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想和你談論宇宙和天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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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子


2020/10/5 〈自由新鎮1、2〉 阿狗、妘芮、王芯瑩、高皮條。





『我覺得我現在可以下車了。』──阿狗

At peace with the girl in my dreams. And now that I'm here. It's perfectly clear. I found out what all of this means. ──〈The Spirit Carries On〉




  「我殺了人。」

  他的嗓音低沉而堅定。

  鮮血自他腹部的彈孔流下,他雙手持槍,筆直指向站在他前方的男人,而那男人同樣舉槍向他。在他們之間,躺著一具屍體。

  靜默佇立。

  他們濕淋淋的身影,被凍結在灰色暴雨裡。天色向晚,陰雨黯淡,狂風席捲而過,脫衣舞酒吧招牌五彩霓虹,渲染那灘被雨滴驚擾的積水。

  「我說,我殺了人。」正在失血的他,吃力地說,「而你身為警察,你──」

  「你到底在講什麼啊!你先把槍放下……」男人神情慌亂而焦躁,「你受傷了,我先叫救護車過來……」

  「我執行了我的正義。而你身為警察,在案發現場發現了現行犯,你應該要執行你的正義。」

  兩人舉槍相對的身影僵持在暴雨中。


  「店長……你到底在說什麼啦……」

  綁著馬尾的金髮女子淚流滿面,想要靠近他。

  「你不要過來!」

  他大聲喝斥。這是他第一次對她用這樣的語氣說話。

  他不能讓她靠近,不能讓她在槍口之下遭遇到危險。她會出現在這裡就已經是徹底的失算……他沒想到留下的那一封信,會那樣早被她發現。

  一旁的黑衣男子,擋在女子面前,對她說。

  「如果你真的在乎他,真的把他當家人的話,就好好聽他把話講完,讓他用自己的方式解決。」

  他望見黑衣男子那一張深沉陰鬱的臉,他所熟悉的臉,那讓他感到安心。他看見金髮女子哭泣的神情,但沒有關係,他知道這個男子,會代替自己,繼續保護她的。

  畢竟,這是他欠他的。他這輩子永遠都欠他。



  緩緩流下的血,染紅腳邊的水窪,他感覺到自己在發抖……暴雨持續,他慶幸有這場雨,可以掩去他臉頰的淚水。

  他俯瞰腳邊的那具屍體。曾經,他心中的火,猖狂熱烈地燃燒,支持他一路走到現在。但那場火已經被澆熄在這場雨中,再也無法燃起。

  他輕聲嘆了口氣,揚起頭,面向前方三人,以明朗的嗓音說道。


  「我從來都不是一個有用的人。我一生當中幾乎沒有什麼成功的回憶,我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也沒有什麼繫絆。這麼多年來,我只是像野狗一樣,不斷更換我的生活方式,不斷苟且偷生,不斷在找尋脫離這一切的方式。」

  「對我來說,我殺的這個人,就是我脫離這一切的方式。因為他是奪走我一切的人。」

  「我不認為我應該要活著。因為我殺了人,現在,我跟他們是一樣的人了。」

  「我哪裡都不會再去了。」


  他依然持槍,筆直指向前方,臉龐浮現起一抹淺淺的微笑。

  他側過臉輕喚那金髮女子。

  「你要好好努力喔,從今天開始,你就是店長了喔。可以在這裡遇到你……我很高興。」

  「店長,你為什麼要這樣子……我不要……」

  女子哭喪著一張臉,不斷搖頭。


  他對那神色憂傷的黑衣男子說。

  「從今天開始我就原諒你了。但,你還是欠我一條命,所以你要幫我照顧我的夜店員工。」

  男子垂下目光,輕輕的點頭。


  他轉回頭,面對,眼前始終跟他舉槍相對的男人。

  「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是……」男人神情悲傷,顫抖的說,「我相信你啊……拜託你先把槍放下來吧,我會相信你的。」

