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墓的幽靈〉
雨子2021/7/14
〈復甦島〉袁承凱
為什麼非得是白兔不可呢?
草地遠處那若隱若現的兩只兔耳,時而搖動,時而奔跑,流過綠草如茵跟徹底清澈的藍天。
狙擊鏡中央,在陽光下閃著光輝的純潔白毛,搖曳稚嫩可愛的歡唱氣息,渾然不覺即將降臨的命運。
屏氣凝神,氧氣逐漸稀薄,當男人的辱罵落在耳際,雙眼緊緊閉起陷入黑暗,始終扣在板機裡的食指扣下了屬於他的宿命。
驚起遠方樹林的黑鳥紛紛飛過天際。
我握著獵槍,顫抖地緩緩睜開眼睛。
看見父親奔往前方的身影,見他舉起小刀,對在地上蠕動掙扎的,狠狠刺入,那團肉身才終於停止了掙扎。
父親下巴揚了揚示意我過去。我走近,沉默看那血肉模糊的白兔,冷刃破開皮肉,翻掏血腥內臟。
「你真的很沒用,叫你殺隻兔子也這樣扭扭捏捏,娘們是不是?」
「你媽怎麼就將你生得這樣軟弱,枉費你是我兒子。」
──凡是以「你媽」開頭的句子必然不是什麼好話。父親說話的慣性。
從我有記憶以來我媽就不在了。
所以我想父親說得或許沒錯。畢竟我也無從確認。
為什麼非得是白兔不可呢?
五歲的某一天起床發現就此再也不動的白兔。
昨天依然活繃亂跳、依偎在我懷裡的溫熱,已經化為無意義的死物了。
熱淚落在冰涼的肉身之上。父親揚著不屑的目光遠遠看著,父親向來所怨恨的終於死去,之於他或許是幸福的。
現在想來真不知道那只兔子是病死或是由於其他原因。
但我想終究是由於我的無能。
抱著發冷的白兔,心底是了解他再也不會回來,以從前的意義繼續存在下去了。一個人哭著把他埋在家裡後院,立個小墓塚,年年獻花給他。在心裡。
人要變得強大,就必須不斷捨棄珍愛的事物。
捨棄,捨棄,人其實只需要很少很少的東西就可以活下去的。
仙人掌立於沙漠,只需要一點點的陽光跟水就能活。
身為軍人的父親,總習慣對我訓話,同他在軍營裡的威風。
生在一個長年和平的國,父親所處的系統,在等待一場不存在的戰爭。血肉相搏的渴望無從發洩,只得在山林間流淌,父親索然無味的軍人生活裡的調劑。
他放假就會帶我往山林進行訓練,抓緊繩索越過溪流幽谷,劈柴砍樹生火煮食,緊握刀槍,與獵物搏鬥廝殺。將原本稚嫩水分飽滿的花葉化為針刺,將這柔弱溫室花朵,鍊成荒蕪沙漠裡屹立不搖的一株仙人掌。
野外求生。求的不過就是生。
他把我丟到一個死寂的荒地裡面,要我自己生長起來。我若是死去了那便代表不值,活下來那便代表我通過試煉夠格成為他的兒子。
我身上流著父親的血,所以我是理應繼承他的血脈的。
每到夏日我總趕赴野地求生訓練營,父親是那唯一的值星官,神聖威嚴不可侵犯,他的命令就是唯一法則。
不曾想過這只存於假日的生活調劑最終化為日常。
世界末日的那一年,我正好十八。
末日電影似乎都是這麼演的。那是一個風和日麗,沒有絲毫前兆,再平常不過的下午。
只見天空一團火焰正往地表下落。
墜落的太陽?火箭?悶熱的腦袋昏昏地想。
一瞬間天搖地動,劇烈爆炸彷彿地表破裂,震波擴散開來將玻璃窗擊碎,周圍的景物都在崩塌碎裂。
沉沉地鳴是腳下的怪獸正在嗚咽翻身,如那被我愚笨的獵槍擊中卻沒能死透的可憐野獸,仍在掙扎瀉出生命最後的氣息。
記不得家的最後一眼。
只記得被父親開車來接,就這麼到軍營去。
舉目蒼涼,物資浩劫,各地卻陸續出現暴亂,政府想盡辦法維持秩序,下令鎮壓各地的暴亂,政府跟人民便從零星的摩擦爭鬥,逐漸演變成了戰爭。
將那些人定義為叛徒。看著父親跟人民戰鬥,將那些性命終結。
那不是原本你要保護的人嗎?
