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四章:交會】
逐漸靠近的雙線,向著交會的未來延伸。(零)
心思於無形中交錯,在各自時間裡,向著終將到來的交會前行。
那是他、與他、與他們間的某一天、某一年,某段追逐與自問的佚事。
(一)
從亞力克那聽到消息時,艾迪發自內心感到不可思議。
他會和藍狼認識是六十多年前,最初他幫助還未擴展人脈的情報商得到消息,而後他得到一名獨具慧眼的友人。半精靈說到底也沒怎麼佔過對方便宜,該怎麼收費買賣就怎麼辦,他只是在最好的時期認識亞力克,並把握機得到對方信任。
當然,他也信任這隻吃人雖吐骨但會拿骨轉手賣的情報商。
亞力克會告訴他,就表示這個人真的找了他一陣子,甚至仰賴藍狼當作重要情報源。他知道塞爾與卡猶堤傭兵團,所以也知道雙方關係。對他自稱愛德,實名為愛德華的人類加入傭兵團,正打探他的消息。
半精靈最後允許大狼販賣他的情報,但他也得到大狼的保證不會讓他輕易被找到。
害怕嗎?倒也不是。
只是覺得沒有必要。
沒有與人類重逢的理由,也無須人類的感謝,那半年對他宛如曇花一現。更何況他就是不希望自己投注過多感情在少年身上,所以選擇轉身離去。
愛德華是好孩子呢。
所以更不應該追著他跑,過個八年十年,人類就會忘記,他遇過不少這種案例。
艾迪向亞力克道謝,記住這件事卻不放在心上。
但萬萬沒有想過人類一但下定決心,為了追求某事的執著也非常可怕。可怕到他會願意停留,甚至好奇。
——你究竟是想求得「什麼」呢,愛德華?
(二)
加入卡猶堤半年後,愛德在團長推薦下與尤里西斯一起進行雙人任務。主要是讓作為長槍師父的鐵匠帶著少年學習實戰技巧,他們多半面對盜賊流氓,非常偶爾會是殘存中央島的魔物,但更多的會是踐踏農地的山豬野狼,碰到凶狠怪物的機率極低。
而隨著入團時間增長,少年總算見過幾次那名總讓尤里老師慌亂的大姐——卡洛琳。
差不多與尤里西斯同年,五官端麗,黑色的長髮及臀,彤紅的雙眸直視他人時有神而深邃,必要時卻也能兇狠而有力;手掄雙刀,輕易就以最好的效率分配團隊,如狩獵的狼群般把難纏的目標制伏在地。
……概括而言,是名非常驃悍,讓人心生敬畏的魅力女性。
對他還算友善,個性倒也爽朗、不拘小節,但不知怎麼就是很容易三言兩語便和老師吵起來。
金髮少年時常呆站一旁,愣愣聆聽爭吵。雖然感覺吵得很嚴重,但實際一來一往的凶狠言語間,似乎又藏著關心與柔情。這是愛德初次接觸的相處模式,最初的嘗試勸架到後來變成不知道該不該旁觀的無措,塞爾發現他的困擾也只是把他拉到一旁,遞上一支棉花糖讓他乖乖等大哥大姐吵完。
團長表示「打是情,罵是愛」指的就是尤里老師和卡洛琳大姐。
這樣啊。
也有這樣的表現方式嗎。
人類少年將他們的「恩愛」看在眼裡,卻不曉得如何詢問。
打探他人隱私很失禮,愛德猶豫許久,直到後來偶然一同野營,映著搖曳火光,趁尤里西斯酒酣耳熱時,鼓起勇氣問出口。
「尤里老師,能問您一個失禮問題嗎。」捧著自己的木杯,裡頭盛滿離開村莊時村民友善餽贈的麥酒,愛德低低出聲。
豪邁喝酒的男人看他一眼,「怎麼啦?」
「您和卡洛琳大姐……」他遲疑地挑選字句,「是什麼關係?」
他親眼看著剛嚥下酒液的男人被猛嗆一口,咳好一陣子才緩過氣。
為什麼是這種反應?他不該問嗎?
