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食愛情指南
一、速食愛情指南
歡迎來到傑克歡樂世界!這裡有黑呼呼的北極熊、黑呼呼的北極熊和黑呼呼的北極熊!
沒有人能抗拒北極熊的魔力!所以北極熊大發慈悲將一點魔法分給愛情摩天輪!
以下是愛情摩天輪的乘坐指南,請務必遵守呦:
1.和心上人一起上去
2.讓他坐在左側(注意,是門的左側,別搞錯囉!)
3.在您的浪漫愛情車廂走到頂點時,猛K他的頭!
這樣一來,您的愛情就會實現囉!
是好是壞,感謝北極熊吧!
二、愛情摩天輪
這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
班長抓著我滿遊樂園跑。
究竟是真的想甩掉他老媽子似的監視,還是知道他會跟上來,才做這種事,坦白說,我不得而知。
畢業旅行的第二天,我吃壞的肚子比遊樂園的列車還要準時發作。我讓同學們先行離開,因為我知道他們想抓緊時間被假的鬼怪嚇死,最後,只有班長留下來等我。
我在布置得萬分可愛的廁所蹲了很久,但門上的「傑克熊」大眼瞪小眼(這隻露出詭異嗤笑的黑色北極熊是這座遊樂園的吉祥物,牠有一藍一紅的眼睛,和凌亂且染血的尖牙,笑的聲音是「呦嘻」)天知道牠的設定出了什麼事,但幸好班長是少數不會拿這個爛巧合來開玩笑的人。
我們班長叫做世野井,他是個認真的好學生,永遠剃著整齊的平頭,穿著洗得發白的制服,把襯衫一絲不苟地塞到制服褲裡。
別誤會,我和他不太熟。但他就是那種你看一眼就懂的好學生,你不時會看到他主動幫忙女同學搬一大疊講義或是教人解數學題之類的。
一開始我覺得這個人好過頭了,好得有點假,可是後來我投降了──他真的是個好人,連撒尿都會注意不弄髒小便斗的好人。
扯遠了,因為我是交換生的緣故,座號被排在最後──恰好和全班年紀最小的男生,怪人世野井連號。所以我們往往被排在同一天做值日生的工作,坦白說,我很討厭那些清板擦、擦黑板、寫教室日誌的活,幸好我遇到了救世主──即使我什麼都不說,即使我什麼也不做,就只是窩在放學後無人的教室裡、自己角落的位置上打盹,或是懶散地滑滑手機,世野井也會自動自發地做好全部的工作。
這就是我暗自稱他「怪人」的原因。
別誤會,我可沒逼他。
是他自己要做的。
「要麻煩你交到辦公室。」寫好教室日誌後,他總是這麼說。像是要替我打掩護,班長總會讓我做一件最輕鬆的工作,好讓老師不要發現我們的小秘密。
「收到。」我敷衍地回答,通常會順便打個哈欠。班長規律地拍板擦的聲音是完美的白噪音,這就是為何放學後的值日生時間是補眠的好時機。
因為他等在門外的緣故,這讓我聞著難聞的芳香劑,感覺這間廁所廁所就像放學後的教室,無論如何,世野井都會等在那裡,等我醒來。
我按下沖水紐時世野井走了進來,他站在流理檯前,靜靜地洗手。見我走過去,他讓出一半,看著自己指尖的泡泡,說:「他們在摩天輪等我們。」
我背著小包,在十點的夏季陽光中看著他的後頸,他走得很快,可是黝黑的皮膚上竟沒有一滴汗。園區很大,一路上這樣盯著他的後頸也沒意思,因此我隨意找了個話題:「聽說你帶了竹劍?」
「因為想要重新鍛鍊自己。」
「天佑你的室友。」
本以為話題就這麼結束了,但世野井卻突然說起他從國中起便參加劍道部,高二時退了社,最近又想重新鍛鍊。
根據我對青春期男生的理解,一旦他們突然說起自己的事,便是把對方當成了哥兒們。我時常聽日本的朋友說起自己的事,也會適時地回以一些無關緊要的過去──如農場裡弟弟寶貝的老鵝、被乳牛踩斷手的慘劇或是天知道幾年才開一次的花。