起初總以為這樣的末日很快就會結束。最後卻化為日常。
沒有希望,就不會失望了。
我已然理解這是一場不會結束的夏令營。
戰爭裡出現公平公正的第三方──喪屍。
喪屍不問你是政府軍或人民軍,他所給予每一個人類的死亡皆為平等。
沒有人知道他們來自何方,是否跟隕石下落釋放的輻射物質有關,或是來自人體實驗室外洩的病毒,沒有人知道答案。
迫近眼前的是恐怖。腐爛不勘的身軀,雙手老鷹利爪般的曲折,口腔利齒如野獸嘶嘶吐氣,等待將眼前的獵物撕裂。
人與人的鬥爭,乃至於人與非人的鬥爭。
強者征服他者。弱者被他者吞噬。
而我,必然是屬於征服的那一方。這是父親窮其一生要教會我的真理。
局勢傾頹,政府即將垮台,官員跟軍人紛紛棄位逃難,父親也選擇離開。這並非對軍隊的背叛,我知道,父親從來沒有變過,他只是在貫徹他這一生的信條。
──生存下去,不擇手段。
父親帶著我開始流浪。
加入流離失所的人們建立起來的「避難所」。
起初我認為那是眾人集合起來舔舐取暖的哀地。人們只是互相守望,互相等待踏進棺材以前,可以找到有人願意為他,掘個坑,埋個屍,造個墓。
或許我也在尋那麼一個能為我流淚造墓的人。
同那五歲的我為懷裡的白兔落下眼淚。
但我很快發現,他們,不可能活得比我長命。
這些人大多是烏合之眾,都是殘命的人。沒有求生技能,走不上幾小時的路就哀嚎腳疼,受個小傷就哭天搶地,其軟弱無能跟天真的程度常令我咋舌。
大家是在這裡等死嗎?你們究竟是怎麼活到今天的?
若沒有他人的保護他們是不可能活下來的。
累贅。
換個說法就是──「生」的威脅。
從我出生以來,父親就不要一個累贅,他要的是能繼承他血脈的兒子。
親眼看見父親殺了人的那一天。
我吐了。胸口跟胃囊都在翻攪,眼淚都被擠了出來。同樣是血液,我卻覺得那跟死於我手中的白兔流露出的氣味不同。人,更溫熱,更鮮豔,更──。
那是建立起避難所的男人。
他選擇收容了我們,而這就是他人生最大的錯誤。
深夜眾人沉眠之時,父親潛入房間殺了那個男人。我們席捲倉庫的物資,自從流浪以來,從不曾擁有過那麼豐厚的糧食,槍械子彈跟藥物。
我們背著豐盛的行囊,連夜離開那裡。
然後是下一個。再下一個。
身為軍人的父親,是絕不會失手的。
我不是沒有懷疑過父親為什麼這麼做,我產生想要嘔吐的衝動,心臟彷彿被什麼給抓住,有些軟軟的,暈眩的,或許該稱之為憐憫或同情那一類的情緒。
不過,難道我要成為那一個被殺死的人嗎?