少年眼神確切流露困惑。
「啊?什麼關係?……啊哈哈哈!臭小子說什麼胡話啊!」男人被嗆咳的滿臉通紅,豪爽朗聲大笑,渾厚笑聲一下震響野營的樹梢,傳入寬闊的樹林,不知為何卻被夜晚的蟲鳴稀釋出了幾許尷尬。
「是嗎……」愛德收回視線,凝視營火,「您們的感情,不好嗎?」
「呸呸呸、什麼感情不好!我們感情很好啊!怎麼啦?」
「所以真的是像團長說的,」他回想那段諺語,「打是情,罵是愛?」
「咳、團長那臭小子到底都教了你什麼……」又被酒液猛嗆一口,尤里西斯不知道咕噥什麼,卻又沒把情緒潑灑在他身上,看起來更像是沒想到他會問而不知所措。
「那什麼……那是我們特別的打招呼方式啦,你也知道,你卡洛琳大姐對我總是特別、熱情嘛,哈哈哈。」
原來真的是這樣?所以是感情很好?
十八歲對愛情還懵懂的少年,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怎麼突然問這個?」
「只是、好奇……抱歉,失禮了?」
「沒的事。」尤里西斯大掌親暱揉亂他的髮絲,讓他想起父親的溫暖。
大約是他的表情依然困惑,紅髮男人沈默半晌,深吸了口氣像要壯膽,最後卻像輸給他那眼神似地嘆出長氣,「……真要說的話也沒什麼。只不過,那是我決定,這輩子如果要娶,就要娶這傢伙的女人罷了。」
「……老師,真的很喜歡大姐。」沒料到會得到如此直白赤裸的表達,愛德微張嘴震驚好一會才記得闔上,喃喃替對方作結。
「不止。」尤里西斯宛如鑄鐵堅毅的眸,此時只剩營火,愛德想,老師凝視火光的眼神,就像凝視著那名黑髮紅眸的剽悍女性時一樣專注。
那眼神之中,並非求而不得的情愛慾念,也不是純粹針對她人豐滿胴體的佔有渴望,更像是……
……即使暗下的火花滾燙依舊,卻也能在燒紅的木炭間迸出幾點柔情的那縷青煙。
「她是我即使手握熔鐵,都想擁有的女人啊。」
無意識抬起的粗糙大掌,像是真的要握住搖曳火焰般,輕柔地握起。
難以言喻之輕盈,亦無可言說之沈重。
這兩人之間曾發生過什麼事呢?
在他們仍輕狂的年少過往,曾有過什麼即使烙傷彼此、也不願鬆手的銘刻呢?
「……愛德啊,如果有天,你遇到了你的那個對象,就算她是一團烈火,你也要不顧一切的擁抱她啊。」
「不論如何?」注視那宛如真的將焰火握於掌心的大手,愛德喃喃低語。
「不論如何。」尤里西斯收回手,看向他的眼神同樣溫柔,帶著長輩對可畏後生的期許。
「……呵,不過,或許跟你說這個還太早了吧?」他被用力拍拍肩,打鐵的大掌有力而堅定。「吃完了就早點休息吧!」
少年應一聲,捧著酒杯默默喝乾,邊收拾餐具邊思考老師的一番話。
即便為火也不能放手的熱愛,他也擁有嗎?
那般向著誰,希望與誰共度餘生的感情,他理解嗎?
這就是所謂的「愛」嗎?
他想起故鄉慶祝歐羅的祭典,那個祭典上圍著祭火跳舞的男女——原本,如果他的故鄉依舊,現在的自己是不是也會喜歡上某個女孩,邀請對方一起向歐羅獻上祝福的舞,並渴望得到祝福?
但是,直到現在見尤里西斯談起,年輕人類發現他不能理解這麼陌生又柔軟的感情。
或許如老師所述,他還太小,這些對他來說都言之過早。
愛德爬進睡袋,閉眼欲睡,昏昏沉沉間,卻不期然浮現情報商的那一句提問——
少年,你想要半精靈的「什麼」?
是什麼呢?