我樂於向他們透露過去,但那都不關乎真實的我。我可以結交許多朋友,因為那是用對方法後便輕而易舉的事,可是我缺乏承接真心的勇氣,倒不如說,我嫌他們麻煩。
因此,對於世野井話中的留白,我沉默了。
對此,世野井的肩膀垮了下來,似乎鬆了口氣,我不知道他的想法,但我猜他有個秘密,一個既想向人告解、又認為無人可解的秘密。我無比肯定這點,直到前方傳來遊樂園的主題歌:「黑呼呼的北極熊,傑克熊──歡迎來到傑克歡樂世界!」抬頭一看,摩天輪中央鑲著一個特大號的傑克熊,隨著閃爍的燈光拋著媚眼。真噁心。他吐吐舌頭。
「好像沒看到班上同學?」世野井東張西望。
「不會吧?放我們鴿子?」我伸長脖子,朝前方望了望,奇怪的是,不只沒看到熟悉的人影,這個區域甚至沒見到半個人。雖然今天是平日,可是怎麼說也會看到同校的同學才對。
在我狐疑時,世野井已經向前,向驗票員詢問。
那個驗票員穿著遊樂園黑白相間的制服,戴著傑克熊造型帽,。
「西瑞爾斯。」他總是這麼充滿距離感地叫我,「要不要先上去呢?」
「啥?」
「驗票員先生好像誤會了我的意思,把票撕了。」他向我展示兩張上頭寫著「愛情摩天輪」的白色票根。雖說我們是團客,可以免費遊玩大多數的遊樂設施,但由於傑克歡樂世界的摩天輪有著能讓愛情開花結果的神奇功效(我認為那只是賣票的噱頭),因此門票供不應求,需要另外購票,遊樂園會發給有加購的團客兩人一組的套票和小熊紀念品──謝天謝地,作為贈品的小熊吊飾是普通的紫色和綠色,牠們笑不露齒、可愛地舉著相對的手,中間還有個剖半的愛心金屬墜子,和那隻古怪的北極熊八竿子打不著。
「喔,那就上去吧。」
我對摩天輪的效用一點興趣也無,也就是說,無論是和死黨或和班長一起坐,我都不會期待任何奇蹟,甚至連那張宣傳DM都被我扔在了廁所──猛K頭什麼的,那真的不會被告嗎?要是有胡鬧的年輕人照著做了、惹出麻煩來該怎麼辦……話雖如此,這個摩天輪看起來還真沒出過什麼事,真神奇。
雖說我對摩天輪本身不感興趣,可是驗票員詭異的模樣卻吸引了我的注意──他雙目圓睜得像是兩顆眼珠快要掉了出來、哈巴狗一樣伸出長得誇張的舌頭、歪了一邊像是骨折的脖子、顫抖蜷曲的五指、往斜對角走路的古怪姿勢……要不是他順利的替我們打開車廂門,我還真懷疑他感染喪屍病毒了。
總之,乘坐摩天輪的過程非常順利──無聊而順利,我和世野井一人一邊,他先坐在了右側,我只好坐到左側。即使如此,我知道他並沒有那個意思,我是說,世野井或許對我有特別的意思,但他絕非倚賴這種荒謬的都市傳說去實現目標的人。應該說,我認為他並不想讓我知道,於是我也裝作瞎了眼。
我把票根留給了他,而後選了那隻綠色的小熊吊飾,隨便塞進口袋裡。
幸好,摩天輪這東西雖然單調,卻總能激起人的童心,我貼著玻璃,在緩緩遠離地面的同時,看著孤零零地售票員越來越小,這本該是一件非常開心的事,或許該伴隨著「你看!旋轉木馬變得超小!」這類話,可此時我的注意力卻被售票員吸引了──因為我們的後面並沒有遊客,但我看見他正在對每個車廂坐開門的動作。
「世野井,你看,那個人。」我指了指玻璃,他彎著身體,靠了過來,接著說:「後面明明沒有人……」
「對吧?」
此時,我們的手機同時震動起來。打開一看,原來是班上的群組傳來的訊息。
“@傑克 @班長 你們呢?”
不只同學,連老師都焦急地尋找他們。
“摩天輪啊”他拍了張滑手機的世野井,傳送到班群。
“你們快到餐廳來避難”
“避什麼難?”