  他是不會把槍放下的,他的手指,始終扣在板機上頭。

  他微笑,繼續往下說──


  「你應該坐過公車吧。公車上面常常會很顛頗,很熱,很擠,很吵。要不是因為你知道再過幾個路口你就要下車,你根本就不會想要繼續待在上面。」

  「我的站到了。我想要下車,只要我願意,我現在就可以在這邊下車。」

  「我覺得我現在可以下車了。」


  他用盡全力,倔降的站立。

  他在等。等待,眼前這個身為警察的男人,對他這個殺人犯,執行正義。

  「現在我終於有機會,可以帥帥的,像個英雄一樣死去。你不覺得,如果可以這樣,真的很不錯嗎?」

  他持續失血的身體,在冷冽暴雨裡被打得頻頻發抖。他繼續說。

  「我不想被我討厭的人殺死,我希望可以是由我喜歡的人,來幫我做這件事情。」


  那男人持槍的手不停顫抖,嗓音帶著哭腔。

  「你要我怎麼面對這件事啊……」

  「你可以當作幫了我一個大忙。你可以當作是幫我背了一些很重的東西。」

  「你再好好想想不行嗎,難道你沒有別的選擇嗎,難道活下去這麼難嗎……?」

  他愣了一下。如此理所當然的問句,卻瞬間刺痛他的胸口。他笑了出來,暴雨掩去他的淚水跟鼻涕,掩蓋他狼狽得可以的臉龐。

  「我想了十二年……我沒有力氣再想了……」


  靜默。

  暴雨。

  緩緩將人體的溫度洗刷而去。


  始終舉槍跟他相對的男人,低聲的說。

  「我明白了,阿狗。」

  「謝謝。」

  「阿狗……你真是麻煩死了啊。」

  「我知道。」


  阿狗輕輕微笑。

  男人扣下了板機。子彈精準無誤的射進了阿狗的胸口。


  他慢慢的向後仰,暴雨依舊,一瞬間他見到的卻是清澈無比的天。

  像是,當他在夜店頂樓,昂首闊步,高聲歌唱,前方那一片無邊無際的藍天白雲。


  If I die tomorrow

  I'd be all right

  Because I believe

  That after we're gone

  The spirit carries on


  前方,一個小女孩踏著跳耀的步伐。她停下腳步,回頭看他。在她臉上綻開一片陽光燦爛的笑容。

  那是阿狗每晚都會夢見的身影。


  晴空明朗。

  今天,天氣真好啊……







『我終於可以去見你了。』──妘芮

哀しい夢だとしてもかまわない。優しい君の盾になる。──〈Pray〉




  妘芮時常會作夢。

  夢到他對那個男人開槍。

  不論他多麼想要停下,他的雙手卻始終不受控制,對站在他面前的男人扣下板機,子彈轟爛那早已鮮血淋漓的軀體。

  但妘芮最後見到的,永遠都是那個男人對他感激的微笑。


  妘芮近乎窒息的叫喊,驚醒過來,望見他深愛的顧輕舟,正心疼的含淚看他,將他深深摟進懷裡。他抓住顧輕舟那纖瘦的肩膀,在她柔軟的胸口啜泣。她彷彿哄著嬰孩,富有耐性與愛意地拍撫他後背,直到他停止哭泣。

  妘芮跟顧輕舟一起用過早餐,一起出門,到警局打卡上班。

  警察局局長,妘芮,會騎著一輛警用機車,他的愛駒,粉紅色的莎莉,在自由新鎮到處巡邏。

  在結束一天的工作之後,妘芮會帶上酒,到阿狗的墳前,跟他聊聊今天發生的事情。跟這個死於他槍下的人聊天──真是有些古怪的場面啊。

  妘芮苦笑一下,倒杯酒,放到墳前。

  就如從前,當妘芮走到吧檯前,夜店老闆阿狗就會將一杯調酒端到他面前。

  從前只要遇到休假日,妘芮就喜歡往女僕咖啡廳跑,開心的吃掉,女僕用番茄醬畫了愛心的萌え萌え蛋包飯。或是癱軟在家裡哪裡都不去,看漫畫,打電動遊戲,歡樂地度過一天。

  不過,自從南方海港邊開了間夜店,妘芮的休假行程就多了個去處。

  妘芮喜歡站在吧檯邊喝酒,看阿狗跟其他客人交際應對。他看得出阿狗年紀比他輕,但是阿狗談吐得體,成熟又不失幽默,妘芮跟他聊天時,總感到分外放鬆,頗有被照顧的感受。

  他是個好人啊,是個很好的人。


  妘芮總喊他狗兄。謙稱自己是愚弟。

  而阿狗總喊他副局──是啊,那時局長依然是珊,而他還是個副長。

  在吧檯吊燈的粉紫色微光下,兩人相談甚歡。妘芮知道,眼前這個男人跟誰都能這樣暢談,他懂得依照對方的需要,調整自己的模樣。那是何等靈巧的生存姿態,是經歷過如何苦難才得以打磨而成,妘芮並不明白。

  或許,跟這個男人最終之所以殺人有關吧。

  但他終究不知道他為什麼殺人。



  那一天。

  夜店的副店長王芯瑩,那個總是笑容滿面,親切溫柔的女子──他總喚她王姑娘──愁容滿面的跟他說,總覺得阿狗店長有心事。

  於是妘芮向阿狗關心了夜店的近況。阿狗的回答,大抵就是感謝他的關照,感謝警察來夜店巡邏維護治安,請他之後也多多照顧他的夜店員工。總之就像是些客套話,他當時沒放在心上。

  現在回想起來,有些話卻格外清晰。

  「副局,如果我以後有什麼事情,需要請你以朋友的身份幫忙,希望你可以答應……」

  難得看見阿狗嚴肅慎重的神情,妘芮回以笑容。

  「那是當然,狗兄有什麼需要,我一定幫。」

  他看見阿狗似乎鬆了口氣,為他又斟滿了酒,敬他。

  「謝謝。」


  那一天。

  當妘芮接到王姑娘的電話,聽見他在那頭慌亂地說阿狗可能遭遇危險。那時,妘芮才剛褪下那一身警察制服,悠閒地準備下班回家。他於是匆忙趕赴現場。

  妘芮闖入那一場暴雨,見到那渾身是血,雙手持槍對著他的阿狗。直到那一刻他才明白,當初輕易就答應幫忙阿狗,是件多麼愚蠢的事。

  如果還能重來一次,他絕對,絕對不會再答應阿狗了。他一定會在阿狗提出請求的時候,就逼他說出自己的心事……不問出來不服輸。

  如果可以重來一次。



  阿狗啊。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殺人。可你說,那是你的正義。

  我不知道你有什麼樣的過去,更不知道你想有什麼樣的將來。

  不知道你那雙溫和的眼瞳,偶爾露出野獸般的刺芒又是為了什麼。我對你一無所知。而你對我的認知,也僅僅是個配戴警用手槍的殺人機器罷了,不是嗎?

  你喊我妘芮,要我以朋友的身份幫你這個忙。可當你舉槍向我,你卻又說,我身為一個警察,應該要對你,執行正義。

  你是想合理化我的罪行?

  我不需要你那自以為是的溫柔。


  如果不是這樣……你見過有人要朋友殺他的嗎?