(二)
藍狼從未停止轉述愛德華的近況,當然也包括提醒下一次人類會抵達何處。明明未與對方同行,但隨時間過去,艾迪卻發現自己對愛德華的行程瞭若指掌,甚至像親眼所見對方的成長。
多虧亞力克想看熱鬧多嘴的福。
「你可以不用這麼勤奮的。」某次與對方相約酒館小酌,艾迪語帶些許無奈。
「就當作舊友老交情免費大放送。」大狼一口乾杯,豪爽再續。
絕對不是這個原因。他想,但沒有調侃對方,只是跟著喝一杯。
離他與愛德華告別,已過三年。
人類與狼族情報商的接觸不曾停止,甚至連他也感覺得出亞力克對愛德華的上心。
有多久沒見過如此純粹的孩子?
正直、善良、內心熱如火,充滿正義感。像是能想像的良善都集於一身,那雙祖母綠燃著他許久前早已熄滅的熱情,注視著他作為目標。
為什麼會是我?
怎麼會是我?
因為我救了你?
艾迪失笑,想起曾在大道另一側,目送愛德華護衛的馬車離開。
少年背影曾幾何時越發高壯,人類三年相當半精靈的十年有餘,一眨眼就要成年。當年的孩子眼神更加銳利,卻褪不去農家背景那份單純。
這樣的目光,緊緊追隨著他。
我並不如你想像的良善,甚至對你避而不見,即便如此,你究竟在追尋什麼?
卡猶堤新來的那個槍使是個好護衛。
消息不脛而走,不需亞力克的情報,他也輾轉聽聞。
一向靜如止水的湖藍,何時開始搖晃誰的身影。
等他意識到時,才發現自己會如談論天氣般地,自然而然向亞力克問起愛德華的近況。大狼並不會因此向他收費,但那雙深不見底的幽潭浸滿玩味。
倘若追隨他的是其他人,或許他會厭煩——但尾隨他的是那個沈默著想隱藏復仇之心,試圖表現豁達的孩子。是渴求力量,卻不知己身為何需要力量的無依少年。
他何嘗不是在當年就對少年特別在乎?
那份藏起的小小在意,讓日夜堆積的情報澆灌,終究冒芽茁壯。
半精靈嘆息,第一次冒出把藍狼灌醉拖去一旁暴打一頓洩憤的念頭。
(三)
雖然亞力克明言只要找得到他就能得到艾迪的情報,但對於追逐行蹤不擅長的人類,多半還是在塞爾前去交換情報時一同前往。久而久之,團長也習慣帶著他一起去找藍狼,等他拿到情報後,再一起吃個飯悠閒折返迪賽特。
「我說啊,」他們入座一家酒館,塞爾揀選適合談話的角落位置,邊翻著菜單、邊隨興開啟話題,「大哥其實挺喜歡你的。你大概是我們團裡少數能與大哥持續交易情報的人。」
「是嗎?」愛德訝異一聲,很快就決定好主餐與甜點,他聽說這家店的蜂蜜蛋糕很好吃,一直期待能來。
「是啊。」決定好餐點,塞爾招手叫來服務生:「雖然我不該多管閒事,不過,你找到那位、哎、艾迪?那個半精靈的時候要做什麼?他是你的恩人吧?」
「我想道謝。」已經不知道是多少次聽聞他在尋人後被這麼問,原本遲疑的答案也越來越能流暢回應,「想見他。」
「只是這樣?」
「怎麼了?」雖然塞爾平時很多話,但他們團長大半時候只是愛講話,卻甚少真的多嘴。意外黃狼會反問,年近二十的青年抬眼,祖母綠流露困惑。
「哎、也不是啦,畢竟你看,你加入我們傭兵團也要兩年了吧?也就是說,你找那個人至少找了兩年,卻都只是到處轉也沒見到人……想說是什麼原因讓你這麼堅持?」塞爾尷尬地抓抓腦袋,狼尾左右甩動兩下,似乎也不擅長這類話題。
已經兩年了嗎。
時間過得比想像中更快。
愛德低頭注視杯中液體,發現自己也不曉得怎麼解釋。
「……不是因為喜歡他嗎?」那雙與他色澤相似的眸微微覷起,在他沉默思考答案時提問。
「不、……」不是嗎?
反射性想否認,但迎上那雙綠眸時,愛德突然找不到聲音。
一直想見的心情,是喜歡嗎?像尤里老師所說的,愛嗎?
這段期間他只想著找到人,把看似不可能的目標當作是唯一,像是這樣就能努力活下去,至少可以對關於未來的提問訴說自己的——想望?夢想?
見到艾迪何時變成他的夢想了?