飛快的已讀與飛快的回覆讓我莫名其妙,就在此時,我讓世野井的尖叫聲打斷了思緒。
「啊啊──」不知哪裡冒出一隻黑貓,發狠地咬住了世野井的前額。
「操!」
在摩天輪的頂端,我抓起包,扔向他的頭。一次還不夠,貓似乎還咬得死緊,我抓起墜地的包包,往世野井的腦袋一陣猛K,終於,「砰」地一聲,那貓終於鬆開了世野井,抽搐著掉到了地上。
不只如此,牠的頭和身體,就這麼,分家了。
「操,什麼鬼?」
他用手抹了抹額頭上的血水,沒事人一樣蹲下身,覷視那顆像是腐爛的屍體一樣、只有一層薄薄的皮黏著身體的貓腦袋。而那該死的畜生竟然還張了幾下嘴,噴出一堆濃稠汙臭的唾液。
「眼球覆上一層薄膜、紫色斑痕、毛髮稀疏、血液變黑……」
「不會吧?又遇到了?」
「我想,牠應該是喪屍化了。」世野井艱難地說:「也就是說,這個遊樂園可能出現了感染者。」
「不是可能。」車廂愈發接近地面,我看向愈發接近我們的售票員,「那裡就有一個。」
只見售票員徹底歪了腦袋,一手分開五指,彎曲著僵在身前,不只如此,他的右腿離奇地向前、左腿伸直向後,用一種像是慢版太空滑步的滑稽姿態緩慢前進。
「天啊,太盡責了吧?」
對著落地的摩天輪車廂,他試圖用僵在胸前的手打開門,另一隻垂軟的手甚至甩了一下,想必是要做「請從出口離開」的手勢。可悲的是,如今被喪屍病毒侵襲腦袋的他再也無法打開門。
若是如此,我們就會被困在被強化玻璃圍繞的摩天輪車廂內,暫時沒有生命危險。
才怪……大概是瞎貓也會碰上死耗子,輪到我們的車廂時,門奇蹟似地開了。
「退後!」世野井將我往後一扯,而後踹了售票員一腳。因為台階的緣故,他往後滾了三圈。
「我會負責吸引殭屍的注意。」班長就是班長,非常時期還能冷靜地指揮,「你立刻往集合地點跑,去和老師他們會合。」
「可是──那不是和速食店方向相反嗎?」我望向避難地點的反方向,半開玩笑地說:「我想吃漢堡。」
原先警戒地望著喪屍售票員的世野井,忍不住詫異地回望過來。
「其實也沒什麼,就是有點餓。」我聳聳肩,眼角餘光瞥見售票員的腦袋撞上了欄杆,那欄杆好似陷入了軟趴趴的後腦,讓他雖想起身享用他的自助餐,卻只能不停做著失敗的仰臥起坐。
他頓了頓,最後垂眸道:「我明白了。」
此時,他額頭的傷口已經完全癒合了。
老實說,我並不是個漢堡愛好者。之所以會在這種時期說出這種話,不過是想死而已。
在我十五歲那年,弟弟和我進了同一所學校。他發育遲緩而且駝背,經過長時間的治療,好不容易能去上學,可是他雖然已經十二歲了,看上去卻還像七、八歲的模樣,配上那個駝背,後果可想而知。我知道,老爸讓他和我進同一所學校,無非是希望我多照料他。別誤會,我和他感情很好,那些在鬱悶的療程所唱的歌,他只唱給我聽。我的老家是一座農場,平日來往的都是熟人,在那樣的環境裡,我不覺得弟弟有什麼不對勁,可你知道,有些動物天生就該住在農場裡,只有那裡的陽光、青草、飼料、圍欄能給牠足夠的保護,當你意圖訓練牠、把牠放到草原上時,牠只會痛苦萬分。我弟弟便是這樣的傢伙。和我不同,他在城市的高級寄宿學校備受折磨,不是明目張膽的嘲弄,而是那種沉默的暴力,這似乎讓住慣純樸農家的他備感害怕。有一天,我和同學約好打電動(我從來不缺玩樂的朋友),忘了和他一起回家的約定。或許我壓根沒有忘記,只是不想讓人看到我們在一塊。因此,看到他等在門口,扭捏地叫我:「傑克。」時,我愣住了,過了半晌,我才回過神來,往他手裡塞了幾個硬幣,告訴他:「去麥當勞等我,點你喜歡的漢堡。」
「那是誰?」
「鄰居家的小孩。」我如此回答,也不在意他離開了沒有。
之後,那間他常去的麥當勞爆發英國第一波喪屍病毒,不良於行的他死於喪屍之口。
雖然父母並沒有怪我,可從那之後,我將他的死視為自己的過錯,想要為此贖罪。
話雖如此,我卻沒有自殺的勇氣。或許我壓根就不想死,我寧願繼續戴著討人喜愛的面具渾渾噩噩地活著、而後在深夜裡假惺惺地自我譴責。或許我只是想藉由良心的譴責,證明自己還有良心。
因此,當我找到一條網路新聞時,簡直欣喜若狂。
“邪教信徒?傑克熊歡樂世界老闆 散播喪屍病毒”
只要品嘗到和他死前相同的痛苦,我就能好過一些了吧?