  阿狗,我跟你,才不是朋友。



  妘芮成為一個殺人犯。

  那一場暴雨之中,在場的四個見證者,成了隱匿罪行的共犯。阿狗卻是第一個從共犯身份逃脫的混蛋。餘下三人,共同守住秘密,無人知曉,頗受警局同仁愛戴,幽默又笑口常開的副長,其實是個殺人犯。

  殺人犯就應該被執行正義。

  妘芮捨命追緝鎮上猖獗的黑幫,他盼望在跟歹徒對槍的時候,可以被開槍射殺,光榮殉職,那樣他就能成為,為了守護鎮民而死的副長。

  而不是像阿狗那樣,死在妘芮這個混蛋的手裡,再無人知曉阿狗的死亡,卑微的如一條死在路旁的野狗。


  當銀行搶案的警報響起。

  局長珊迪,帶著同仁包圍銀行內的搶匪。談判過程中,珊主張要以自己去交換人質,確保人質的安全。妘芮知道珊會那樣做的,珊所懷抱的那份熱誠與善良,他全然知曉。

  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成為珊的後盾。

  交換人質的過程,搶匪卻突然對珊開槍。警匪爆發混亂槍戰,有搶匪趁亂開車離開,妘芮駕駛警車追上,撞擊歹徒車尾,雙雙撞進路旁建築物。搶匪棄車逃逸,妘芮下車,一路奔跑,拔出手槍射擊。

  他沒有掩護,沒有猶疑,唯一的念頭只有開槍。

  最終妘芮攤倒在地,痛苦喘息,血流滿地,匪徒已經不知去向。疼痛蔓延開來,他腹部劇痛,止不住嗆咳。但是,他感到非常高興。

  阿狗……我終於可以去見你了。


  身上的警用無線電傳來同仁的詢問。

  妘芮闔著眼皮,靜靜感受溫熱的陽光曬著自己。

  他想起從前,他不慎從高處跌落,躺在地上等醫護人員來。無線電傳來珊跟糰子焦急的關心,而妘芮氣若游絲的說,死前好想再吃一次萌え萌え蛋包飯。

  早く、助けて……助けて……

  救我。

  壯烈得彷彿即將死去的漫畫裡的英雄──其實只是右腿骨折。


  但是妘芮知道,這次不一樣了。

  連呼吸都變得如此困難,他沒有力氣展演英雄的結局,也不打算對任何人求救。他疲倦的閉著眼睛,恍惚間感覺有人來到身邊,呼喚他。

  那是妘芮最熟悉的聲音。

  他微微睜開眼睛,望見顧輕舟跪在他身旁。她找到了他。她在無線電裡,冷靜詳盡的回報現場狀況,所在位置,請求醫護人員支援。

  妘芮靜靜的望著顧輕舟哀傷的臉龐。



  想起,第一次在警局見面,這個新來的下屬,以那靈巧的嗓音說。

  「我是顧輕舟,你可以叫我小菜。因為清粥小菜。」

  想起輕舟說過,自己出身軍人世家,懷抱正義感,所以想成為保護人民的警察。崇拜的偶像是日本漫畫裡的兩津勘吉,一個性格散漫的警察,成天偷懶貪玩,熱衷於漫畫跟電動遊戲,但本質是個心地善良的大叔。

  顧輕舟是個擅長把自己的人生,活得很戲劇的女孩。

  追緝毒品案的時候,妘芮指派她擔任臥底,要她將髮型變成光頭,原本只是個玩笑話,輕舟卻真的剃了頭,哭著說什麼頭髮是女人的第二生命,但現在,自由新鎮才是她的第二生命,她必須守護這裡。

  當輕舟順利逮到毒品案的目標,妘芮嚴刑拷問,從嫌犯口中逼出了毒品來源。當他想大力表揚建功的輕舟,她卻拒絕,並針對私刑提出反對意見。妘芮備感莫名。

  其實妘芮每天就只想待在辦公室,泡茶,吹冷氣,從手機螢幕偷看他喜歡的動畫,悠哉清閒的等下班。他唯一的盼望就是小鎮無事。

  他最擅長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他最受不了那些為一點小事就來找警察的民眾,他總是堆起笑臉,給出得體應對,想辦法盡速打發他們離開。對嫌犯動用私刑也是一樣道理,這是最有效率的辦案手法,況且他當警察這十年來,從前的學長姐們,也都是這麼做的。