道謝之後,他還想要做什麼?
從來都說不出真正答案的「問題」,隨年紀增長,卻越沉越深,融入不能言的情感。
當年徬徨無助時,捉緊最後浮木後,就不知道如何鬆手。此時選擇放棄,究竟是輸給自己、還是輸給現實?
見他陷入沉默,塞爾輕咳一聲,引回他的注意力:「我沒別的意思啦!只是看你找得這麼堅持,稍微好奇一下。」
「……團長有喜歡的人嗎?」
「噗咳、」猝不及防嗆一口,塞爾抹掉滿臉水,「啊……嗯……有吧?」
「吧?」
「有、有有有,好嗎。」黃狼撇開視線,「嘛、怎麼突然?因為我提到喜歡?」
看愛德認真點頭,獸人訝異,「你該不會沒有喜歡過別人吧,小子?」
金髮人類自然又搖搖頭。
這種細膩感情從來不是他的強項,他也不會考慮這種問題。
「所以就算其實你喜歡那個半精靈,你自己也不知道?」團長一如往常在他承認時,誇張大嘆口氣,「他們那群傢伙該不會也沒帶你去見過世面吧?」
「見世面?」
他的困惑表情讓塞爾忍不住大笑,「哈哈哈!好,沒關係!今天我請客!我知道這裡哪邊有好去處!」
完全摸不著頭緒的愛德只能應聲,任塞爾扯開話題,繼續享用晚餐。待他們吃飽喝足,黃狼領著他熟門熟路拐進三條街外的巷弄,隱隱的,空氣中有某種神秘香氣。
他好像知道這條街……?
他們到達應該是酒館的地方,佈置華麗,乍看收費不低;團長將他拉進去時還不容他逃跑似地,邊勾住他的肩,邊向櫃台裡的老闆娘打招呼:「嘿!我帶了我們家小子來見見世面啦!」
「哦?沒見過的生面孔呢。」前來迎接的女性頭蓋薄紗,看不清楚面容,連同仔細包裹全身的衣物也無法判斷種族,「初次來嗎?」
「全——部都是初次喔!」塞爾嘿嘿笑了兩聲,「有沒有推薦的半精靈?嗯——經驗豐富點的?」
半精靈?經驗豐富?什麼方面?
……
…………
………………!
「你、」「沒事,今天團長請客啦!」狼吻咧開,笑得賊兮兮的,「吶,選一個你覺得順眼喜歡的吧?」
抬了抬下顎,愛德才順著看向幾位被帶到面前的標緻半精靈——男女皆有。
肩膀被出乎意料的大力壓制,人類少年侷促,好一會才勉強選一個順眼女性。
到他胸高的半精靈女性笑起來軟軟的有一點甜,邊拉過他的手邊向他簡單自我介紹,不介意他的生澀;愛德尷尬讓對方牽往房間,即便回頭求救,塞爾多半也不會搭理他。
女孩子柔軟香氣對青少年而言太過刺激,在這方面一竅不通,頂多明白生理衝動;愛德被推著壓倒在床時,得到對方安撫的笑語:「沒事,不用緊張,全都交給我就可以了。」
……被老師知道他就完了。
莫名的,第一反應是不能讓尤里西斯知道他被帶到這種地方。
僵硬全身仰躺柔軟床鋪,滑落女性頰側的髮絲搔過鼻尖,對方沒有吻他,只是用指尖慢慢脫去他的衣物,邊安撫他的緊繃。
為營造氣氛的房間燈光昏暗,點燃的燭帶有剛剛踏入街道時那股謎樣香氣,或許是為了讓客人更盡興、也或許是為了讓像他一樣初來者放鬆,加入未知草藥製成的香燭,使腦袋發昏。混亂成一團的思緒完全不能思考,雙手完全不知道怎麼擺放,只能傻傻看半精靈動作。
所以一定是他太緊張,而放鬆的香氛太濃郁,才會恍惚間數次將眼前半精靈看成別人。
同樣的褐色長髮,印象中那個人並沒有那麼長——艾迪不常放髮,總是束成馬尾,露出脆弱側頸。
那雙眼沒有眼前的半精靈這般湛藍,是混入綠意的湖水顏色,清澈、卻不透明,看著他時會染上笑意和溫暖。
他以為於記憶中淡去的身形逐漸清晰,仿佛與女性輪廓微妙重合。他們不像,頂多只是一樣擁有似精靈的尖耳,但回想起來,艾迪的耳朵更尖,更像精靈。
……咦?