彼時的我終究是沒有覺悟。
畢竟我還年輕,遇上年齡相仿的人便想要交朋友。起初刻意讓自己的個性更開朗活潑些,多跟他人打交道,有助於生存。卻一不小心就真玩起了交朋友的遊戲。
如此天真的我很快遭逢了背叛。
我的朋友啊。半夜襲擊我,企圖搶走我的物資,我在驚懼與被背叛的苦澀之間跟對方搏鬥,感受到腳邊死亡幽谷颯颯襲來的狂風。
直到父親以利刃奪去那傢伙的性命。
是父親保護了我的命。在鮮血淋漓之間,我終於理解自己的愚蠢。
累贅。
原來我依然是父親的累贅。
如果沒有父親一路以來的保護,我不可能活到現在。
我很早就會成為那曝於路旁的無名屍。
將他人擁有的性命,變成我們的繩索,帶我們跨越死亡幽谷。
我想那就是生存下去的方式吧。
跨越過彈盡援絕,跨越過飢餓到兩眼昏花,跨越過直逼眉眼的死亡。在親眼見證父親殺死活生生的人類的瞬間。
我才終於理解到父親試圖教會我的是什麼樣的物事。
我已記不起我的第一次殺人。
對我來說,那是替父親代勞。父親殺,或我殺,沒有什麼差別。
競爭或合作。信任或背叛。人與人之間永恆的問題。
父親之於我,並非必須衡量利益的他者。自從他帶我踏入這充滿鬥爭殺戮的地域,我就知道我的世界只有父親了。
父親就是我,我就是父親,生命的共同體。
殺人沒有什麼難的。
我想我沒有流淚過,那不過是人們說的──鱷魚的眼淚。
鱷魚這掠奪生命的猛獸,將獵物撕裂咀嚼之刻,卻還要流下悲傷的眼淚。虛偽的罪惡感。虛偽的懺悔。
不過,人們怎麼能說鱷魚虛偽呢?那是人類自以為是的對猛禽投以本性良善的想像。鱷魚本來就沒有眼淚,那只是淚腺受到刺激而分泌的液體。
鱷魚的眼淚,就如耶穌十二門徒之一的猶大,在背叛耶穌時滾落的淚。因著猶大的背叛,最終耶穌被釘於十字架死亡,卻再次復生。
『耶穌的痛苦是為我們的。耶穌知道他會被出賣。』
『他這樣做是為了成為我們的拯救。』
可人類畢竟不是神。
當靈魂消失,殘存的肉體,就只是一團沒有意義,沒有指向的皮囊。
流浪這些年來,父親總是用他的肉身,對我演示他的生存法則。
他試圖傳承給我的一切,給我這個血脈,他留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證明,他肉體凡胎之外信念聚合的唯一殘留物。
我會成為他最驕傲的兒子。
那年我二十七。
陽光灑落光芒,眼前是綠草如茵跟徹底清澈的藍天,我跟父親穿越村莊,分頭搜索殘留的物資。
遠方傳來我早已習慣的喪屍叫聲。
喪屍總是孤零零的,相隔數月,我們才會遇見一隻喪屍。流浪的第一年看見喪屍總如看見末日。第三年看見喪屍總如看見山林野兔,需要專心去獵。如今第七年看見喪屍,只覺如蒼蠅,需要伸手去趕。
我下意識摸索隨身的那把手槍,站在村莊的出口,通往森林的道路上,等待還在殘瓦之間搜索物資的父親出來跟我會合。
在那之前,隨手趕個蒼蠅,之於我並非什麼難事。一瞬間我對自己的坦然自適感到得意,我想這不就是,父親想教會我的,強者將會擁有的人生。
我抬頭看著藍天,我知道未來我還會無數次仰望藍天並且想著同樣的事情。
而我將再無所畏懼。
我不再是那個抱著白兔哭泣的五歲小孩了。
再也不是了。
來自遠方的渴血吶喊,卻跟以往不太相同。我握緊手槍,毛躁的等待。
──是從未見過的喪屍群!
我想我終究是小覷了這個世界。冰涼的汗瞬間浸透心臟。
他們很快往我的世界襲來,四隻,不,五隻,六隻──他們似乎在跟著什麼,一個在移動的什麼──我知道我應該舉起手槍試圖瞄準,可是──
我看見了父親。
他就在我能望見的遠方,我企圖求救,我知道他會為我擊退那些喪屍,我知道不論這個世界多麼險惡,只要能待在父親身邊我就能活下去。
就如過往這流浪七年,父親從來沒有拋下過我,不論面臨如何的險境。
因為我是他最驕傲的兒子,不是嗎?
可下一刻我看見父親轉過身,頭也不回的奔逃。
我很快,就看不見他了。
父親成為了我的叛徒。
可是我們本該是生命共同體不是嗎,我的生,就是父親的生。為什麼他會選擇拋棄我?我難道不是最能給予他好處的利益共同體嗎?