  「當警察當久了就會知道,有些手段是必要的。」妘芮如此說道。

  「我們不應該對嫌犯動用私刑,就算他們有罪。如果警局的辦案方式是這樣,那我會離開。」

  看見顧輕舟眼底裡的光芒。那份,對正義的執著。

  妘芮陷入了迷惘。他感受到瀰漫在警局同仁之間的那份焦慮,意識到他們其實都跟輕舟抱持相似想法。他是不是毀壞了一些人心中的追求,違背了警察該依循的唯一律法……


  你會覺得我可怕嗎?輕舟。

  正義只是一種理想,我們能做到的只有公平而已,我們從來都做不到真正的正義。但是現在的我……連公平都做不到。


  「抱歉。」

  當妘芮對顧輕舟這麼說。

  他對警局同仁道歉,訴說自己這些天來的省思,以及私刑手段的不恰當。

  他感覺到同仁們都鬆了一口氣。他看見顧輕舟泛紅的眼眶,看見她放心下來的模樣,他才意識到這女孩,是鼓起多大的勇氣,才敢於以下屬身份反抗他。

  意識到她這樣努力想要捍衛正義,他就深深感到自己的不成熟。也許是顧輕舟的存在,扎痛他原本習以為常的愚眛。

  那讓他想起從前,他看見漫畫裡跟夥伴並肩戰鬥,渴望保護國家、守護人民的武士。那在陽光下閃耀光輝的銀白髮,隨風翻飛的白底藍紋衣襬,手中那一把木刀──

  『我這把劍所能觸及的範圍,就是我的國家。』

  那是妘芮見過最帥氣的男人。他就是渴望成為那樣的英雄,才來當警察的,身為副長的他,應該要努力守護警局全體同仁才對。

  這以靈魂約束的正義之劍,絕不能輕易丟棄──



  在那一場暴雨之後。在妘芮成為殺人犯以後。

  他依然每天努力跟警局同仁說笑,也許是搞笑得太用力了,所有人都覺得他不尋常。他搭輕舟的警車,恍神沒將警車門關好,便摔了出去,惹得輕舟焦慮的追問他是不是有心事。

  「你就像我的家人一樣。只要你不開心或是想要人陪你,你一定要馬上連絡我喔!如果你想哭的話,我的肩膀也可以借你哭啦。」

  「這樣怎麼好意思啊,我都三十幾歲的男孩子了……」妘芮有些尷尬的笑了起來,「沒事啦,我只是……昨天洗澡的時候,小拇指去踢到磁磚啦。」

  「哇,感覺就很痛餒。」

  「對啊,一直痛到現在啊。我不曉得我到底有這個小指頭好,還是沒有這個小指頭好呢。想這個問題想到睡不著,精神不濟才會摔出去啦。」

  輕舟任憑他撒謊,沒有拆穿他。


  妘芮是個擅長把自己的人生,活得很戲劇的男孩。

  他總在他喜歡的那些漫畫英雄身上,尋找寄託,尋找跟自己相似的身影。他知道輕舟也喜歡看漫畫,便跟他分享,某一頁,他所崇拜的英雄說過的話。

  「人的一生不是任何時候都能活的光明正大,有時候不小心就會沾滿一身泥巴。但是只要繼續筆直地往前走,身上的泥巴,總有一天會因為乾燥而脫落的。」

  「……如果是你,你身上的泥巴,我也會幫你洗掉啦。」

  妘芮笑了出來,而小菜燦爛的笑臉,倒映在他濕熱的眼瞳裡。


  想起,小菜總是叨念他抽菸對身體不好,威脅說要拿剪刀把他的香菸剪掉。而他回答,「我沒有抽菸,只是在舔棒棒糖,會冒煙是因為我舔得很快。」惹來小菜的白眼。

  想起,小菜三不五時就找些名目想坑他錢。想起小菜的鬼靈精怪,有時瘋癲有時過度強悍,讓人有些無所適從,他卻看得出這女孩的故作剛強跟內心寂寞。

  他於是,對她多了那麼一點關心。那麼一點在意。

  他只希望這女孩可以永遠快樂。


  此刻,在小菜臉上的,卻是如此悲傷的神情。

  「芮,你還好嗎?」

  「我覺得……好冷喔……」妘芮虛弱地說。

  小菜握住了他的手,他第一次知道,原來小菜的手心是這樣溫暖。

  妘芮身旁盡是跟銀行搶匪駁火而散落的彈殼,他躺在地面,任憑鮮血從體內流逝,他並不打算違逆死亡,他知道阿狗也許就在前方,欣然等待他的來臨。

  可是小菜卻跪在他身旁,牽著他的手,想要拉住他,留住他。他望見淚水在她眼眶打轉,感受到她強裝鎮定,跟那想要安撫他,所以溫柔摩搓他的那雙手。

  那讓他感到心痛。

  「芮,你要撐住。等你起來,我就帶你去吃一頓好料。」

  妘芮笑了出來,他看見小菜也笑了。


  小菜,我愛你……

  妘芮在心底慎重地說。

  他不求被小菜聽見。他只求,小菜可以永遠記住芮的笑容。



  妘芮終究是沒能順利去見阿狗。

  他被送到醫院,被救了回來,在醫院休養一段時日,回歸崗位。妘芮覺得這樣的自己是不幸的,但是,望見小菜的笑容時,他又會覺得自己是幸福的。

  『妘芮呼叫全體同仁。我回來了。』

  當他在無線電裡如此說道,迎來的是警局同仁們的熱烈歡迎。

  後來,珊升遷調職離開了小鎮,妘芮升職成為警察局局長,他還是跟以前一樣,騎著那輛粉紅色的莎莉到處巡邏,偶爾還是會在值勤時候偷懶,偶爾跟警局同仁集體出遊,爬山,看海,騎騎腳踏車。

  妘芮依舊常到阿狗墳前跟他說話,報告近況,要他不必擔心。依舊常去夜店光顧,畢竟他答應過阿狗,會多多照顧他家的員工。他站在吧檯邊,接下王姑娘遞來的調酒,聽見夜店有客人稱呼她店長,王姑娘就笑著澄清。

  「我們家店長出國考察了,以後就會回來了。」

  妘芮依舊常常作夢,夢到他對阿狗開槍。

  不同的是,妘芮能躺在顧輕舟身旁入睡。他知道,縱使有悲傷的惡夢也沒有關係,他還是醒得過來,小菜還是會在他身邊,擁抱他,安慰他。這樣就夠了。



  那一天。

  一聲淒厲的尖叫劃破黑夜。

  原本正在巡邏的妘芮跟顧輕舟,循著聲音前往,他們見到的卻是人咬人的場面……與其說是「人」總覺得更像是……那人形怪物的肉身腐爛,惡臭瀰漫,正以利牙撕咬人類的頸脖,血液碎肉噴濺。