意識到隨想像越來越明確,下身也跟著有反應時,情竇初開的少年整個慌了。雖然不否認半精靈女性的撫摸很有技巧,但是他清楚知道更多的是因為自己看到了「那個人」。
反射性想遮蓋,卻換來半精靈略顯擔心的詢問是否弄痛他,金髮少年只能支吾搖頭表示不是她的問題。
他只是一時因意識到自己對別人有所遐想時,不知道該怎麼處理。
這也算是「喜歡」嗎?
比起眼前漂亮的柔軟女孩,他更想知道那個人在這種時候會是什麼表情。練劍指腹觸碰皮膚時肯定不是這般細緻,或許會帶點粗糙;那個人身上的香味一定也沒有如此甜膩,或許很清淡;長年旅行的肌膚即便同樣白皙,衣服之下是否帶有傷疤?不,那個人是治癒術師,不會讓自己有疤。
為什麼是這種時候想起來?兩年間早該模糊的身影清楚得像是伸手可碰,瀕臨極限而搖晃泛白的意識間,無意地抬手輕觸眼前女性面容時,他想,那個人也是很美麗的。
女孩最終都沒有吻他,或許是基於某種尊重。
——可以的話,他更想親吻那個人。
結果從酒店出來後,愛德為此陰鬱一整周。
在此之前,人類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積極尋找很可能也帶有這方面的涵義。
腦袋盤旋著亞力克那一句「直到你明白『你到底想要什麼』」,但這真的是他想要的嗎?只是和艾迪上床?
如果是的話,那他之前又是用什麼心情在找那個人?
想見他、想和他溫存,除此之外,還有什麼?
他的表情明顯和之前不同,下一次站到藍狼面前時,他完全不意外亞力克會看出他的異樣。
這兩年多來與情報商的相處,雖然他仍不擅長應付亞力克能言善道的嘴和歡脫思緒,可是也明白對方是真的有實力。
「怎麼啦小傢伙?」一樣悠然斜倚著牆,高大獸人隨興甩著尾,「我今天是真的有新情報可以告訴你哦?你不想知道你的艾迪先生接下來會去哪嗎?」
「……想。」聽見那個名字時他難掩猶豫,但心底依然希望能追上對方的腳步。
「聽起來不太想?」大狼咧嘴笑,滿意地看著他急切抬頭,而愛德亦在幽深黑瞳中,見到自己無措倒影。
兩年前他也是一樣,面對亞力克毫無反抗之力,兩年過去,他仍如當年無力。
「請告訴我艾迪先生的下落。」深呼吸口氣,少年誠懇低語,決定先把微妙罪惡感拋諸腦後。
「好。」對方果斷應聲,將艾迪接下來的行蹤告訴他。明知很大機會撲空,但他還是會去,愛德仔細記住地點與方位,打算之後也順道接幾個委託一起執行。
轉身準備離去時,大狼聲音阻止他的腳步:「看你的臉色,發生了什麼好事了嗎?」
愛德重新迎上狼瞳,亞力克又笑:「哦還是,發生了什麼壞事?」
要說嗎?說自己去了一趟那種地方?
說自己其實對艾迪有非份之想?
如果說了的話,亞力克還會賣他情報嗎?說到底,他還要繼續追尋艾迪嗎?為了這種私慾?
啞口無言半晌,他還是不知道要不要說出口。但就算他不說,說不定亞力克早就知道了?
「去了一趟……」花街?風俗店?要怎麼稱呼那種地方?
「哦,小鬼搞的鬼吧,幹的好啊!」看出他的踟躕,大狼自顧自接話,笑意更深,「如何,有稍微搞懂自己想要什麼了嗎?」
愛德搖頭。
明白自己似乎想要什麼,實際上是更茫然不知道自己真正要什麼。
如果只是純粹的性慾,或許還容易點。
人類少年發自內心迷惘。
狼族獸人不再多言,只是打發他離去,任他沉浸自身迷惘。
(四)
愛德華未曾放棄。
亞力克說他去過花街,卻依然沒有放棄。
真有趣。
難不成那雙眼裡還映著那方面的渴望?想要與我做愛?
