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線
赤裸少女交由警方送醫。到警局協助錄製口供,離開時繁星已佈滿天際。
寒風自霜雪未融的群山吹下,失去日照的村鎮氣溫眨眼驟降。走出暖氣常駐的警局,恩索立刻感受到吸入肺腑的空氣變得冷冽刺激,雙頰彷彿針戳般麻痛。然而身為異血者且在聖座生活已久的他經短暫過度,很快就適應了溫度變化。
但他身旁的同行者沒有。
克奈緹娜收回的外套因沾滿融雪與髒汙只能掛在手臂,身上僅著襯衫與無袖毛衣的她搓揉手掌朝掌心哈氣,像隻兔子般瑟縮身子抖個不停。
恩索看她那副模樣,覺得不做點什麼明天她大概會生病。便將自己的披風如她剛剛為少女做的一樣,將其披覆在纖細肩上。望向自己的琥珀眼瞳帶著驚訝,他鬆開手退回原處,「借妳。」
「但是……」
「聖座比這還冷。」
「是、是嗎……對了,想請問。叫你……恩索,可以嗎?」
「可以。」
「那、今天很謝謝你……恩索。」克奈緹娜將幾乎拖地的披風上拉朝身體中心收攏,漾起春陽般地笑容,「雖然你一直給人冷淡不在乎旁人的樣子。」
「但你比我原本想的還更貼心溫柔呢。」
心中某處如發癢般騷動,還沒反應過來那感覺已經消失。將其歸類在頭一次收到這種評價的不適應,恩索想起與司鐸通話時不知如何稱呼對方的困擾,於是也順勢反問:「妳呢?」
「嗯?」
「怎麼叫。」
「啊,對呢。林克——」調整披風的少女躊躇了一下,「……克奈緹娜。公平起見,叫我克奈緹娜吧。」
「然後,有想吃點什麼嗎?算是借外套的謝禮。」克奈緹娜指著一攤還沒收攤的街邊小舖,「畢竟我們錯過別館的晚餐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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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外套送洗衣店清洗,之後我們就返回別館。以上是今天外出的經過。」
瑰麗瓣百合淡淡的幽香繚繞臨時辦公室後方的起居室,異血者在樞機與司鐸面前完成晚歸報告。
恩索闔嘴將視線微抬,隔桌窺探對面上司等待兩人開口。時分針喀喀地移向晚上十點,缺乏照明系統的聖座早已是就寢時間,但燈火通明的別館此時不過是睡前的休憩時刻。
「和林克雷特外出有什麼想法?」開口的是雷蒙德樞機。他端坐在單人沙發,翠綠的眼平靜望著對面少年,「心情、感想也行。」
不是外出細節,沒標準答案的開放式提問讓未曾和兩人表達過自己想法的恩索一頓。為什麼想知道?回答後處境會不會有變化?過去徵得同意他偶爾也能外出——或趁晚上偷偷去村鎮中散步——協助議典廳公事與同事離開別館的經驗也不是沒有,但非公事與他人卻是第一次。他今天,做錯什麼嗎?
