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い過去の渕

遠い過去の渕






※警語:

含部分不安、血腥要素。





那年,神遠寺彼方十六歲。

他跟「父親」間的關係依然只是指導與被指導者。


因此在放學後來迎接自己的座車上見到父親,他直覺地感到似乎有什麼要發生。

「你得跟我去教團一趟。」

身著神主正裝,父親正閉目養神,語氣相較往日顯得浮躁。

他低頭看了看身上的高中制服,「我先回去換……」

父親出聲打斷他未完的話,揚起下巴示意他快點上車:「就這樣出發,沒有時間了。」


「──一小時後,五人眾所主持的儀式就要開始了。」




叮。

電梯門打開,外頭是近乎純白的世界。


注連繩相連掛在牆面上,好似圍住整個房間,將其與外界隔離開來,一眼望去盡是自天花板垂下的素色布幔,潔淨的波浪隨著人們的通過湧動。當父子倆抵達教團地下樓層,已有三人在那處等待。

看到現任五人眾之外的人出現,靠在通往內側的門口,一身獵裝的精壯男人皺起眉頭,他將棒球帽帽沿稍稍抬起,一臉不解地詢問:「這是怎麼回事?神遠寺家難道有兩名繼承人?」

「那怎麼可能,岩城。」

父親皮笑肉不笑地回應。

「不過是設樂家的預言中,神遠寺的下一代必須在場。」

他忽然明白自己破例身處此地的原因。設樂一族與神遠寺相同,從教團設立前便協助著現世神,在東方雙星教團中同屬最為古老、實質擁有指揮權的兩個家族。

與紀錄的神遠寺不同,設樂是向來是女性擔任家主,擅長預言的女系家族。

「……神遠寺家的小鬼。」身著巫女服的女性──設樂家族的刀自哼了一聲,冷淡地宣布道:「預言畫面中有他。」

「由神指定的席位,誰也不能改變。」

作為並非由固定家族成員擔任的第五席,名為岩城的男人似乎還有話想說,但最後一名身材圓潤、笑容和矮的男人開口阻止了他:「別太擔心,神遠寺的老爺都同意了,那就沒有我們插嘴的餘地啦……雖然換做我們小花衣家族的孩子,我應該也會像你一樣擔心吧,哈哈。」

這裡大部分的面孔,彼方都還抱有印象,在最初被帶回本家時他曾經見過一次現任五人眾。

「有馬當家不在這裡。」他小聲地詢問父親。

「有馬一族的儀式還沒有完成,他不能來。」

父親哼了一聲,像是心情很不好的樣子。

……完成了他也來不了。

不知道誰低聲說了句,因此五人間的空白短暫被沉默填滿。

「教主今天晚上就會羽化。」稍稍抬高聲量,神遠寺家主以嘶啞的嗓音宣布:「就由我們五人完成儀式。」


羽化。

那是東方雙星教團的教主即將逝去,也是少數五人眾應當全員到齊的時刻。

那是身為五人眾的生命中最重要,也是最為永恆的使命。


當他們來到教主居住的內間時,父親看向他,語氣平靜地開口:「你去站在最前方。」

不抱持任何疑問或者遲疑,彼方點頭,安靜地向前走,直到停留在畫有詭秘圖樣的白門之前。自進入謁見房便握起獵槍的岩城往前一步,似乎想對父親說些什麼,但被設樂攔下,女人嚴肅地搖頭,態度堅決地把男人推往後方。

一切都必須與預言中的畫面相符。設樂再次強調。

他站在最後一層帷幕外,似乎感應到外頭有人到訪,枯瘦的手指從裏頭伸出,那皺紋遍布的模樣已然超過人類對於蒼老一詞的想像。


「……啊啊、我很……悲傷……」

分不出性別,甚至難以想像是這世間活物的平板嗓音響起。


「為了、你們……我的孩子。」

他感到頭的深處有些疼痛,那些話語彷彿是在腦海深處搔刮的利爪。


「原諒我、原諒沒能完成所有悲願的我……」

一陣暈眩湧上,他才重新站穩腳步,就對上一雙滲著血的雙眼。


帷幕已經被拉開。


正對面的男人抖動著,像是體內有什麼將要破繭而出,眼臉不受控制地跳動,胸腔劇烈鼓動,以腹部為中心點,整個人漩渦狀地扭曲收束,皮膚繃緊關節錯位的聲響在寂靜中格外令人反胃,男人全身色素如潮水退去,從血液到髮色,一切顏色歸於虛無,表皮徹底成了近似雕塑的灰白色。

他少見地感受到恐懼,對於未知的一切,對於超越人智理解範疇的領域。

而後,「祂」綻放開來。


自漩渦中心,男子身體以近乎詛咒的速度盛開。

距離過近的他直面那團花簇其中的五彩斑斕,他見到內外倒置的臟器仍在跳動,耳邊隱約聽見哭嚎。花萼向外吐著血肉,被囚禁於人身的神性蜂湧而出,像是急於清洗這世界一般,撲向能感應到的所有活物。

不能讓神到外面去、不能失去神身上的碎片。這就是此時此刻的使命。

原先來不及反應的第一擊被橫過面前的巨大利刃擋下,父親的碎片在雙手形成刃狀,迅速切削著不斷湧來的、如同怒潮一般的肉塊。他很快回過神,讓肩胛骨處撐起近似骨骼的尖銳雙翼,配合著父親的動作在第一條防線試圖壓制那無窮無盡的神怒。

