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剩下些什麼?

還剩下些什麼?

時光流轉,光陰似箭,除了努力活著,他還剩下些什麼?

(一)


  時光倒轉,那是自成年的他腦中剝離,已然模糊的時期。

  是意外降臨,一切還屬未知的時刻。


  意識歸位,消毒水氣味與熾白燈光一齊刺痛感官,下意識轉動脖頸,想看清楚周遭,卻無意間牽動四肢。


  右手……好空。

  ……好怪……

  ……

  …………?


  麻醉殘存,觸覺尚未完全恢復,他張望搜尋熟悉身影,卻誰也沒看到。

  時間一秒一秒往前,記憶一點一點回歸,如同夜裡無聲溜進床底的蛇,終是緩緩爬上他心頭,注入最清楚疼痛的一瞬毒液。


  火光。

  尖叫。

  濃煙。


  苦、痛苦,好痛、不要,不、————!


  死亡的恐懼伴隨昏迷前的畫面灌滿胸膛,像一瞬間回到火場,嗆鼻濃煙蒙蔽視線,他被拉出灼熱空間,夜裡是漫天赤紅,忍不住大口喘息,即便現在吸入鼻腔的盡是醫院乾淨過頭的消毒水味,他仍覺得吸不到新鮮空氣。

  小腦袋終將一切連接,他想下床去找,翻起身時卻頓時失衡,儀器牽扯,刺耳鳴音乍響灌滿空蕩病房,而他只能對著自己右臂發愣。


  我的、

  手呢?


  右手呢?

  右手呢?


  為什麼?

  為什麼沒有了?


  是不是還在做惡夢?是不是他還睡在那張溫暖小床,期待明天出遊?

  是不是等等爸媽就會把他叫醒,笑他都多大了還會被嚇?

  是不是——


  是不是——


  尖叫與嗶嗶聲響混合成一塊,踉蹌想逃,卻是讓線路攪成一團,成為絆倒他的阻礙,何況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去哪裡。


  離開、離開、離開————

  從噩夢逃走就對了。


  腦袋叫囂著自「現實」逃離,但聽聞聲響趕來的醫護人員卻將他壓回床上,小孩子力道不敵,他不斷發問、不斷呼救、不斷追求答案,無人應答。安撫傳不進他耳底,那都不是他想聽的——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鎮靜劑很快發揮作用,他被藥效拖回無邊無際的夢境。


  然而那裡只有火。

  本該讓意識休息的夢裡只有使他更痛苦的火,自腳下延伸至天邊,封住所有逃脫路線,木質建物焚燒,蛋白質焦臭灌滿喉間,卻什麼也咳不出來;想前進,右腕沉甸,像被重物壓住,腥鏽混合焦苦氣味瀰漫,他不敢回頭,但又抽不出自己的手。

  彷彿能感覺肌理撕裂、韌帶拉長,一點一滴斷裂成絲——


  於是他自夢中驚醒,瞪大雙眼氣喘吁吁,空無一物的右下臂陣陣疼痛,明明已無任何神經。

  捲縮起身軀,抱著右上臂,他來回撫摸,左掌總是在腕關節時重重落下,摔進淡綠病床裡。


  真的沒有了。

  不論怎麼摸,都不會再長回來。


  他的右手。


  男孩茫然看著斷口,直到藥效發揮應有作用,再次被迫踏入夢境,然後驚醒。



  如此反覆著無法辨別何處為真的睡眠,醒著時抱緊右上臂,感受大腦仍傳送痛感至不存在的右手,斷面麻癢而刺疼;睡去時奔走火場,希望找到真正出口,從恐懼裡逃脫。

  他充滿戒心與慌恐地睡睡醒醒好幾天,連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幾天,不論護理師前來照護時對他說了什麼,他一概未應。

  這期間或許有遠房親戚來看他,替他處理住院等事宜,但那時他絲毫不在乎。


  不是這個人,不是那個人,也不是這張臉,更不是那張臉。

  全部,都不是他想找的。

  不是他熟知的。


  我的家人呢?