  宛如電影喪屍片的離奇景象,兩人掏槍射擊,掩護路上的民眾逃跑。牠們的數量卻逐漸增加,往這裡聚攏。

  妘芮的手槍子彈在不知不覺間已經用盡,他阻止還在開槍的顧輕舟,拉著她逃回警車上,在無線電呼叫同仁回警局集合。

  一路上看見許多死去的人類,妘芮深感愧疚無力,身為警察,他應該要保護他們的……他聽見身旁小菜急促而恐懼的呼吸聲。妘芮試著深呼吸,溫柔地說。

  「沒事的小菜。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會保護你的。」

  他不能害怕。

  他努力穩住呼吸,控制好方向盤,一路往警局的方向疾駛。


  突然有人從警車前方奔逃而過,妘芮一驚,為了不撞上他們而倉促將方向盤轉向。警車用力撞上路邊高牆,引擎蓋冒出黑煙。兩人只好棄車,往警局的方向飛奔。

  嬰孩的哭聲卻絆住了他們的腳步,路邊,那包裹在純白毛巾裡的小小生命,正在虛弱的哭泣。旁邊趴著一個死去的女人。

  妘芮跟顧輕舟對視一眼,跑了過去。顧輕舟跪下來將嬰兒抱起,擁抱,那一旦被放棄就註定死亡的脆弱生命。

  腳邊那具屍體卻瞬間爬起,牠腐爛的雙手,從背後迅速攀上顧輕舟,咧開佈滿利牙的嘴──

  「小菜!」

  妘芮撲過去將牠跟顧輕舟分開來,卻被那利齒狠狠的反咬。顧輕舟驚嚇的丟下嬰孩,掏出手槍朝牠射擊,攙扶妘芮逃到無人之處。



  妘芮靠坐在牆邊,被牠撕咬開來的缺口大量湧出鮮血,火燒般的疼痛跟刺癢蔓延全身,驚懼的感受在心頭蔓延,他不停發抖,唇色發白。

  妘芮靜靜望著顧輕舟哀痛的臉龐。看她正慌亂的確認他的傷勢,他癱軟著身體,任憑她碰觸自己。

  他好想抱她。

  可是雙手使不出力氣。他虛弱的嗓音不住顫抖。

  「小菜,我知道你很厲害的,其實你不需要我保護……」

  「不行!沒有你的話,我什麼都做不到!」

  顧輕舟崩潰的哭喊出來,抱住了妘芮。

  妘芮想起從前的那場銀行搶案,那場警匪駁火,想起,他靜靜躺著等待死亡。

  他是被放棄的生命,但是小菜找到了他。

  想起那個時候,淚水在小菜的眼瞳裡打轉。此刻,熱淚卻不斷沿小菜美麗的臉頰滾落。為什麼?是不是因為現在的他,是她的愛人……還是因為這次他真的要死了……


  好像直到現在,我才終於了解阿狗的心情。

  他殺人,求死,是為了結束別人的痛苦,為了結束自己的痛苦。

  那是阿狗想要背負的。如果不去背負的話他的人生也沒有什麼意思。既然這是他想要的……我就應該要背負他的這件事情,直到,我下去找他的那一天。

  阿狗那個時候,一定是沒辦法對自己開槍,所以才要我開槍殺他。真的是混蛋。

  如今,我也成了那個渾蛋。


  「小菜啊,我死後也會變成牠們那樣……等我斷氣以後,對我開槍吧……」

  「不要離開我!拜託,芮,你不可以離開我……」

  「求求妳啊……小菜……」淚水從妘芮的眼眶湧出,「我是警察,不可以傷害人民,更不可以傷害你……拜託你……拜託……」

  妘芮深知,此後小菜將經歷的是跟他相似的創傷,這份親手殺死重要之人的痛楚。對她提出如此請託,內心有的只是無盡愧疚。

  為什麼在這裡的人,偏偏就是小菜……

  妘芮好想嚎啕大哭,但他忍住了,他不想留下那麼醜的模樣給小菜看。


  「對不起,這麼殘忍。但至少……是你讓我獲得解脫……」

  可以死在愛人的手裡。很幸福。

  顧輕舟沒有回答,只是抱著他嚎啕大哭。妘芮輕輕微笑。

  「謝謝。」



  妘芮靜靜感受顧輕舟柔軟而溫暖的胸口,就像從前每一次他從惡夢醒來,她總是那樣溫柔拍撫他的後背,彷彿哄著嬰孩,直到他停止啜泣。

  此刻在顧輕舟的擁抱裡,他的恐懼平靜下來,淚水逐漸停歇。

  他知道,悲傷的惡夢已經結束了。此後有的都將是幸福快樂的好夢,他將在她的懷裡安然入夢,夢裡他將永遠守候著她……


  「小菜,我愛你。」

  妘芮放鬆的微笑,溫柔地說。

  「答應我,好好活下去……」


  開槍以後,顧輕舟會恨他嗎。如果會恨的話,多希望,多希望現在這一份愛,足以與之相抵。

  他不希望顧輕舟恨他。他只希望,顧輕舟可以永永遠遠的忘了他。

  不愛,也不恨。

  就當作妘芮從來沒有在顧輕舟的世界裡出現過。

  這樣她就可以繼續當那個愛笑的小菜。


  「我也愛你,芮……」

  他聽見她泣不成聲。但那仍然是他最熟悉的,飽含愛意的溫柔嗓音。

   妘芮微笑,感受她柔軟胸懷的最後一絲溫暖,逐漸閉上眼睛……







『為什麼你要騙我?』──王芯瑩

Don't weep at my grave. Because I am no longer here. But please never let. Your memory of me disappear. ──〈The Spirit Carries On〉




  王芯瑩偶爾會作夢。

  特別是帶著一束花去看他之後的夜晚。

  她會夢到那個戴著貝雷帽跟墨鏡,笑起來很爽朗的男人。

  夜店裡笑語無數,而他們一起站在吧檯調和酒精,搖曳冰塊,笑笑鬧鬧的渡過時間。他們站在粉紫水晶吊燈下,調一杯,奈何橋,再調一杯,孟婆湯。那是酒吧的招牌調酒組合。

  一瞬間她卻站到了吧檯外,接下男人遞給她的酒。


  她總是還沒喝完就醒來。

  望向蒼白的天花板,望向在身旁熟睡的北村涼平。她悄悄往他挪近一點,輕輕將臉靠上他胸口,閉起眼睛感受他的體溫,原本寒冷的感受逐漸回溫。

  然後她會想起曾經,三十歲,她剛搬來這座陌生的城鎮,一個人孤獨的做著裁縫師的工作,上班下班,過著無聊的人生,跟任何人都沒有關係。

  那一天。

  她開一輛綠色小車,卻不慎跟一台黑車擦撞。

  王芯瑩焦急地衝下車,看見對方沒受傷才鬆了一口氣。兩台車暫時停到路邊,車輛有些刮傷,於是他們等待──那時還不是她男友的──北村涼平來替他們修車。

  那個穿戴貝雷帽跟墨鏡的陌生男人,請她到屋簷下躲雨。黯淡天空底下,微暗的光線穿越過雨絲而來,男人爽朗談笑的那張臉,卻是那樣熟悉,讓她感到一絲鄉愁般的情緒。

  「請問……我們見過面嗎?」

  男人愣一下,爽朗地笑了起來,「為什麼會這麼問?」

  「抱歉,好像說了有點奇怪的話。」王芯瑩有些尷尬的乾笑,「可能,是在夢裡見過你吧,總覺得很熟悉。」

  男人自稱阿狗。說自己在南方海港邊開了間夜店,請她務必來店裡賞光。

  「那我就叫你……狗哥?」王芯瑩開懷的笑了。


  後來王芯瑩才知道,原來眼前的男人還比自己小兩歲。

  在夜店光束交織的舞池,在吧檯那迷幻的粉紫色吊燈底下,阿狗就站在那裡,身穿西裝背心,深灰長袖細緻捲起,露出曬得偏深色的結實手臂。散發成熟安穩的氣息,嘴角掛著一抹輕淺的笑,搖著手裡的調酒。

