抵達一艘巨大擱淺的船隻最漆黑的核心深處。
……根本沒有解藥。
他們踏遍無數血路,最後,最後,找到的就是這樣的答案。
解藥只是謊言,是研發主任用來欺騙軍隊,為自己製造剩餘的利用價值,以便被軍隊帶著逃離這裡,以求活命的謊言。但船隻發生事故無法出海,臨死之際,那研發主任還渴望留下遺書,於是,就是他們此刻所求得的答案了。
高皮條瞬間感受到了恨,但,他又有什麼好恨呢。他們都怕死,他其實跟那個粗鄙的傢伙沒什麼兩樣。
北村的聲音沉沉的,「……我們回去吧。」
「嗯。」
船艙深處,無數的殭屍持續朝他們湧來,北村持槍走在前頭,為高皮條殺出一條血路。他們回到入口,北村沿著樓梯攀爬而上,到了船艙外。高皮條卻使不出力氣。北村心急的在上方朝他伸出了手,同時以槍清除在高皮條身後的殭屍。
殭屍層層疊疊在高皮條腳邊,惡臭的膿血飛濺上他身體。四處堆滿殭屍殘骸,地面流滿血液而滑溜,令人作噁的腐臭氣味蔓延。船艙深處傳來的殭屍叫聲迴盪,恍如地獄鬼怪,要將他拖下去剝食殆盡,令高皮條感到恐懼。
已經可以了吧,高皮條。你掙扎的樣子真的很難看。
沒有解藥,就算出去了又有什麼用。同樣都是死,留在這裡給殭屍咬也沒有差……
高皮條仰望,在扶梯上方滿臉焦急,想拉他出去的北村。
這個跟他毫無血緣關係,不過是從前偶然來到修車廠作學徒的北村涼平。這個雖然不常跟他說真心話,卻總是惦記著他的北村。像個不愛回家的孩子,跟他從前一樣,一個人在外貪玩,讓留在家裡的人為他擔心。
何其有幸。
像我這樣的罪人,到了最後這一刻,還有人願意對我伸出手。
高皮條朝北村伸出了手,使盡全力攀爬扶梯,北村也奮力將他拉了上來。兩人跌在船艙外頭,渾身是血,北村身上都是殭屍的血,而高皮條身上,多的是他自己的。
「廠長!廠長你被咬了嗎……」
北村扭曲著一張臉,像是要哭出來的小孩子。
「嗯。」
「沒事,沒事的,我們先躲起來……」
北村攙扶高皮條一跛一跛的艱難行走,兩人躲到海港邊的鐵皮倉庫內,北村清除了附近的殭屍,讓高皮條在地板坐下歇息。
「我、我現在就回去叫小柯來幫忙,他是醫生,他一定有辦法的!」
「嗯。」
「你要等我喔!你……你一定要等我,我馬上就回來!」
高皮條靜靜看著北村轉身急速奔跑而去的背影。
他知道北村會回來。畢竟,他可是北村啊,是那個跟著他那麼多年的小毛頭啊。高皮條低頭打量身上的多處咬傷,他還在持續出血,火燒般的疼痛跟刺癢蔓延全身。
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救了。
高皮條從背包裡取出紙筆,留下給北村的字條。
『我先走了。沒辦法幫你照顧芯瑩,因為她在天堂,而我不屬於那裡。』
他知道,失去王芯瑩的北村,已經不能再失去任何人了。
可是他沒有辦法了。
高皮條見過無數人的死亡,別人下手的,他下手的。他知道,像小柯跟北村那樣的人,禁不起再次看見自身的無能為力。那樣沉重的東西,他不要任何人為他扛。
倘若死得這般難堪,是對他的懲罰。那麼,自己造的業,他就要自己來背。
高皮條撐起了身體,拖曳著步伐,一步,一步,緩慢的走往倉庫外。
倉庫裡的泥壤孕育了挺拔大樹,宛如一片蓊鬱森林,藤蔓植物繚繞,鳥語花香,美麗的樺斑蝶揮動翅翼,緩緩飛舞。
陽光從屋頂的破洞照射進來,在森林裡落下了許多光的通道。高皮條緩慢經過那些芳香與寧靜,那些光與影。
這條路他彷彿走了一生。
最終,他踏到了陽光底下。
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他坐下來,摸出一根七星香菸,點燃。
懷念的氣味。讓他想起跟安全區眾人一起躲雨,接過他們遞來的香菸。想起在夜店吧檯前陪他喝酒的葉小花,想起,微笑端上一杯威士忌的阿狗。
他從口袋裡翻出,始終帶在身上的,在海邊跟小花、北村的合照。照片裡,他伸手抓著兩個小毛頭,他們全都露出了笑容。
看起來真的就像是一家人一樣。
高皮條將香菸觸在相片上,直到火光的熱度逐漸融蝕掉了高皮條的臉,化為一個空空的洞。
想起阿狗離去的那一場暴雨。
想起先走的那三人,如今應該開心的在天堂團聚吧。暴雨裡四人共守秘密,如今只剩他一人。想起阿狗那時哭得那樣狼狽,卻又逞強的笑。
阿狗。
我這條命那時候早該被你收去,你卻讓我留了下來。
有時候我真羨慕你啊,阿狗……
殺了老大,保護了重要的人,就連了結自己,都可以做得那樣乾脆,你做了我始終做不到的事……還真的是像你說的那樣,你想要,像個英雄一樣,帥帥的死去。
你是英雄,你一直都是。
而我自以為想拯救世界,最後連自己的命都救不了。這條爛命還是一點意義都沒有,什麼也沒有留下。
……阿狗啊,我和你差得遠了。
高皮條輕閉眼睛,嘲諷的笑。
當他舉起手裡的槍,他卻遲疑了。他知道,他體內的血液持續流失,到了最後,這具身軀終究會停止機能。
他必須繼續等。都等了十幾年,不差這一下的。他是沒有資格,送自己一發子彈,輕輕鬆鬆就去死的。
像他這樣的人,就應該要痛到最後一刻。
他放下了槍。
遠方傳來海浪的聲音,讓他想起,從前當他去到南方海港邊的夜店,也總會聽見這樣溫柔的浪濤。高皮條閉起眼睛,傾聽海潮。
他的身軀因為劇烈疼痛而扭曲,鮮血持續流失,頭昏眼花,冷汗與傷口的熱痛感交織衝突,最後化為逐漸遠去的知覺,意識逐漸模糊。
高皮條不需要再等任何人。
阿狗在等副局,妘芮在等小菜,黃美娟在等小賈。
但是高皮條不願意再等任何人。
高皮條仰望,天空裡被染成粉紫色的晚霞。
真像夜店那個吊燈的光芒啊,像一場甜美的夢──
「廠長。」
恍惚間,聽見了阿狗帶著笑意輕盈叫喚他的嗓音。
高皮條的臉龐浮現一抹淡淡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