前往最近的速食店的必經之路有大量的喪屍。這是死黨傳給我的提醒,而世野井並不知道這件事。
在前往速食店的路上,我們遇到了一些喪屍,這很有趣,雖說我迫切地想讓喪屍咬上幾口,可世野井卻會死命地抓著我逃跑。我們逃到停擺的旋轉木馬上,他推著我的屁股把我推上第二層,而自己則堵在樓梯口,用他的無影腳一隻隻踹著那些歪七扭八的喪屍。
簡直就像是護主的弁慶。[註1]和寄宿家庭的家長看時代劇時,我曾經不相信世上真有那樣的人,怎知身邊就有這麼一個。
等到他走上來時,我坐在一輛南瓜馬車上,拍拍一旁的位置,問他:「請坐?」
「呼……幸好牠們走得不快,數量也不多。」他坐了過來,姿態端正地用手背揩了揩汗。我看見他的黑色長褲破了個洞,小腿的皮膚沒有手臂黝黑,破皮的皮膚沒有出血。
「現在這個狀況,還會有漢堡嗎?」我仰起頭,看著珠寶盒般的天花板。
「我在麥當勞打過工。」世野井說,「要是員工都跑光了,也能做給你吃。」
「你傻啦?」我失笑,「就算沒跑,現在這個情況下,誰還吃漢堡啊?」
世野井張開嘴,似乎無言以對,可過了不久,他又掏出側背包裡的園區地圖,攤開了,指著上頭的標示說:「這裡有間紀念品店,為了安全,我們去買些能抵抗的東西吧。」
「買?」我注意到他的用詞,果不其然,在播放著輕快歌曲的紀念品店中,他拿起了一把做成武士刀形狀的傘,捏著標價的標籤,皺起眉,最後還是咬牙掏出錢包。
「都這種時候了,直接拿走不就好了?」我拿起另一把傘。
世野井將鈔票和剛好的零錢擱於櫃台,平靜的聲音和冷氣送風聲一起響起。
「走吧,去速食店。」
死黨給我的情報完全沒錯,一路上,喪屍越來越多,儘管世野井拿到傘後有如神助,俐落地以劍技打爛了一堆腐敗的腦袋,可喪屍的數量還是讓我們不得不躲進最近的建築物裡。
我們跑進鬼屋裡,因為有台階的緣故,我們判斷不會上樓梯的無腦喪屍不會進來。
「沒想到是在這種情況下進來。」除了愛情摩天輪外,傑克熊歡樂世界的知名設施之一是鬼屋。全日本首創結合真人與4DX技術的鬼屋,讓許多腿軟的遊客只能從緊急出口逃難。
鬼屋做成廢棄醫院的模樣,上頭充滿閃爍不定的燈光,四周瀰漫著濃重的消毒水味。鬼屋本就暗得過分,幸好緊急出口的指示燈還亮著,我打開手機的手電筒,聽到世野井說:「從緊急出口出去吧。」
世野井似乎研究過鬼屋的構造,他就是這種認真地把驚喜消化掉的人。從他的臉上我看不見任何驚慌的神情,當然這也是因為太暗的緣故,但是,我不認為有任何事能嚇著冷靜的班長,就算喪屍末日爆發了也一樣。
「這裡應該會有一個工作人員。」他握著生鏽的門把說。
「應該都跑光了吧?」我輕輕往裡頭一照。
「希望如此。」
他打開白色的小門,裡頭剩下凌亂的手術器具、人造的血跡和倒塌的手術檯,上頭似乎擺著某個白色的長形藥瓶。
「穿過這間病房,就能……」他走近一手術台,確認上頭的束帶斷裂的狀況,「西瑞爾斯,小心點,這好像──」
「操,僵屍瑜珈!」我發出羞恥的尖叫聲,原先以為是長形藥瓶的東西原來是喪屍的腳丫子,他的腳踝古怪地掰折著,因此腳背正對著前方,可一條死白而瘦長的腿卻沿著手術檯後方伸展,像高難度的瑜珈姿勢,他的右腿呈現一個完美的弧度,而身體則伏趴床底,聞到了食物的香氣,就這麼拉開脫臼的下顎,從床底下爬了過來。
「沒玩過這種4DX啊──」
世野井毫不留情地捅穿了喪屍的血盆大口,而後抓著我往外跑:「走這裡!」
我手上的傘簡直無用武之地。天知道他怎麼能面無表情地捅穿一個不久前還是人的東西?我開始懷疑他參加的並不是劍道部,而是某種從怪物手中守護地球的神祕社團。