  於是王芯瑩跟北村涼平偶爾就會去那裡喝喝酒,聊聊天。

  那天,阿狗神情緊張的找上芯瑩談話,王芯瑩望著欲言又止的他,還以為自己是要被告白了呢。最後阿狗卻說……

  「我第一眼見到你就覺得很熟悉,覺得你很像我妹妹。」

  「我以後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處理。所以,我希望這間店可以交給我信任的人,可以的話,我希望你可以接受這個提議,來我的店裡當副店長。」

  說什麼妳很像我妹妹,感覺就像是男人的騙術,還想讓一個認識不久的人擔任副店長……但是看見阿狗這樣真心誠意,加以優渥的薪水,王芯瑩確實動搖了,於是辭去原本收入不穩定的裁縫師工作,在夜店當起了副店長。



  原本總是一個人生活的王芯瑩,在這裡認識了很多客人。

  還有一隻灰色的條紋貓。

  貓愛來就來,愛走就走,不屬於任何人,也不會為任何人停留。某一天流浪到酒吧,就這樣成為待了下來。開心的時候,就窩在吧檯欣然接受客人的撫摸,不開心的時候,就跳下吧檯,隱沒入黑暗,誰也找不到他。憑藉一份互不干涉的默契,人貓和平共處。

  王芯瑩總喊他,小條。小條是一隻很有主見的貓,不管怎麼叫他,他都不會輕易理會人。不過小條有很多名字,大家都喜歡自己幫他取名。

  王芯瑩曾經偷聽到阿狗溫柔地逗弄貓咪。聽見他喚他,欣欣。

  那一刻的阿狗非常憂傷。像是在向一個不知名的遠方說話。


  認識了一起工作的夜店夥伴。

  最初是,阿翎。曾經聽說他跟妹妹是鎮上的富家姐妹花,成天開著昂貴跑車兜風。來應徵以後,總是活潑熱情的招呼客人,待在員工休息室的時候,卻神情憔悴。王芯瑩有點擔心,不過畢竟是別人的隱私,他並不打算探問。

  再來是,屠先生。最初只是客人,言談幽默,偶爾卻也會憂愁的埋頭喝酒。一晚露宿在寒風刺骨的海港邊,被準備開店營業的王芯瑩撞見。他似乎無處可去,最近夜店也缺人,王芯瑩便向阿狗店長提議,讓他來擔任保全。他不想讓人知道自己的真名,王芯瑩便替他取了Terry這個代稱。

  後來是,小汪先生。是個外送員,有天全身溼透的抵達夜店,而懷裡的貨物,被雨衣謹慎的包裹住,沒有淋濕。小汪說自己是走路來送貨的,想暫時在這裡避避雨。

  那是在暴雨裡走了多遠的路啊……

  王芯瑩連忙收下貨物,遞熱開水跟毛巾給他。小汪先生便窩到角落的黑暗裡去了。不久,小汪又摸到吧檯邊,神情尷尬的說。

  「不好意思,能不能讓我在店裡過夜。因為我,其實沒有可以去的地方了。」

  王芯瑩不希望他再淋到雨,自然是答應了。

  當小汪蜷縮在夜店角落,碰巧警察來夜店巡邏,還以為他是流浪漢,要請他離開。為了避免爭議,阿狗店長對外便說小汪是自家的員工,後來跟小汪提出讓他幫忙夜店食物外送的建議,建立起了合作關係。


  王芯瑩不知道任何人的過去。

  但是,只要知道他們擁有相同的此刻,那就足夠了。夜店有了阿翎、Terry,跟負責食物外送的小汪,對身為副店長的王芯瑩來說,是相當大的助力。

  至於阿狗店長……

  剛認識的時候,王芯瑩還以為他是個成熟有禮貌的人。一起工作之後才發現,他其實跟小孩子一樣,熱衷於惡作劇,總是故意拿北村的事情調侃她,看她慌亂的辯不過,就一臉得意洋洋。

  哼,幼稚!

  王芯瑩在開酒瓶蓋的時候,紮紮實實給了阿狗一拳,再解釋只是自己手滑。王芯瑩笑看阿狗的墨鏡都飛到了地上。哼,就來比比看誰更幼稚。

  可惜,每次較勁,王芯瑩往往都是阿狗的手下敗將。好比說那一天,阿狗悠閒揩試手裡玻璃杯,對站在吧檯外的北村涼平勾起嘴角。

  「北村哥,你有沒有女朋友啊?」

  王芯瑩嚇得跳了起來,將一團漢堡塞進阿狗的嘴裡。

  「店、店長!這個漢堡請你吃!」

  「阿狗老闆,你以後想吃漢堡,只要問我有沒有女朋友就好了。」

  北村說罷,跟阿狗一起笑了起來,而王芯瑩握著拳頭滿臉通紅。她想要生氣,但是,看見北村開懷的笑臉,聽見他那低沉的笑聲,笑得那樣好聽,她就氣不起來了。



  北村涼平開始會來接她下班。

  王芯瑩換下夜店的西裝襯衫制服,穿回深綠西裝外套大衣,推開夜店大門,離開那光線暗淡的冷涼夜店,外頭是一片陽光晴朗的海港,北村就穿著那件迷彩綠的連帽T桖,坐在機車上,笑著看她。

  還不是男女朋友。還沒有任何關係。

  三十歲的王芯瑩,不敢輕易開啟任何可能,尤其對象是這個才二十歲的北村涼平。她有對愛情的嚮往,可是她的青春已經到了盡頭,她不知道該不該把這份期待,交付給眼前的人。

  後來她發現北村似乎在跟財哥一起調查危險的事情。每當她旁敲側擊地探問,換來的都是他的閃躲。但她不希望他隱瞞自己任何事,不希望他遭遇危險。

  我就這麼不值得被信任嗎?