意外地,艾迪發現自己不反感,並沒有因此覺得被褻瀆或噁心,訝異還多一點。
也是,誰沒有那種心思。
但如亞力克所轉述,恐怕這也不是愛德華堅持的主因。若是純粹出於性慾,比他可愛、比他漂亮的對象應該更多。
五年了。
已經是與他熟識的人都知道有個人類在找他的程度。
否則庫也不會來找他。
出乎意料的人於面前放下酒杯時,艾迪比任何人都更訝異,眼前精靈會特地找他搭話。
褐髮精靈朝他微笑,看上去帶點歉意,「好久不見,艾迪先生。」
「好久不見,庫。」他點頭致意,意外發現對方是獨自一人。注意到他的視線,精靈青年立刻解釋,「有些事想和你單獨談談,所以露不在。」
「什麼事?」迅速反問,艾迪閃過一絲警戒,卻非出自敵意。
眼前的精靈和他算是同學,曾向同一位治療師學藝,加上他的父族似乎和庫的家族另有淵源,所以勉強是遠親;最重要的是,庫專精「治療」,因此學術方面他們很聊得來。
眼前青年是少數他認為還未讓歲月抹去熱情的精靈,保有那份與自然母親相似的溫柔,卻沒有母親的殘酷。
某方面而言,他們很像。
但或許就是過於相像,所以與庫的對話往往不需多言即能被明瞭,他不是很喜歡這種看透感。
例如現在。
他的戒備讓庫無奈一笑:「我沒有惡意,也無意深究。」
艾迪抿了抿唇,調整呼吸放鬆肢體,「我很意外你會為此來找我。」
「我也很意外。」青年挪開視線,避免目光接觸給予過多壓力,「但我想拖太久未必是好事。」
「關於哪方面?」
半精靈維持表面鎮定,低頭啜了口酒。
「你打算怎麼辦?」青年以問題回答問題,語帶遲疑,似乎不確定是否該如此冒昧,「愛德先生能找到那位情報商,我們也有責任。」
「我知道。」
放下酒杯,湖藍仍沉著沒有與精靈四目相交。恐怕連這樣的目光閃躲,也可以是某種提示,使庫猜對他的心思。
「但我若拒絕他,他便會放棄吧。」半精靈訥訥接話。
「那之前,你得先見他一面。」他感覺庫的視線移回來,正仔細觀察他。
他當然知道。
半精靈嘆口氣:「你怎麼想?」
「你在擔心嗎?」語帶試探,精靈青年不太肯定。
所以有時候他不太喜歡與庫面對面。精靈總是能道破他欲隱藏迴避的事實。
「或許。」半精靈坦承,又抿一口酒,「畢竟我們相差甚多。」不過也大概只有庫,可以明白他所指何事。
我們的壽命差這麼多,連同成長背景與價值觀,都如此不同。
他不害怕被找到,卻擔心見面之後,他們到底要走往何處。
或許人類並不會思考這麼多。不會考慮關於「如果他真的出現在對方面前,他們之後該怎麼辦」這種事,不論成為何種關係、不論是否繼續深入,在半精靈尚未老去時,愛德華就已是他懷中的骸骨、記憶的殘存。
凝視他的猶豫與沉默,庫淡淡開口,「或許就是因為差這麼多,我們才會被吸引,不是嗎?」
青年笑了一下,染著些許苦澀,「長壽的我們總有很多時間慢慢猶豫、慢慢想,但短壽的他們並沒有。」
「如果不在有限的時間內把握,這段人生想必什麼都無法盡興吧?所以他們是那麼耀眼。」垂落視線凝視酒杯,溫和得像在凝視別的什麼。
「與其思考過多,不如不要移開視線。」青年外表的精靈啜了口酒,「我想愛德先生一定也是考慮過後,才會堅持到現在。」
「這不就代表,艾迪先生你對他,比你自認為、甚至他自身所認為的更重要?」
「我們並不是被留下來。」
翡翠般蕩漾柔光的眸,起著他能讀懂的漣漪,那是長壽種族對短命的他們,最深的不捨與覺悟。
「我們就是他們存在的證明。」
他一直以為精靈與他年紀相仿,但現在想想,無法從外表判斷實齡的精靈青年,說不定經歷更多滄桑。對於活超過他一倍時間的精靈而言,他稚嫩如幼子。
母親之所以接受父親,也是因為這樣嗎?
