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行

遠行



  將帶來別館衣物備妥裝箱,行李收拾完畢的克奈緹娜恰好聞見不久前塗抹於手腕與側頸的微甜香調。即使現在使用的已不是離開英國時心理治療師贈與的那款,但同樣琥珀基調的香氣依然能平穩她的心神。


  「好,出發吧。」她小聲激勵自己。


  雷蒙德樞機前幾天收到一封來自因病辭職的樞機來信:對方近期狀況每況愈下,想與老朋友最後敘舊同時辦理將部分收藏轉贈樞密院一事。因此,在大敬獻樞密院最繁忙的時節,雷蒙德樞機仍組成一隻除了他與司鐸外,包含典務與數名館員共計八人的出訪小組。


  退休樞機定居赫峰東峰偏北的一座小村,適逢鐵路使用高峰時期從別館出發至少兩至三天才能抵達。


  『不是其他前輩?』被指名的克奈緹娜以為會派遣更為資深的同仁而困惑,負責傳達訊息的執事則輕聳了肩。


  『目前可抽調的人中妳速度是最快的。那位的收藏據說很多,這次目的是大略確認入館的書量與需修復的案件數……不用擔心,主要只是協助典務確認書況,正式搬運回收要在大敬獻後。』


  剛入職近兩個月就獲得出差機會,克奈緹娜懷著忐忑的心提早抵達會合地點。休旅車旁除了協助處理外出的執事,唯三的男性也已經到場,和樞機和司鐸打了聲招呼,少女也與朝自己走來的恩索說了聲「早」。披風下隱約可見灰藍圍巾,意識到這點讓少女瞬間挪開視線,動手將垂落的髮絲撈回耳邊。


  「早。」來到克奈緹娜身旁的少年拿出她每天都會隨身攜帶的薄型長方體朝她展示,語調些許地上揚,「手機,昨天拿到。」


  恩索的表情沒有太大變化,但之前的經驗讓克奈緹娜知道他現在有些開心。猶如被情緒渲染,少女跟著揚起嘴角,「太好了呢,恭喜。試用過了嗎?」


  「司鐸有教……還可以問妳?」


  「當然可以,想問什麼?」


  克奈緹娜靠過去,等他緩慢解鎖自己的新手機:本身沒網路,目前介面設定在不熟悉智慧型手機的長輩會使用的簡易模式。在恩索「這些格子是什麼?」的詢問下,她點開少年指著的話筒符號——下方寫著電話——的格子,滑到聯絡人那欄,在上面看見樞機與司鐸的標示。


  「這邊紀錄手機號碼……嗚,雖然大家都比較常用app的免費通話……但沒網路的話,只要在這輸入別人的號碼就可以打電話給他。」


  「之前就有的功能?」


  「對,以前舊型也會有的功能,現在它長這樣……怎麼了?」


  「妳的、能輸入?」


  「咦?我的、嗎……嗚、可以啊。」沒有被人這樣直接要過電話號碼的克奈緹娜一陣慌亂,但還是答應了恩索的詢問。正準備要自己輸入時,她想聯絡人上的數量而收回了手,「你之前設定過嗎?沒有的話要不要自己試試看?」


  少年的回應確實如克奈緹娜所想。因此她耐心要他滑出鍵盤、敲擊數字,按下傳送。不一會她的手機收到震動,克奈緹娜立即將顯示通話中的畫面滑掉。


  「這樣我也有你的號碼,然後按這修改,就可以把名字打上去。」


  克奈緹娜看著恩索不熟練地摸索鍵盤,嘗試一陣終將她的名字輸入完成。當他還想說什麼而開口,視線卻先轉向車子方向。


  「打擾你們了?」臉掛微笑的雷蒙德樞機在幾步外停下,像是在審視什麼般的翠綠平靜掃過兩人,「差不多要上車了,過來吧。」


  「啊,不好意思!還讓您特地來叫我們。」慌忙和樞機道歉,克奈緹娜轉向恩索,「那之後再繼續?」


  「你們等等還可以繼續。」


  「咦?」


  「座位的安排。」往回走的雷蒙德樞機補充,「你們兩個在最前排。」




  ❈





  往返別館和聖座的人潮將近期火車塞得湊不出此次全員的車票,節省時間的情況下樞機選擇乘車至赫峰山腳的中繼車站,從那以樞密院和鐵路公司的特約方案取得通往目的地的車票;今日他們的行程是抵達中繼車站所在的城鎮,休息一晚後搭乘隔天一早的火車前往目的地。