  我是那麼信任你,什麼事情都會跟你說,可是……

  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在乎你。

  笨蛋。


  當王芯瑩準備下班,卻看見手機裡北村傳來的簡訊,他跟之前一樣,正在夜店外頭等著送她回家。可是她不想要了。

  王芯瑩,你別傻了。

  你並不是那個特別的人。他總是來接你下班,也只不過是……舉手之勞,只是因為他對誰都很好罷了……你沒有資格去干涉他的事情,你又不是他的誰……

  王芯瑩沒有回應北村的簡訊,她躲在夜店的員工休息室,埋頭喝酒,胡思亂想。一直到阿狗發現了她,王芯瑩縮著身體,情緒激動的大吐苦水,阿狗溫柔安撫她的情緒。

  「他只是不想讓你受到傷害。」

  「如果不想讓我擔心,就不要去做危險的事啊!」


  這件事情後來由北村讓步作收。

  他答應王芯瑩,不再去調查那些危險的事。

  當王芯瑩以為自己不必再擔心身邊人的安危,這樣的事情卻重演了一次。不過,這次有點不一樣。阿狗並沒有像北村那樣隱瞞他所有事。

  當王芯瑩將酒水送進包廂,阿狗跟廠長在低聲談話,她聽見了追殺、槍、組織老大,這些零碎的字眼。玻璃杯從她發顫的手裡掉落,兩個男人警戒的回頭,她從未見過阿狗那樣凌厲的眼神。

  她看見阿狗跟她對上目光,神色逐漸緩和下來。

  廠長瞥了眼王芯瑩,淡淡地問,「她可以信嗎?」阿狗沒有遲疑地回答,「可以。」廠長便走到旁邊去,靜靜抽菸。


  於是阿狗對王芯瑩說了。

  說了他之所以來到這個鎮上的原因,跟廠長的過往,說了很多很多……還有他們之後要去做的,一件很重要的事。

  王芯瑩愣愣地聽,混亂的腦袋只能捕捉到零星資訊。她不曾想過這些危險的事情會與阿狗有關,這些事情,離王芯瑩過往平凡守序的人生,太過遙遠,太過難以想像。

  但是她感受到了阿狗的坦誠,感受到了他對自己的信任。

  她很混亂。

  但是她相信阿狗。

  「我知道了。」王芯瑩揚起頭,明亮的眼瞳望向阿狗,「如果有什麼我可以幫上忙的,一定要跟我說。如果你們要行動了,也一定要跟我說。」

  因為我不想失去任何人。我想幫忙,我想為你們分擔,想要你們都可以平安無事……拜託了……

  阿狗答應了。

  她相信阿狗。



  她以為阿狗還會回來的。

  當王芯瑩在員工休息室,發現阿狗留下的那一封信。她全身顫抖不已,試著撥打那再也無人接聽的電話,無助的,低頭望向手裡被自己揉爛的信紙。

  她什麼都想不透。

  明明不久前,阿狗就只是跟平常一樣說「我出去買包菸。」

  不久後,阿狗就會騎著他那輛黑色機車,回到海港邊,沿夜店昏暗的樓梯回來。那擦得發亮的皮鞋,叩著輕盈的步伐,回到被吊燈光芒照耀的吧檯邊。

  那爽朗的笑聲,那輕快的嗓音,會跟從前一樣,跟她逗嘴。

  她以為會是這樣的。


  某一天的阿狗。

  王芯瑩擔心北村的安危,賭氣喝到爛醉,迷糊之間哭著跑去染了頭髮。隔天她卻頂著一頭染壞的金髮來上班,被阿狗大力的嘲笑了好久。

  後來,當王芯瑩戴了新耳環,銀色圓亮片,像是夜空裡,晶瑩剔透的小小月亮。阿狗卻罕見的沒有捉弄她,而是淡淡的微笑,說,「好看。」


  某一天的阿狗。

  突然就慌亂的喊著她,一路狂奔到吧檯前,王芯瑩詫異的見他喘著氣,額頭汗濕。問他怎麼回事,也只是說沒事。

  但是每當王芯瑩到夜店一樓的冰櫃補貨,或是到員工休息室。配在身上的員工無線電,就會立刻傳來阿狗相當急躁的聲音。

  『妳在哪裡?芯瑩?』

  一次又一次,在她離開他視線範圍的時候,就要如此確認。


  某一天的阿狗。

  待在吧檯裡,顯得特別沉默,抽了特別多的菸。

  夜店員工結束外送,回到吧檯邊,接過阿狗遞出的毛巾,擦拭猶濕的頭髮。

  小汪說,想拿點罐頭,給剛才看到的,在暴雨裡頭溼答答的可憐小貓送過去。而那隻從前流浪到夜店,就這樣待下來的貓,此刻正慵懶地趴在吧檯邊,抬起頭,心領神會似的叫了幾聲。

  阿翎拿著手機又在自拍,起鬨說要幫阿狗老闆拍照,Terry於是擠到了阿狗旁邊,想跟他一起入鏡。阿狗不喜歡拍照,從前他總說自己不上相,但這次,阿狗沒有拒絕任何人的鏡頭。

  在吧檯吊燈溫暖的粉紫色光芒下,他們一起笑笑鬧鬧。

  那就是他們的日常。


  被暴雨淋濕的小貓們,聚攏在吧檯邊,依偎在男人身邊。

  那是最後一天。

  他們跟阿狗的最後一天。



  如果我早一點發現你不見了,你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如果我再可靠一點,你是不是就不會自己去了?