對母親而言,父親的壽命也只有一半。
可是,母親還有他,那我們呢?
「……或許吧。」
艾迪閉眼,「我會再想想。」
庫似乎輕笑一聲,他聽見酒液咕嚕滑下喉間。
「不過,這都得等你願意見他之後再說了。」
「所以你真的是來勸我見他的?」艾迪終於失笑,剛剛那些大道理聽似沉重,但半精靈這一笑,像把剛剛凝結的氣氛全部掃開。
「我只是在想,」精靈有些侷促,「或許你會需要一點、過來人的想法?」
過來人……
他想起那名從不知何時開始,便與庫同行的獸人。的確,這方面庫或許也有過自己的掙扎。
「謝謝。不過,嗯,」艾迪啜飲佳釀,「我會再想想。我明白你的忠告。」
「他們並沒有很多時間。」庫輕嘆,「但奈落是公平的,艾迪先生。」
說的也是。
仗著自己長壽而優越,說不定反而錯失許多。
「我想說的就是這些,不打擾你了,露還在等我。」褐髮精靈溫婉微笑,起身欲離。
「所以是露小姐追上你的嗎?」
注視精靈毫不猶豫的背影,他忍不住脫口而出。
毫無歲月痕跡的面容閃過訝異與苦澀,卻仍平靜回答。
「是我停下來等她的。」
「我知道了,謝謝你,庫。」
半精靈目送搖頭表示不用在意的精靈離去;門口那邊,貓獸人等待的身影背著光,卻不難想像愉快笑臉。
……愛德華也是想那樣看著他嗎?
如果去見他,那個金髮人類會露出什麼表情?
百年後的我,又要用什麼心情回憶你的笑容呢?
(五)
「所以,你有想過要和你的艾迪先生一起做些什麼嗎?」
離他與艾迪告別已過五年,二十歲青年聽見藍狼這麼問時,輕輕咦了一聲。
「你想想嘛——已經四年過去啦!就沒想過與他相見時要做些什麼嗎?除了上床。」
聽見那二字愛德的臉直接垮一半,雖然從那之後的確偶爾會有衝動,但他不再去酒店、也很快轉過念頭——他是喜歡艾迪,但絕對不僅有想和對方發生肉體關係。
「哎,這什麼表情?當然是開玩笑的,哈哈哈哈!」大狼自來熟地攬過他的肩,大掌一張,彷彿手執彩筆,憑空描繪一片雲彩的斑斕。「不過你想,你那個艾迪先生擅長治癒,說不定……你們可以一起旅行啊?」
「而且你可以讓他看看這四年你的成長,說不定你們還能一起當傭兵、當搭檔……?這聽起來不是很棒嗎!」
摩挲下顎,大狼沉思一會兒。
「你們可能會成為朋友……嗯,也可能會成為戀人?雖然我不知道他有沒有這方面的興趣啦不過,你可以告白嘛!勇於嘗試總歸不是壞事的!」
亞力克帶笑嗓音有種魔力,隨著對方的音調起伏,即便他已習慣對方天花亂墜的敘述方式,卻還是忍不住跟著描繪未來藍圖。
道謝之後、重逢之後,聽起來美好。原本不敢妄想的畫面,似乎一一浮現。
「——然後啊,說不定,你們在主城買個房子,一起生活,很久很久、很久很久……然後接著呢?沒錯~」
「你的陽壽就盡了。」
……噯。
人類愣一拍,二十歲在七十歲面前依舊嫩如羔羊,祖母綠的錯愕絲毫沒有躲過銳利狼眸。
「如何?這樣的未來——你覺得值嗎?」
亞力克仍攬著他的肩、仍笑著看他,像這個問題是在問剛剛的午餐好吃嗎。
他應該要斬釘截鐵地回答值得,但這並不是只與他有關的事。
艾迪先生所考慮的,是這種事嗎?