  依傳統座車禮儀,克奈緹娜資歷最短、恩索則因單純曾被那位樞機關照過而同行不屬於此次戰力;雙雙被排在三排座的最前排。


  坐他們後方的樞機稍早雖說上車後可繼續,但從剛剛起和她換座位至窗邊的恩索像初次出遠門的孩子般,視線從沒移開窗外一步。明媚陽光照亮峰頂的白,從峰間照耀遍地的綠與盛放百花。道路朝下蜿蜒,車輛駛進被春天爭奪的領域。沿途他們經過揹著背包的健行者、為轉換牧地而朝低海拔牧地前行的牛隻與羊群,也和滿載旅客和朝聖者上山的純白登山列車交會而過。


  克奈緹娜沒有打擾他,靠著椅背聽著與安靜前排截然不同的熱烘烘閒聊:從織藝競技最終由巖村的史坦家主母獲得織藝首長尊榮、到退休樞機家就像個小型圖書館,主要收集各種鄉野小史和寓言童話的資訊、最終來到巖村與此次目的的赫峰東側近期失蹤事件頻傳,巖村已成血族窩藏點的謠言。


  「假的吧,我誨廳的朋友說那位織藝首長否認這種說法呢。」


  「等等,這應該是未公開消息,誰告訴妳的?名字給我我會會他長官。」


  「咦?等等!但是司鐸您又怎麼知道!您也是從朋友那邊知道的吧!您有您的人脈,我也有我的啊!」


  「我是為了所有人安全啊,目的地周遭狀況我當然要了解。」司鐸撇了撇嘴,「雖然她是這麼說,但失蹤人數確實在增加,不排除那位有隱瞞什麼的嫌疑。當然,畢竟巖村人口都是些老弱婦孺,可能冬天撐不下去死在路邊、迷路回不了家,或者連續殺人犯潛伏做案的可能也不是沒有。」


  「呃、怎麼突然好像、有點危險?」


  「反正就和之前說的一樣,不要獨自行動、不要亂跑亂逛,畢竟那邊目前也尚未雪溶,小心不要突然被雪埋了!」


  「是——」


  整齊合聲讓恩索一震後猛地回頭。他看向身後又望向克奈緹娜,一臉不曉得發生什麼事的表情。


  「只是司鐸要我們到目的地後不要亂跑而已。」克奈緹娜回應他的茫然。路旁建築逐漸密集,掛著通往火車站標示的路標掠過視線,「有趣嗎?一路這樣看下來。」


  「比圖片看起來還壯觀。」少年輕應了聲把頭擺回前方。馬車與汽車、大型巴士等各式載具在鋪滿柏油的路面穿梭,人們的穿著五顏六色,鋼筋混泥土的現代建築往身旁退去,不畏風雪的大片玻璃櫥窗後展示許多他叫不出名字的商品,「和聖座感覺完全不一樣。」


  「以後如果有機會的話下山看看吧?赫峰除了聖座外,其實還有很多地方都很適合走走哦。」


  「這個……」


  「怎麼,你們倆想來個約會?」


  庫尼伯特司鐸的嗓音突然出現在耳邊,讓克奈緹娜嚇得往反方向退開,正好撞在恩索身上。前後兩邊都是男性,讓她反射性瑟縮了下身體,而意識到他的問題,更是讓少女瞬間紅了臉,「沒有,不是的!只是、和他說有很多地方能走走,不用一直、待在聖座……」


  「嗯——想去?」男人棕色的眼望向少年,一臉的調侃同時輕抬眉眼。


  「……可以、嗎?」


  「不是不行啊……如何?哪天他想時帶他去晃晃?」司鐸看向克奈緹娜,「就當朋友去玩。畢竟這小子沒幾個認識的人,我怕他出去之後回不來。」


  「咦?」


  「可以?」


  天藍色的眼裡飽含期待,不知道為什麼克奈緹娜覺得此時的恩索就像隻搖著尾巴的小狗一樣。遲遲沒回應,狗狗一臉可憐兮兮。


  忍不住的她最終還是答應了下來。






  ❈





  鐵路運輸是貝施科涅茨最主要的交通手段。從城市地下鐵至高山荒野,如雪境的血管四通八達、綿延交錯。碧國的國色為白,但因應區域差異、車種與觀光需求,多彩鮮豔的塗裝仍妝點於奔馳的列車之上。


  彷彿在碧國血管中流動般,鮮紅塗裝的列車沿軌道朝目的疾行。透過樞密院管道獲得車票,僅存的四人座車廂卻也將一行人分為兩組。年資差異與昨天座位的分開錯過搭話時機,四小時左右的路程克奈緹娜只能與三個男人擠在一起。長官、男性、多人讓克奈緹娜有些坐立不安,但她不斷安慰自己沒問題。