恩索不確定他們想要什麼答案,對自己來說什麼才是正確回答。
「別這麼緊張,放輕鬆!」壓在頭頂的厚實大掌讓脖子因衝擊而下縮,少年按著庫尼伯特司鐸放在自己頭上的手掌,感受手指透過髮絲在腦袋上輕騷,「不想說也沒關係。」
「但如果可以,我們想知道你的想法。」棕髮男人的語氣輕快,拍了拍少年的頭數次才終於離開,將身子塞進兩人身側的雙人沙發並抬起腳,司鐸衝著恩索露出笑容,「覺得開心嗎?今天。」
「我……不確定。」新提問明確又簡單許多,主要照顧者的笑容多少舒緩了恩索的緊繃。雖仍心懷不安,但在土色雙眼的注視下他還是開口回應,「……發生很多事,感覺都不同。我不知道這算不算開心。」
與別館一同被留在後方的異血者少女、夏爾跑向父母的背影、想起的過往回憶、路燈下遊蕩的赤裸少女,以及拿走那碗辣椒濃湯、裹著披風朝自己笑著的克奈緹娜;短短半天經歷好幾年才會記得一次的特殊事件。如赫峰天氣般急遽變化的情緒體驗讓恩索有種空前的疲累,他望向自己攤開的掌心,遲疑謹慎地做出總結。
「但,應該不是糟的感受。」
「那就好。還有想分享的嗎?」
少年握起手掌維持同樣姿勢半刻,最終搖頭作結。
「好,那今天就先這樣。」厚重雙掌發出響亮拍擊,庫尼伯特司鐸將手指向背後的門,「去休息吧,裡面有浴室能用。」
「剩下的明天再說。」他轉頭對自己欲言又止的上司補充。
空氣中交錯的視線彷彿在碰撞,恩索看著兩位監護者,遲疑要聽從哪邊命令。最終雷蒙德樞機嘆了口氣。
「我們有別的事要談,去吧。」
起身朝兩位行禮,他順著司鐸手指的方向進入給樞機短暫休憩用的單人休息室。適逢大敬獻加上過往睡在員工房的自己與他們同住,經過協調——或者是兩個男人的爭執,會打呼的司鐸睡起居室,自己則與樞機睡休息室。經過簡單沖洗,恩索透過朦朧月光看著單人床旁臨時被塞進來的單人沙發床。
無人的房間,異血者少女現在正在別館。稍早都有人在身邊,每每在夜晚襲來的警戒遲來地爬上心頭。興許是早上從她手中逃離,過往數日後遭到報復的記憶讓恩索身體一僵,額上水珠順著臉頰如手指的觸摸往下滑落。自己主動找她能否有減少「折磨」的可能?強烈的不安將他釘在原地動彈不得。不清楚時間過了多久,身後傳來通往起居室的房門被打開的聲響。
「怎麼?站在那發呆……恩索。」
肩膀先是感受到重量,幾秒後溫熱的蔓延將少年從冰寒中拉回。緊繃釋放讓脫力的雙腳因肩膀的支撐回穩,恩索回頭與手掌主人的沉穩雙眼對上視線。
「房裡有什麼嗎?」
「不、沒有。」過快的心跳讓他有些頭暈,恩索這時才發現喉嚨乾啞無比,「您為什麼進來?」
「洗澡啊,要不然幹嘛?哪知道一進來就看你在那發呆。」庫尼伯特司鐸撇了撇嘴,「怎麼,要我陪你睡?」
「……我不是孩子。」
「在我看來你就是。好了,上床。」無視恩索的抗議,他逕自往單人床一坐,朝旁邊沙發床拍了幾下。見少年一臉不願又補了句,「你不來我就唱搖籃曲了。」
知道他真的會唱的恩索只能默默爬上沙發床,將自己包裹在散發淡淡洗潔精氣味的被子裡。暖氣使房間暖烘烘的,閉著眼也能聽到床旁司鐸的心跳。
這裡不是自己房間,那位少女進不來,現在的自己很安全——但是明天之後呢?
「我人就在這。」男人聲音平穩,一字一句輕撫被恐慌繃緊的神經,「睡吧。」
——沒有可以信任的人嗎?