  他只想回家,想知道爸爸媽媽去哪。


  癟嘴把大半張臉埋在腿間,唯獨露出雙眼,孩子金色的眸沉沉地凝視那個負責照顧他的護理師,看對方一張嘴開開合合,應是解釋著他的疑問。


  他其實都知道。

  但他都不想知道。


  彷彿如果不承認,有一天就會真正的「清醒」。



  然而連這樣的念頭也都只是——妄夢



(二)


  會出現在這家醫院,純粹是陪伴侶艾布納來領取養女的健康報告,金髮男人佇在等候廊,還在半放空思考要不要繞去買飲料,某個嬌小身影就直直撞上他大腿。


  「?」

  「嗚!」

  他仍站得直挺,那孩子卻往後踉蹌好幾步,垂下視線時,他與凶神惡煞的金眸四目相交。

  小嘴微開大概是想道歉,旋即又狠狠咬牙不願出聲,走廊另端傳來的叫換嚇得男孩跳得老高,邁步想繞開他這堵擋路大牆,卻被他又一掌按住肩膀:「怎麼了?」醫院裡亂跑亂竄很危險,而細看他才發現對方一身病患服,明顯是住院患者,右臂包著繃帶很是惹眼。

  是想逃院嗎?


  「跟你沒關係!」被按住肩膀的男孩想掙脫,不過對他來說只是毫無意義的幾下扭動。

  下意識眉間微蹙,一瞬瞇眼,空氣剎那凝滯,不意外孩子身體劇烈抖了一下,接著掙扎漸緩,金瞳瞠目,染滿畏懼。

  急促腳步聲向這靠近,他稍微鬆手,輕易以半個身姿擋住孩子,視線轉為迎上尋來的人。

  會讓個孩子逃院,難不成有突發狀況?


  「發生什麼事?」他向醫護人員與應是家屬的成人詢問,得到那個大男人訝異看著只探出半個小腦袋的男孩乖巧待在他身後,接著向他意外詳盡地解釋。


  今天是男孩住院第十八天,其實身體無恙,除了缺少右腕以下,大致已恢復如常,可是男孩的精神狀況卻極其不穩。不論是誰來溝通,男孩的抗拒越演越烈,拒絕接受任何人的善意,只不斷要求見到雙親。

  然而名為「布萊克」的孩子已經失去他渴望的答案,火災意外奪走與他親近的家人,撫養問題落到一年也不會見到一次面,只聽聞過名字的遠房親戚頭上。

  而且,那個男人略顯尷尬地向他解釋,他沒有餘裕再撫養一個小孩。


  何況沒有人能夠順利安撫這孩子。

  直到現在。


  愛德華又看一眼仍在他身後的男孩,有沒有聽懂對話他不曉得,小手不知何時抓上他的褲管,時而揪緊時而鬆開。


  這孩子並不是被他安撫。

  金髮男人淡淡地想,但沒有開口解釋,這孩子只是被他的「威嚇」震懾,失去行動與思考能力,畢竟是未經世事的小孩子,直覺本能還很強,無法與他的能力抗衡。

  愛德華暗眸,心裡數著艾布納大約還需多少時間,自己又得在這耗多少時間。


  再怎麼說,他都得和伴侶討論這件事。

  何況,他更費解為什麼沒有精神相關的超能力者幫忙安置男孩,一般醫院應該有相關護理師能幫忙。


  金髮男人隨口應著表示有在聆聽,最後那男孩當然是讓醫護人員領回病房,心不甘情不願的。


  愛德華細微嘆氣,閉眼緩和身周氣息,再睜開時,褐髮男人正直直朝他走來,眼底帶笑,他猜對方多少聽到一些。

  「報告還好?」但他決定先問問今日目的。

  「還好。」揚揚手裡牛皮紙袋,對方越過他,以肢體示意他離開與跟上,「被奇怪的家長纏上?」

  「不是。」但要說那男人是家長似乎也沒錯。

  微微偏過頭,「但的確奇怪。」

  既然是有嚴重心理障礙的小孩,親戚又無法撫養,社福機構不介入嗎?