  「抱歉呢,和我們這群男人坐一起。」


  「啊,不、沒有……我才不好意思,感覺好像、讓兩位不方便談論公事。」少女慌亂擺手,車廂震幅使她的身軀輕微擺盪。


  「味道,比之前還多。」


  身旁恩索突然的一句克奈緹娜還沒來得及反應,斜對角庫尼伯特司鐸已經講著「想稱讚香水好聞就好好說,這樣會被人當變態。」一掌打在灰色髮頂上。


  「對不起,噴太重嗎?」


  「不會啊,是這小子鼻子比較好才這麼說吧。」


  男人碎念著回頭教導少年如何稱讚女孩子的模樣著時出乎克奈緹娜的意料。一直以來司鐸給她的印象時常大著嗓子與輕鬆音調和周遭互動,她從未想像男人有如此這一面。恩索也沒有太過緊繃的反應,只是一臉困惑的樣子讓旁人不知道他有沒有把話聽進去。


  「他們,感情就像父子、呢?」


  「也不是一開始就是這樣。至少當初更像單方面的『自言自語』。」


  「當初?」從同事們的閒聊間她姑且知道這位司鐸三年前還是誨廳指揮席,來到典廳後卻沒投入修復相關業務反倒一邊抱怨公務一邊仍協處理些雜事……為什麼要讓誨廳的執行官成為典廳司鐸?


  仿佛猜測到少女的疑問,她面前的樞機輕聳了肩。


  「三年前因為『一些事』我開始當恩索的監護人。」樞機稍稍加重的語氣讓克奈緹娜想起之前的私下會談,「但我沒照顧孩子的經驗而他有,剛好他在考慮退役,就請他來我這順邊幫些忙。」


  「……原來司鐸有孩子嗎?」


  「有啊!珮姬可是優秀的好孩子呢!艾利歐也是頭好壯壯的長大了!」


  突然插進來的大嗓讓克奈緹娜身體彈了下,使綠眼的男人皺眉看向身旁男性,「你嚇到人了,能不能小聲點。」


  「哦、抱歉,之後注意。畢竟也好久沒見到他們,所以激動了點。」


  「原來是這樣,那他們現在與您妻子住一起嗎?」


  車廂內的氣氛突然凝結,安靜得能聽見車輪輾壓鐵軌的響音。氣氛突然的變化使克奈緹娜察覺似乎觸碰到敏感話題,不知如何緩解局面的她不安地游移視線。寂靜使原本看向窗外的恩索回過頭確認狀況,視線掠過表情凝固的庫尼伯特司鐸停在開口的雷蒙德樞機身上。


  「不,沒有。蕾娜已經過世一段時間,他們倆現在在英國的倫敦分館任職。」


  「實在很抱歉,我不知道這件事,那個……」


  「別介意別介意,畢竟妳剛來!不知道也很正常。」調整好情緒的男人重新咧嘴,想到什麼般啪地擊掌,「他們目前正好回碧國但帶朋友旅行中,這趟差結束後會來和我們會合,有興趣的話可以和珮姬交個朋友啊。記得妳之前住英國?或許有話題能聊。哦、這麼說來恩索也沒見過他們……」


  「好了別一連串說個不停,年輕人想交朋友自然就會交不用你推薦——」


  好像看到私下場合的長官們互動。克奈緹娜靜靜看著兩位中年男性一來一回,氣氛十足輕鬆,除了公務上的往來,私事互動兩人也絕非一般。


  「兩位的關係很、好呢?」克奈緹娜空檔間的提問得到樞機「畢竟是姻親,蕾娜是我妹妹,我們還從小一起長大。」的回應。使原本對他們互動與和恩索的照顧感到困惑的她都得到了解答。


  「他們為什麼去英國?」一直沒加入話題的少年罕見提問。不是自己或眼前他人行為,反而對未曾見過之人感到好奇。


  「哦?對他們好奇?」


  「最近、很常聽到。英國、家人,這些……」


  猶如到處找人炫耀孩子的家長,司鐸樂得又揉起恩索的頭,「也沒什麼,畢業後到處玩玩,然後各種原因就在那定居。這次和他們見見面吧!之前你都不肯跟呢。」


  頭被猛揉的少年忍不住發出微弱求救,男人在好友「不要欺負他的」警告聲悻悻然收手。年長者的交談成為背景音,克奈緹娜見那頭如鳥巢般地灰髮,稍稍遲疑後從隨身包拿出梳子。


  「幫你整理?」努力想把頭髮恢復原位的恩索小聲到謝,低頭順從地讓克奈緹娜替他整理,待雙手離開少年頭頂,她便迎上看向自己的純粹天藍。


  「那妳為什麼從英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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