因為方才的動靜,零星的喪屍逐漸聚集過來,世野井雖然擊退了幾個,可總會在轉角又遇到更多,他沒法子,只能拉著我往窗戶跑,可當我以為他要用那把沾滿殭屍體液的傘打破玻璃時,他又收了手。
他示意我後退兩步,而後握緊雙拳,就這麼打破了本來就破洞的窗。
「你幹什麼?」
「走、吧。」
我關上手機的照明,默默走在他的後頭,盯著他尋常的倒影,盡量不去看他本身。
因為無法穿越鬼屋,因此我們繞了遠路,打算從室內館走過去。
室內館裡頭的冷氣照常開放,正當我感慨起這般舒暢的涼感時,立刻看見幾隻喪屍因為空調的聲音而抬起頭,最後因腦袋風乾而掉下來的場面。
「嘔……」
世野井立刻掏出一個粉色口罩,遞給我。
「你該給我一個墨鏡。」我笑了。
世野井自己戴了上去。
我的衣服早已溼透,但經歷一場激烈戰鬥的他依舊沒有出汗。從背後可以看見他揩著額頭,轉彎時,我看見他的傷處慢慢滲出濃稠的黑色的液體。
「你這樣很像蜂窩。」我摸摸包包,天知道為什麼我能這麼冷靜,天知道我為什麼還和世野井同行,「可惜流出來的不是蜂蜜。」
我拿出從紀念品店拿的白色毛巾,給他繫上。
「你這樣看起來像是道地的武士。」
他沒有說話,倉皇移開了視線。此時,我提議道:「去買點東西喝?」他頷首。我們找到了自動販賣機,他用零錢買了最便宜的水,我則買了罐裝珍珠奶茶。坦白說,這牌的奶茶太甜了,於是我讓蜂窩君喝了一口──這完全是強迫,我扯下他的口罩,捏著他的下巴,往他的嘴裡灌了一些奶茶和珍珠,流下的棕色液體弄髒了他白色的領口,我哈哈大笑。
「西瑞爾斯!」他努起嘴,無力地瞪視著我。用他覆上薄膜的大眼睛。
「我說你啊,參加的其實不是劍道部,而是某種祕密結社吧?」
「為、為什麼這麼說?」他聽起來有些驚訝,雖然語氣還是有些平板。
「因為你打殭屍超級快狠準的。」我做了一個揮棒的姿勢,「很像遊戲角色。」
「……我參加的只是普通的劍道社而已,很普通,嗯,我參加、劍道……」他說話開始多出一些贅詞,停頓的時間也變長了,可是我想這是他靦腆的個性所致。
「就算是、普通的、劍道社、你應該也能、得到、好成績吧?」我放緩了語速,增加了停頓。
「成績?啊、成績……進不了、沒辦法……縣賽……」
「沒關係啦。」我拍拍他的胳膊,發現他的皮膚涼透了,於是走到小賣部,翻過櫃台,往冰箱翻出兩根蘇打冰棒,拆了包裝,塞進他不停開合的嘴裡,「你是我心中的第一名喔。」
「唔姆、西西西西西、嗯……啊姆……」他沒有伸手握住冰棒棍,只是不停地動著嘴。
「吃東西不要說話啦,唉呦──好冰!」
我們嘻嘻哈哈地穿過了室內館。有一回我讓喪屍的腦袋絆倒,直接跌進碰碰車場地,世野井在外頭忙了半天,不停往欄杆前進、跌倒、前進、跌倒……我大笑出聲。
我看了一會兒笑話,才翻過欄杆,拽住他的胳膊要往外走,可他的雙腿卻死死釘在了原地。
「怎麼了?」
「熊、熊……」
我注意到他原先掛在包上的吊飾不見了,只剩下一個孤零零的鑰匙圈,大概是被喪屍扯掉了吧。
「這種東西怎樣都好吧?」我掏出口袋的綠色小熊,「不然,我的給你啊?」
「啊、啊……」
「我想想,掛在哪裡好呢?呃……你確定?」
他僵硬地扯下了白色毛巾,露出額頭上黑呼呼的傷口。
「老天,超噁的……不是說你啦,又不是你的錯……呃,總之別亂動,這樣我很難弄……好咧,完美。」
姑且不論這趟旅程、這個班長是怎麼回事,總之,我還挺開心的。
得到我送的廉價小熊吊飾後,他的心情肉眼可見的好轉了。像是被施了增益魔法,他的速度遠超群屍,就這樣,他帶著我一路殺出重圍,咬爆了好幾個喪屍的破腦袋。
終於,速食店就近在眼前了!