  「會落到你頭上是真的奇怪。」

  褐髮男人瞥他一眼,「我沒有聽完全部,和我說說?」


  他邊轉述,邊與男人並肩前往停車場。


  「嗯……」曲指點唇,艾布納入座副駕駛,一雙湖藍微歛,沉吟,「不能保證他沒有說謊,畢竟比起由我們照顧,那孩子會更適合有心理治療能力的家庭吧?」

  「他是不是誤會我的能力?」愛德華熟練發車打檔,猜想剛剛那男人的反應是否真以為他可以安撫情緒激烈的人?

  當下沒解釋只是覺得不需要,現在想想或許他得明確告知對方,那孩子只是嚇傻了才表現安靜。


  「或許?」男人呵地輕笑出聲,「乍看你也的確是『安撫』了那孩子。」

  他終於是忍不住又嘆氣,「所以,你覺得?」

  「何不也問問愛麗絲的意見?」

  「說的也是。」



(三)


  弟弟

  粉髮女孩雙眼睜得大大的,紅褐眸裡寫滿期待,乖巧坐在沙發上吃點心,安靜聆聽爸爸們討論,沒有插嘴,但對於自己將擁有新兄弟這件事顯然不排斥。七年前被父親們收養,雖然登記領養是在兩年前,不過那是法律程序。

  事實上,就是愛德華與艾布納撫育她長大。


  愛麗絲含進最後一口奶酪,自製草莓果醬酸甜伴隨奶香,愉快地瞇起眼。

  不過從對話裡聽起來,父親跟爸爸似乎拿不定主意。

  與當初直接接受兩人照顧的她不同,這次的對象算是無關係者,會碰見愛德華父親也是意外吧。


  捧起茶杯小口啜飲,直到艾布納轉頭詢問她的意見。


  「姆?」眨眨眼,她揚起嘴角,語氣充滿自信,「可以啊,我會好好照顧他的!」

  畢竟她是姐姐嘛。



(四)


  用棉被把自己捆成一團,抱著雙腿縮在裡頭,他壓抑不住恐懼哆嗦,直到那股似有若無的氣息消失;烙鐵似地,那個男人的眼神鑲嵌在腦海,即便閉上眼也仍能看見那雙鷹似祖母綠,盯著他像對獵物威嚇,使血緣裡的動物直覺驚醒,叫囂著危險,是比想要逃離夢境更確實的——關於生命危機的逃走。

  然而大掌搭上肩頭的溫暖卻緩和緊繃,男人在人們前來時將他擋於身後,那瞬間讓他想起將他推出火場的父親。


  彷彿殘留肩膀的溫度,使他驚覺這是「那之後」的初次肢體接觸。

  護理師不會貿然碰他,遠房親戚——他得稱為叔叔—–的男人也不會,他者體溫透過衣料傳來.有種難以言喻的落實感。


  好像,在這麼一驚一乍後,世界突然都「正確」了。

  這裡是現實


  恐懼是真的、害怕是真的,拒絕承認的那些也都是真的。

  困擾他的噩夢突然間被威嚇身姿取代,過於確實的存在反而使他冷靜。

  靜得能真正睜開雙眼,面對周遭一切混亂。


  ……所以那到底是誰?是、什麼

  那是他初次體驗「超能力」。



(五)


  後來,去探視那名孩子其實是個試探。

  艾布納深知愛德華的超能力實際為何,既然曾被金髮男人威嚇過,即便對方家屬要求,若男孩對他們只剩純然畏懼,那他們依舊得婉拒。


  但黑髮孩子看著他們只有過於早熟的冷靜。

  他們不曉得孩子內心經過什麼動盪,琥珀金澄澈映出他們,不帶過多情緒。


  那一年,男孩八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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