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的紅蘿蔔》節選(1985)

《透明的紅蘿蔔》節選(1985)

莫言


莫言,八十年代中期。



秋天的一個早晨,潮氣很重,雜草上,瓦片上都凝結著一層透明的露水。槐樹上已經有了淺黃色的葉片,掛在槐樹上的紅銹斑斑的鐵鐘也被露水打得濕漉漉的。隊長披著夾襖,一手裡拤著一塊高粱面餅子,一手裡捏著一棵剝皮的大蔥,慢吞吞地朝著鐘下走。走到鐘下時,手裡的東西全沒了,只有兩個腮幫子象秋田裡搬運糧草的老田鼠一樣飽滿地鼓著。他拉動鐘繩,鐘錘撞擊鐘壁,"嘡嘡嘡"響成一片。老老少少的人從衚衕里涌出來,匯集到鐘下,眼巴巴地望著隊長,象一群木偶。隊長用力把食物吞咽下去,抬起袖子擦擦被絡腮鬍子包圍著的嘴。人們一齊瞅著隊長的嘴,只聽到那張嘴一張開--那張嘴一張開就罵:"他娘的腿!公社裡這些狗娘養的,今日抽兩個瓦工,明日調兩個木工,幾個勞力全被他們給零打碎敲了。小石匠,公社要加寬村後的滯洪閘,每個生產隊里抽調一個石匠,一個小工,只好你去了。"隊長對著一個高個子寬肩膀的小夥子說。


小石匠長得很瀟灑,眉毛黑黑的,牙齒是白的,一白一黑,襯托得滿面英姿。他把腦袋輕輕搖了一下,一綹滑到額頭上的頭發輕輕地甩上去。他稍微有點口吃地問隊長去當小工的人是誰,隊長怕冷似地把膀子抱起來,雙眼象風車一樣旋轉著,嘴裡嘈嘈地說:"按說去個婦女好,可婦女要拾棉花。去個男勞力又屈了料。"最後,他的目光停在牆角上。牆角上站著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子。孩子赤著腳,光著脊梁,穿一條又肥又長的白底帶綠條條的大褲頭子,褲頭上染著一塊塊的污漬,有的象青草的汁液,有的象乾結的鼻血。褲頭的下沿齊著膝蓋。孩子的小腿上布滿了閃亮的小疤點。


"黑孩兒,你這個小狗日的還活著?"隊長看著孩子那凸起的瘦胸脯,說:"我尋思著你該去見閻王了。打擺子好了嗎?"


孩子不說話,只是把兩只又黑又亮的眼睛直盯著隊長看。他的頭很大,脖子細長,挑著這樣一個大腦袋顯得隨時都有壓折的危險。


"你是不是要乾點活兒掙幾個工分?你這個熊樣子能乾什麼?放個屁都怕把你震倒。你跟上小石匠到滯洪閘上去當小工吧,怎麼樣?回家找把小錘子,就坐在那兒砸石頭子兒,願意動彈就多砸幾塊,不願動彈就少砸幾塊,根據歷史的經驗,公社的差事都是胡弄洋鬼子的乾活。"


孩子慢慢地蹭到小石匠身邊,扯扯小石匠的衣角。小石匠友好地拍拍他的光葫蘆頭,說:"回家跟你後娘要把錘子,我在橋頭上等你。"


孩子向前跑了。有跑的動作,沒有跑的速度,兩只細胳膊使勁甩動著,象谷地里被風吹動著的稻草人。人們的目光都追著他,看著他光著的背,忽然都感到身上發冷。隊長把夾襖使勁扯了扯,對著孩子喊:"回家跟你後娘要件褂子穿著,嗐,你這個小可憐蟲兒。"


他翹腿躡腳地走進家門。一個掛著兩條清鼻涕的小男孩正蹲在院子里和著尿泥,看著他來了,便揚起那張扁乎乎的臉,奓煞著手叫:"可……可……抱……"黑孩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個淺紅色的杏樹葉兒,給後母生的弟弟把鼻涕擦了,又把粘著鼻涕的樹葉象貼傳單一樣"巴唧"拍到牆上。對著弟弟擺擺手,他向屋裡溜去,從牆角上找到一把鐵柄羊角錘子,又悄悄地溜出來。小男孩又沖著他叫喚,他找了一根樹枝,圍著弟弟畫了一個大大的圓圈,扔掉樹枝,匆匆向村後跑去。他的村子後邊是一條不算大也不算小的河,河上有一座九孔石橋。河堤上長滿垂柳,由於夏天大水的浸泡,樹乾上生滿了紅色的須根。現在水退了,須根也乾巴了。柳葉已經老了,桔黃色的落葉隨著河水緩緩地向前漂。幾只鴨子在河邊上游動著,不時把紅色的嘴插到水草中,"呱唧呱唧"地搜索著,也不知吃到什麼沒有。


孩子跑上河堤,已經累得氣喘吁吁。凸起的胸脯里象有隻小母雞在打鳴。


"黑孩!"小石匠站在橋頭上大聲喊他,"快點跑!"