同時,其餘三人也開始行動。

從後頸湧出的肉塊包覆全身,很快地,小花衣的身軀變得寬大厚實,如同僧兵般魁武,揮出的拳頭如同礁岩,硬是破了海潮的去向。岩城身邊冒出一頭全身漆黑的巨大獵狗,跟隨他的指揮,靈活地反覆跳上前撕咬撲擊那些向外湧出的肉塊。位於最後方的設樂家主也放出了碎片,足足有兩名成年男子高度的黑羅剎自地面挺起身來,手中法器揮動,與女人手中起舞的薙刀共同進退。


未來的他曾經想過,如果那晚有馬家的家主也在現場,戰況是否會變得不同。

然而多加追究也僅是對那晚的褻瀆。


隨著時間流逝,原先滴水不漏的防守陣型已漸漸出現破綻。

岩城的黑狗閃躲失誤,僅僅是晚了不到一秒,立刻被肉足掀起拍碎半個身子,男人伴隨怒吼嘔出鮮血,破碎的黑狗體表蠕動,迅速重新聚集成比黑狗更龐大的熊型,巨掌揮舞,將肉足扯得七零八落。

設樂的動作遲緩了不少,她撤退到頭甲已經出現少許裂痕的小花衣身邊,試圖以兩人的配合延長戰線。

左手被扯斷,他不得不在父親的掩護下狼狽地用力將斷臂卡回原處,再咬牙以碎片形成的骨骼穿刺在肌肉間加以支撐。


在壓倒性的力量前,人們只能向神祈禱──即使那份絕望便是神帶來的亦是如此。


痛覺變得遲緩,衝擊帶來的耳鳴也增添少許不現實,眼前發生的一切都如慢動作播放,他想阻止,卻發覺被過度使用的身體好似化做鉛塊,沉重得難以移動半分。

小花衣的武裝開始破碎,最終再也無法力挽狂瀾,維持著胸口被貫穿的姿勢沉入潮底。

黑羅剎被斷去雙手,為了保護碎片,設樂擋在前頭,被肉足壓碎的薙刀深深刺入主人腹側。

岩城維持碎片型態的速度越來越慢,雄鹿的頭部被捏得粉碎,他的眼耳鼻噴濺出鮮血,向前倒下。

作為資歷最淺、擁有碎片數也最少的位列外之人,彼方明白自己理所當然會成為最先倒下的人,但是,直到最後,他名義上的父親、實質上的導師──神遠寺權十郎都沒有離開過他的身旁。


當最後一瓣花瓣無聲墜落,父親殘破的身軀才頹然跟著倒下。

屬於教主的碎片安穩地躺在房間最中央的血泊,那處已經瞧不出人形,僅餘些許肉末,豔紅得滲人。


他原先想將父親扶起,身後卻傳來另一道氣若游絲地呼喚。

「──吃吧。」

女人喘著粗氣倒在羅剎懷中,而那殘缺的純黑守護者正緩慢崩毀,她左手按著自腹腔流出的腸子,巫女服再也找不著一處潔白,可她痛苦的神情中卻仍帶有不容抗拒的威嚴。

「我們全會死在這裡,這代的五人眾注定成為殉道者。」

「所以吃吧,不要浪費了我們。」

他跌跌撞撞地走過去,跌坐在女人身前。

「我記得你的聲音。」

乾涸的喉嚨難以出聲,彼方艱澀地說出那句他原先在進入儀式堂時就想說的話。

設樂的家主艱困地勾起毫無血色的笑容,自進門以來首次露出一絲柔軟。她輕聲說道:「我已經不會再喊你那個名字了。神遠寺的新當家。」

「你害怕命運嗎?」

「父親沒有恐懼過,我也應當如此。」

若是教祖羽化,五人眾會作為阻止秘密外洩的最後壁壘殉道。若是現世神成功降臨,五人眾也將為真神獻出體內所有碎片。

他們被信眾視為半神,同時為這一切成為人柱。

與身分相符,與使命相符。

「好孩子,去吧,完成你今日被命運帶到這裡的最後一項任務。」

他跪了下去,朝著岩城、朝著小花衣、朝著父親,最終,他回到設樂身邊。

女人的雙眼已經開始混濁,呼吸混亂,但她仍然開了口。

「……作為吸收碎片的代價,替我照顧緣和鈴。」

「好。」

漆黑的羅剎已經破碎至上身完全崩毀,位於中心的肉核顯露,開到頹靡的深色,像朵頹敗的小花。他張口咬下,麻木地感受溫熱流淌過喉間。

「──」

女人持續低語著,視線逐漸失去焦距,停滯於已被染得血紅而近乎逢魔之時的天花板。






他撿起父親留在門口處的羽織,用最後的力氣推開那扇門,將一室寂靜留給身後的殉道者們。

血汙在背後蔓生出扭曲的道路,他步履蹣跚地向前,門後兩側跪伏的信眾中傳來此起彼落的抽泣聲,人們向著他跪拜,向著裏頭哭泣。

他走向通道盡頭,那裏有一名擁有與設樂家主相似面容的少年。

神情慘白的少年側過身,騰出能讓他直面下任教祖的空間。

他單膝跪地,獻上了碎片,以及自身的命運。


那年,神遠寺彼方僅有十六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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