他甚至不知道看似年輕的半精靈現在實際幾歲,而他的年齡絕對不會比對方更久。
注視他表情一片空白,亞力克鬆開手,神情依然帶笑——或許是目的達成?——簡單幾步就退回巷弄陰影之下,「好啦,今天的服務到此為止。我們下次見囉?」
「親愛的人類先生。」
如現實對他敲響的實錘定罪。
不僅僅是他對艾迪的決心,也是艾迪對他的覺悟。
明明到現在為止,他根本不知道艾迪是怎麼想他,說不定是討厭他才會避而不見?
每一次,亞力克的情報都只能讓他捉住半精靈離開最後的風,卻看不到半精靈的身影。說不落寞是騙人的,但未曾考慮放棄。
也或許是這五年來都是這麼走過,追尋那個人的身影已如呼吸般自然,徬徨猶豫都在過程中被洗淨——純粹的想見你。
想親眼再見你,或許就能明白促使自身追逐腳步的動力,到底是虛夢或真實。
想訴說這份心情、想言述那份感謝,如果沒有再見一面——好像一切都停止在那時。
只是,這會很困擾嗎?
註定分別的重逢。
內心的困惑,在酒館吧檯前,被他輕輕吐訴。
「……尤里老師,如果大姐她是精靈、或其他和你壽命不一樣的種族,你也會像現在一樣嗎?」
與他並肩而坐的精壯男人深深地看他一眼,慎重思考了一會才回答:「嗯……我不知道。」
「畢竟這個假說的前提建立在『她不是人類』的假設上。而如果她不是人類、沒有同樣機緣,或許我們就不會相遇。」
尤里西斯啜了口酒,態度認真。
「但是啊愛德,無論她是什麼種族、跟我怎麼相遇……我愛上的,都是眼前的這個人啊。」
「……明明對方可能會被留下來?」
尤里西斯又凝視了他一會兒,眼神帶著一絲關切的重量,接著輕輕笑了一下。「大小子有對象了?」
唇邊笑容略顯尷尬,「是吧。」
「哎呦,我們當年傭兵團的小夥子也長大啦!怎麼樣的對象?」順口喝一口酒。
「是名半精靈,」總覺得不能讓老師知道性別,愛德微妙停頓一拍補充,「很漂亮。」
「哦,半精靈啊……」對方露出吾家有子初長成的欣慰淺笑,接著卻又將弧度收起,再次嚴肅:「那我問你吧,你對她的那份感情,可以讓你擔負起日後對她的歉疚嗎?」
對艾迪的歉疚……
若要他因此放棄,未免也太窩囊。
至少,也必須見過。
他想再見他一次,必須再見一次。
「可以,」抿了抿唇,「但這是否罔顧意願?」
「哎,什麼罔顧意願,想愛個人還磨磨蹭蹭的?想去就去吧。」尤里西斯肯定地鼓勵他。
「雖說以壽命來講,你比她短命——但未來的事誰說的準?現在的大陸局勢吧,平穩是平穩,但誰又能保證未來不會出現變化?」
「——只有在生死之間,奈落才是公平的。該來就來,要走就走,與其錙銖必較還在徬徨的未來,不如好好把握還能掌握在手中的時間?」
隨男人一言一語的沉穩敘述,懸著的心似乎也漸漸沉了,變得不再害怕。
「……哎,不過啊,這說法也太厚臉皮了,你聽聽就好、啊哈哈哈哈!」說著說著,末了,男人還是忍不住摸摸了後腦,朝他大笑幾聲,又向酒保點了一杯蜂蜜酒,催促他喝下。
「終歸這是你的人生啊,愛德。」
慎而重之地,尤里西斯總結。
「與其去考慮將來,多為自己打算才是最穩妥的啊,大不了生幾個小胖子,組成一個真正的家庭,也好過很久以後只剩人家小姐一人苦苦思念嘛!」
「……我知道了。謝謝。」雖然一定生不出來。
他真的不知道怎麼告訴尤里西斯,喜歡的對象是名男性。
「好孩子。」對於這樣的回答,那雙久經滄桑的黑曜石裡寫滿驕傲,酒杯朝他伸來,輕撞他的杯身。「敬你的未來。」
「謝謝。」愛德回以一笑,撞響男人的木杯。
於是,追逐仍然持續,在一方前行而另一方終於緩下腳步時。
離半精靈與人類的重逢,尚有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