  如果不想讓我遇到任何危險,那就留在我身邊啊!

  為什麼要騙我?你要我明天怎麼辦?

  我不懂……為什麼一定要死……

  你答應我的,你答應過我的……你要行動之前會先跟我說的……你的確說了,只是不是親口說。一個人默不作聲的就這樣離開,只留這一封信。

  太狡猾了。


  『妳記不記得我說過,妳很像我妹妹?她的名字叫,欣欣。是我唯一的家人。很巧,跟妳的芯,發音是一樣的呢。』

  『我可能要暫時離開這座城市了。為了不讓妳遇到任何危險。等我把事情處理完後,我會馬上回來找妳的。在那之前,妳要好好生活。』

  『謝謝妳。』


  如果我再有用一點就好了。

  是我不好。是我的錯。


  我還能怎麼樣呢……除了接受這個事實,我還能怎麼樣……

  店長。那是你的選擇。所以我……尊重你的選擇。



  那個死亡是阿狗一個人要去的地方,一個人才能前往的地方。

  一切都在那個四人共存的暴雨之中化為虛無。

  伴隨槍響,伴隨阿狗的倒地。有一部分的王芯瑩,也永遠被留在那場雨中,每當她作夢,她就會回到那裡,無助的哭喊,無助的凝望在血泊裡逐漸死去的阿狗。


  『妳要好好生活。』

  她會記得信裡阿狗的期望。於是這一年多來,她很努力。

  努力戀愛,雖然偶爾還是會鬧鬧彆扭,吵吵小架,但是她喜歡跟北村在一起的感覺。努力參加女子會,跟小花、子瑄一起穿可愛的睡衣,聊些女孩子的話題,抱怨北村的笨拙心思。

  努力經營夜店,傾聽客人訴說煩心事,為他們端上酒,一解憂愁。

  王芯瑩會做好阿狗交代的那些事。阿狗在離開前特地買了一輛貨車,放在車庫,是要送給外送組員工的。留下所有積蓄,作為夜店資產。

  王芯瑩對Terry、小汪跟阿翎說,店長出國考察了,去找經營酒吧的老朋友,在阿狗回來以前,王芯瑩將是代理店長。他們將那輛嶄新的車,改造成餐車,漆上可愛的粉紅色烤漆,興高采烈的計畫起,該如何推銷夜店的特色餐點。

  他們會一起會好好守護住這間夜店。

  這個屬於阿狗店長的地方。


  我有記得你說的話,好好生活。

  我做得不錯吧,店長?


  王芯瑩知道自己總有一天可以慢慢習慣。

  她還是會夢到躺在血泊裡的阿狗,夢到在吧檯後調酒的阿狗,夢到她始終喝不完那一杯奈何橋。但是她已經可以不再對阿狗哭,而是對阿狗笑了。



  那一天。

  睡夢中,外頭隱約傳來詭異的淒厲叫喊。

  王芯瑩跟北村涼平睡眼惺忪地起身,湊到窗邊,卻看見……殭屍?一個禮拜前,曾經聽聞殭屍出沒的消息,這樣超脫現實的事情,當時還以為只是未經證實的傳聞,此刻卻化為真實。

  他們倉皇收拾行李,說是行李,其實只隨手抓了背包跟防身武器,匆匆穿起外套跟鞋子,就這樣奪門而出。

  當他們逃到大街上,到處都有斷臂殘肢,分不清是人類或殭屍的軀幹,惡臭難聞,血液橫流。到處都是哭嚎跟尖叫,交通號誌失去作用,路上滿是為了逃生而撞擊毀損的轎車。爆炸,起火,灰色的煙霧漫天。


  北村抓著球棒充當武器,提防可能朝他們而來的殭屍。

  王芯瑩跟在後頭,緊抓北村的衣服,就像,從前每一次搭他的機車,在後座的她總是不敢大方摟住他的腰,被北村說這樣危險,才勉為其難的抓住他的衣服。

  我們會死嗎──?

  王芯瑩沒能問出口,只是恐懼得全身發抖。

  北村涼平空出一隻手,不容分說的緊緊牽住她,繼續前行。

  北村將她的手抓得很緊,手心汗濕。那讓王芯瑩感覺到,北村依然是那個還不夠成熟,卻努力想保護她的大男孩。王芯瑩緊緊回握他的手,想安撫他的不安。


  身後突然傳來刺耳的剎車聲,一股劇烈的力道襲來,王芯瑩感覺自己瞬間被拋了起來,視野歪斜,混亂的翻轉。

  王芯瑩用力的摔落到了地面,疼痛感跟噁心感劇烈湧上,血液從身體流失,她的視野瞬間暗下來,望見的天空,灰濛濛的沒有顏色。

  她看見北村驚懼又悲痛的吶喊著。


  王芯瑩其實沒有想過自己會死。

  她才剛跟北村同居。他們會窩在沙發裡,一起看電視,一起吃零食,一起打瞌睡,一起過日子。

  騎機車兜風,北村會帶她去看,很多很多,她還沒有看過的風景。

  北村會跟從前一樣,到夜店門口等她下班。坐在機車上的北村,會將安全帽遞給她,偶爾還會不顧她害臊的反抗,伸出手,溫柔的幫她戴好。

  然後,酷酷的說。

  「上車。」


  耍什麼帥啊。笨蛋智障矮冬瓜。

  就像現在,我……已經沒有救了,你還想救我……

  笨蛋。


  你要好好生活……

  王芯瑩凝望她最愛的大男孩,她試著張開嘴,卻無法發出聲音。

  ……在北村的懷抱裡,她輕輕的睡著了。

  這一次,她夢見她終於喝下了那一杯奈何橋。





  (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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