父親從來沒有變過。父親始終是父親。
他再次親身對我展示他的生存法則──為了生存,不擇手段。
我不再逃了。
我停下腳步,對那群追趕我的喪屍正面以對。
手槍上膛,扣板機。我始終謹記父親的教誨,他要我不顧一切的活下去,他要我在鮮血鬥爭之間,親身體驗,確認,親手得到「生」的價值。
我是無論如何,也要貫徹這份信念的。
──因為我,是他的兒子啊。
視野模糊了,氣息紊亂了。我跟父親自此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我的世界剩下了無止盡的喪屍,他們的氣息跟吶喊吐露在我耳邊,在渴求我的鮮血,我的肉身,我的呼吸,我的性命。
他們要我將我的生讓渡給他們,化為他們的血肉。
他們說:那是讓我永生的唯一方法。
我活下來了。
我終究是,再次於一場生的鬥爭之中,成為了勝者。
可是,我已經是個不再有父親的人了。
那年我二十七。
其後的日子,我一人孤獨行於天地之間,不再屬於任何地方。
我遇見其他人類,我加入他們,又離開他們。帶走一些性命,一些物資,奪取殘留的物事。什麼時候取走物資?什麼時候殺人?什麼時候離開這裡?
我總是想著這些事。
我抵達了數不清第幾個村莊。
在這座村莊裡的倖存者,似乎跟過往遇到的有些不同。
那個女人總是坐在那裡抱著酒瓶思念失蹤的丈夫。那個女人可以毫無猶豫的開槍殺戮。那個女人對他人的傷口可以面不改色的治療。
我想他們能活到現在不是沒有道理的。
當我接過那個老女人遞給我的番茄湯,當我收下對南瓜燈情有獨鍾的男子送給我的子彈,當我收下勤勞修築建物的男人遞來的食物。
何時殺人?何時離開?
當我跟他們一起生活,我總是想著這些事。
我並不喜歡在這裡的生活。說實話。
每天跟他們一起外出搜索物資或是打獵,而他們貫徹著徹底的互助,不求回報的給予,無條件的。他們給我一間屋子,一個安睡的地方。
他們不問我的貢獻,只問我的心靈跟肉身的安穩。
我總感覺自己正在逐漸變成一個我不熟悉的人。
他們處處在牴觸我的生存法則,簡直像在對我的生命大聲嘲笑,對我一路以來深信不疑的事物否定。對我畫個巨大的叉叉,審判我的罪,辯駁法庭上,我是站在中央無法言語的被告。
被告發的是我這二十八年的人生。
我依然思忖何時該離開這個村莊,該如何繼續貫徹父親最後教會我的。
為了生存,不擇手段。
獨自外出到森林裡狩獵的那一天。我看見幾隻喪屍聚集在一起。
我舉槍清除那些喪屍,看見被包圍在中央的紅衣男人已經奄奄一息,救活可能也是個廢人。儘管如此,我仍將他揹起來帶回去村莊,看見所有人企圖救活他,不顧將因此浪費寶貴的醫療資源。
跟我原本預想的一樣。
你們就是這樣的人不是嗎。一群傻子。
沒想到那男人真活了下來。生存意志真是頑強。
「凱哥!你那邊有沒有什麼好料的!」男人從那以後總跟我討著我外出搜到的實用物資,也總是將自己出外搜索找到的寶物送給我。
我想起了這真像從前玩過的朋友遊戲。
數不清第幾次一起出門打獵,我們掩護彼此一起穿越過喪屍死亡幽谷,在那男人無數次拯救了我的性命以後,我開始覺得,或許這不再只是一場遊戲。
一次火堆邊閒談他提起了他的軍人父親,他說他很討厭那傢伙。
那是我第一次覺得也許我們很像。
被家人保護的感覺是什麼樣的?我想不起來了。
村莊裡有一對兄妹,性格純真善良的哥哥,總是跟妹妹形影不離。我想我是有些羨慕的吧。也許他們才是真正的生命共同體,他們要同生共死,少了任何一人都將不能呼吸。
他們是彼此的左心房右心室,而我跟父親呢?