「世野井,到了,你要吃奶昔嗎?還是冰淇淋?我給你點吧?」我說這話時已經知道,在這群喪屍潮中,不可能有人能全身而退。
在我回望他掛著紀念品的滑稽面孔前,我被奮力往前一推。
世野井推開了厚重的玻璃門,用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將我推進了速食店。力度之大,讓我撞上了一張桌子,撞倒了一個只吃一口的漢堡套餐,我也就這麼倒於灑滿地的飲料之中。
與此同時,世野井的手臂也在關門前噴了進來。
我抬起頭,眼見他佇立於喪屍群之中,被蜂擁而上的喪屍給壓倒,最終消失於視野中。
「世野井!世野井!世野井──」
我大喊大叫,發狂一樣地呼喚他,不知道過了多久,可能經過了一分鐘,又或者經過了一個小時,我的時間觀念已經徹底被喪屍吃光了。
我呆坐在地,漠然地注視爭先恐後地拍打落地窗的喪屍群。
「為什麼……」
好似聽見了同學的求助,盡責的班長又推開了滿地的屍體,出現沾滿血汙的落地玻璃前。
此時,喪屍早已不再攻擊他,可是我的體內卻衍生出一股喪屍吃人般的衝動。
我站起身,觸碰汙濁而冰涼的玻璃,面前的他長著一臉紫斑,本就渾圓的大眼讓喪屍眼睛凸出的特徵更趨明顯,咧開的嘴沾黏著血汙與唾液,合著一點也不像人的青紫嘴唇與筆挺的身軀,大概會在喪屍婚姻市場大受歡迎吧。
但是,我必須吻牠。
三、告白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
與西瑞爾斯共度的五個鐘頭中,我曾經思考過:為什麼?
為什麼是今天?
為什麼是我們?
為什麼是西瑞爾斯?
西瑞爾斯一直都是學校的風雲人物,而我不同,我只是個班長。
這就是我的全部。
西瑞爾斯不知道,我有一個普通的家庭。我和父母同住,父親是個家暴份子,他喝醉時有個習慣,會叫我脫光衣服,讓他用煙燙我。母親雖然在附近的便當店工作,卻是個厲害的教育家,她總是教導我:「無論如何,都不能丟她的臉。」於是,我從小便努力學習、做一個誠實正直的人,到了小學五年級,我當上了班長,國中加入了劍道社,成績也名列前茅。對師長而言,我是最令人放心的存在。
在學校與家裡,我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扮演著兩個角色。
我很想捨棄其中一個角色,這樣無疑會輕鬆一些,但是我選不出來。我不能辜負任何人。
高一的某一個晚上,爸爸替我做出了選擇──他打斷了我的右手。為了不給社團添麻煩,我只能遞出退社申請。去醫院的時候我謊稱是被小混混給揍了。那不是我第一次說謊,可是我第一次祈禱那名和善的護士能看破它。
我上學的路上有一條河,河面上的波光輝映著朝陽,熠熠生輝。
我買酒的路上也得經過同一條河,那裡有數不清的暗流與漩渦。
我替父親買了尤其多的酒,又想起明天要和西瑞爾斯一起做值日生。要是我缺席了,他肯定會什麼也不做,因此受到責備,為此,我再一次路過了河。
那天,西瑞爾斯罕見地沒有偷懶,他將精力用在了別處──他跑到合作社買了兩根冰棒。蘇打口味的冰棒,用它來冰我的後頸。
「謝謝你啦。」
他沒頭沒尾地說,但我會永遠記得。
我知道西瑞爾斯只是心血來潮,我知道自己對他而言不過是一個不熟的班長,可是正是這樣的他讓我明白:活下去這件事,有時不過是需要一句微不足道的話而已。
因為有西瑞爾斯的存在,「班長世野井」才能繼續存在。
我看著摩天輪上他薄薄的倒影,額頭上的傷依然疼痛,但西瑞爾斯必須活下去。
[註1] 弁慶(べんけい)捨命守護主子源義經,力戰之後,因寡不敵眾,身中萬箭,宛如佛教的護髮金剛仁王般不動如山,最終站立而死,稱為「立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