思緒開始漂浮,克奈緹娜在攤前將麵包拿給他時的問題浮出腦海。
——我不知道。
手掌大小的雜糧麵包對他來說勉強能稱上點心,但剛出爐的熱度還是暖活了雙手。司鐸就在自己的身旁,他張口卻說不出任何話。
——你是不是想太多?他們是不是只是在和你玩?組別都分好了,不可以因為不喜歡就自己亂改哦。
但如果,如果說了沒用呢?求助的話語消融在風雪之中,求助後自己最終仍留在原地。
「想說些什麼的話,我就在這裡。」
那樣的絕望他不想經歷第二次。他不知道如何面對可能無動於衷的兩人,少年將被子拉得更緊了些。
所以現在這樣就好。
寬大手掌透過被子按上他的背,最先的僵直隨脈搏跳動的穩定輕拍漸漸舒緩。直至呼吸平穩之前,那隻手都未曾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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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去洗澡?」趁友人離開空檔翻看報告的奧迪抬頭,皺眉看著維持原樣回來的查德磅地坐上身旁沙發。
「我晚點去公共浴室,剛才恩索發作了。」用力將蓄積在肺中的氣吐出,查德用力朝自己的棕髮一陣抓搔後垂下肩膀,「目前讓他睡了但他把自己裹得像顆球一樣……晚點你注意狀況,有問題叫我。」
是尋求安全感或逃避外界刺激的防衛動作。樞機闔起文件看向一臉嚴肅的司鐸,抿唇整理腦內資訊,「確認過房裡沒異常,也沒有人進來的跡象吧?報告時他也是正常的沒錯?」
「對,我確認過,報告時就一副老樣子。」
那就是這期間在別館的『某人』了,奧迪還記得恩索得知春贈巡禮期間會來別館時的反應。下午外出和剛才他們在一起沒事,但回到獨處狀態想起那人就有機率造成恐慌。讓他回聖座?但不確定聖座是否也有他想遠離的人。
「不說我們沒辦法幫你啊。」基於恩索對於聖母信仰的排斥,不信任體制內的他們或曾有過失敗經歷導致不願配合都有可能,目前他們就像是再一次走進死巷。只差臨門一腳但得不到關鍵點無法有任何作為,讓人非常挫折。
「也只能慢慢來啦,至少今天肯說些自己想法有進步了,總有天會開口的……是說我進去前有那封東西嗎?」
奧迪順著手指的方向低頭看著報告堆旁的信封,「啊」了聲後將其遞給發現者,「差點忘了,你後輩給你的。」
「給我?」前指揮席拆開信封掃過信上字跡,發出一陣不悅咕噥將信紙丟回的桌上,「都退役了還找我幹嘛。」
「哦?找你出任務?」
「問我的看法和怎麼處理啦,真是……不過,錯覺嗎?最近血族活躍度或關聯事件似乎比以往還多,趁大敬獻人多出來狂歡?」
「就算退役我想你這話還是不要亂講比較好……」
「不是嗎?這幾天疑似受害者在街上遊蕩的新聞播個不停——當然也可能是用了那個口水膏藥嗨翻的緣故。但是——短時間、多處、讓受害者出現在大眾面前。這不像過往他們低調行事的作風。」查德的聲音壓低,粗糙手指無意識地撫過下巴的鬍渣,「彷彿有人刻意營造、擴散訊息,擺明讓這些事件看起來是由血族造成的一樣。」
「……交給誨廳的人處理吧,這離我們太遠了。」
「也是,啊不過要不要提醒你手下的人去酒吧或找人過夜時不要去碰口水藥膏,高成癮性戒斷可是很痛苦的。恩索他今天不就和……啊!」查德啪地用力拍了下手,「去問問今天和恩索外出的那孩子嗎?這可是他第一次主動與人外出,說不定她知道些恩索的事?」
話題一個轉彎繞回來讓奧迪差點反應不過來。
「我會提醒他們……林克雷特嗎?」奧迪想起今早那位在休息日還跑來工作室的新任館員。來自碧鐸、英國移民、以書籍修復師的身分入職、還是恩索從血族手中救回來的人——
來自外界、面試資料標示為非聖母信仰者、與恩索有除了同事之外的身分連接。
不是吧?說不定真能試試?莫名的荒謬想法讓奧迪愣笑出聲。
眾多巧合串起一條看似不可能連起的線。到這年紀他早已不相信緣分或命運,進入禁書庫後對於樞密院的聖母形象也產生了極大質疑。但,身為赫峰大雪山化身的聖母,祂於樞密院創立前就早已存在。
此時他確實有聖母庇佑著祂腳下所有雪境子民的錯覺。
「怎麼?有什麼好笑的嗎?」
「不。只是,想到一些太過巧合的事。」奧迪搖頭收斂情緒,恢復平時表情的他拿出紙筆開始振筆疾書,「重擬一份恩索掩飾身分的說詞吧。」
「啊?」
「照剛剛報告的說法,他不是用我們之前要他背起來的那套對吧?」
「呃,沒錯。」
「是啊,說得還是我們都不曾親口聽他說過的,自己的過去呢。」快速羅列出重點事項,樞機迎上司鐸的視線,「所以必須保護她才行。」
「恩索異血者的身分不能讓林克雷特知曉。這是為了她的安全,也是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