父親之於我的敘事,似乎只剩下最後一個,他離我而去的身影。
村莊裡有個少女,總是戴著面具,我想他是不希望讓別人看到自己的臉吧,就像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就將撿到的黑色骷髏頭面罩圍在臉上。
畢竟被別人看透自己的情緒或思緒,總不會是什麼好事。
少女身形嬌小,但是他搜查物資卻比任何人都來得積極。我站在附近戒備喪屍,而少女從留在海岸邊的破爛小船裡翻了下來,說沒有在裡頭找到什麼物資。
「阿星。不要動。」
他乖乖站好不動,抬頭看我,鮮血從他不慎被船側割傷的小腿滴落。
「你在流血。」
「啊、真的耶?我都沒有發現……」
我從背包裡找出紗布跟藥水,蹲下替他做簡易的包紮。
「謝謝。」
──白白浪費了我的醫療物資。
我本該要這麼想的。那一刻聽見少女帶著笑意的嗓音,我卻跟著微笑了起來。
這真是太反常了,不是嗎。
來到這裡以後,時間的感覺變得清晰了。
這裡有明確的晚餐時間,村莊裡的所有人聚集在火堆邊,而老女人忙碌料理,也許是田邊野菜,也許是今天我們從森林裡狩獵回來的鹿肉。
我們聚在那黑夜裡燃燒的火堆邊,等待老女人說開飯的時刻。
我不想離開那個老女人。
圍著斗篷,眼瞳溫柔慈祥,嗓音親切和藹。
在破舊的村莊裡守候,等待他那去遠方行醫的兒子回家。身為薩滿,總是熬煮奇怪的藥草,關心所有受傷的人。
他讓我想起母親──雖然我這輩子沒有絲毫對母親的認知,可他像個鄉愁遙遠的呼喚,像是那只白兔柔軟的氣味。
「阿凱啊……阿嬤知道你不喜歡吃番茄啦,可是還是要吃飽啊……」
我知道他在思念他的兒子,而我或許只是那個人的替代品。
就像是父親永遠在我的身上追尋他的理想。要我成為他血脈的傳承,要我成為他的複製品,就算殺了父親,也無法改變這個事實。
我將永恆記憶他生的信條,並以生命貫徹他。
父親是我的幽靈,透過鮮血永久依附於我身。
想起來到這裡的第一天如此的光景。
老女人打開村莊大門迎接我進去。我想,他不知道他迎接的是一個死神。
但是,我應該可以待在這裡的吧。
當老女人將溫熱的番茄湯放進我手心,我在他眼底看見了寬恕。
我想在這裡待下來。
畢竟,一個人也很好,但就是活不下去。
父親,請你相信。我依然是那個為了生存不擇手段的,你的兒子。
那天晚上,我躺進睡袋,做了一個夢。
遠方的喪屍群迅速襲來,冰涼的汗瞬間浸透心臟。
他們很快往我的世界襲來,四隻,不,五隻,六隻──他們似乎在跟著什麼,一個在移動的什麼──那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類。
那身夾克,那灰白相參的頭髮,那總是深沉的眼瞳──那是父親。
那是父親!
我知道不論這個世界多麼險惡,只要能待在父親身邊我就能活下去。
就如過往這流浪七年,父親從來沒有拋下過我,不論面臨如何的險境。
因為我是他最驕傲的兒子,不是嗎?
喪屍群越來越近了。
我舉起手槍──
槍響接連擊發,驚擾起了山林裡的野鳥,煙硝味瀰漫。
在那逐漸散去的白霧之間,我看見的是白兔頹然倒下的身體。鮮血從彈孔湧出,染紅地面,死去的物事已不再有人憑弔。
五歲的袁承凱,早已同那白兔入土。永久沉眠在,那再也回不去的家。
為什麼非得是白兔不可呢?
頹然倒下的,被飢餓的喪屍群蜂湧而上瘋狂啃食。趴擦趴擦趴擦擦擦擦。喪屍啃到骨頭的聲音。他腿部的兩發子彈,是我開的。再一發右手臂,是他的慣用手,無法握持任何武器,無法對喪屍做任何反抗。
喪屍將專心享用眼前的美味大餐,無暇追趕其他逃竄的獵物了。
我轉過身,頭也不回的奔逃。
父親將他的生讓渡給我,化為我的血肉。
這是讓他永生的唯一方法。
父親。你一直教導我要自力更生,要為自己活下去。
那,我利用你活下去,也沒什麼問題,對吧?
──我畢竟是你,最驕傲的兒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