黑孩用跑的姿勢走到小石匠跟前,小石匠看了他一眼,問:"你不冷?"


黑孩怔怔地盯著小石匠。小石匠穿著一條勞動布的褲子,一件勞動布夾克式上裝,上裝里套一件火紅色的運動衫,運動衫領子耀眼地翻出來,孩子盯著領口,象盯著一團火。


"看著我乾什麼?"小石匠輕輕撥拉了一下孩子的頭,孩子的頭象貨郎鼓一樣晃了晃。"你呀",小石匠說,"生被你後娘給打傻了。"


小石匠吹著口哨,手指在黑孩頭上輕輕地敲著鼓點,兩人一起走上了九孔橋。黑孩很小心地走著,盡量使頭處在最適宜小石匠敲打的位置上。小石匠的手指骨節粗大,堅硬得象小棒槌,敲在光頭上很痛,黑孩忍著,一聲不吭,只是把嘴角微微弔起來。小石匠的嘴非常靈巧,兩片紅潤的嘴唇忽而嘬起,忽而張開,從他唇間流出百靈鳥的婉囀啼聲,響,脆,直沖到雲霄里去。


過了橋上了對面的河堤,向西走半里路,就是滯洪閘,滯洪閘實際上也是一座橋,與橋不同的是它插上閘板能擋水,撥開閘板能放洪。河堤的漫坡上栽著一簇簇蓬鬆的紫穗槐。河堤里邊是幾十米寬的河灘地,河灘細軟的沙土上,長著一些大水落後匆匆生出來的野草。河堤外邊是遼闊的原野,連年放洪,水裡挾帶的沙土淤積起來,改良了板結的黑土,土地變得特別肥沃。今年洪水不大,沒有危及河堤,滯洪閘沒開閘滯洪,放洪區里種植了大片的孟加拉國黃麻。黃麻長得象原始森林一樣茂密。正是清晨,還有些薄霧繚繞在黃麻梢頭,遠遠看去,霧下的黃麻地象深邃的海洋。


小石匠和黑孩悠悠逛逛地走到滯洪閘上時,閘前的沙地上已集合了兩堆人。一堆男,一堆女,象兩個對壘的陣營。一個公社乾部拿著一個小本子站在男人和女人之間說著什麼,他的胳膊忽而揚起來,忽而垂下去。小石匠牽著黑孩,沿著閘頭上的水泥台階,走到公社乾部面前。小石匠說:"劉副主任,我們村來了。"小石匠經常給公社出官差,劉副主任經常帶領人馬完成各類工程,彼此認識。黑孩看著劉副主任那寬闊的嘴巴。那構成嘴巴的兩片紫色嘴唇碰撞著,發出一連串音節:"小石匠,又是你這個滑頭小子!你們村真他媽的會找人,派你這個笊籬撈不住的滑蛋來,夠我淘的啦。小工呢?"


孩子感到小石匠的手指在自己頭上敲了敲。


"這也算個人?"劉副主任捏著黑孩的脖子搖晃了幾下,黑孩的腳跟幾乎離了地皮。"派這麼個小瘦猴來,你能拿動錘子嗎?"劉副主任虎著臉問黑孩。


"行了,劉副主任,劉太陽。社會主義優越性嘛,人人都要吃飯。黑孩家三代貧農,社會主義不管他誰管他?何況他沒有親娘跟著後娘過日子,親爹鬼迷心竅下了關東,一去三年沒個影,不知是被熊瞎子舔了,還是被狼崽子吹了。你的階級感情哪兒去了?"小石匠把黑孩從劉太陽副主任手裡拽過來,半真半假地說。


黑孩被推搡得有點頭暈。剛才靠近劉副主任時,他聞到了那張闊嘴裡噴出了一股酒氣。一聞到這種味兒他就惡心,後娘嘴裡也有這種味。爹走了以後,後娘經常讓他拿著地瓜乾子到小賣鋪里去換酒。後娘一喝就醉,喝醉了他就要挨打,挨擰,挨咬。


"小瘦猴!"劉副主任罵了黑孩一句,再也不管他,繼續訓起話來。


黑孩提著那把羊角鐵錘,蔫兒古唧地走上滯洪閘。滯洪閘有一百米長,十幾米高,閘的北面是一個和閘身等長的方槽,方槽里還殘留著夏天的雨水。孩子站在閘上,把著石欄桿,望著水底下的石頭,幾條黑色的瘦魚在石縫里笨拙地游動。滯洪閘兩頭連結著高高的河堤,河堤也就是通往縣城的道路。閘身有五米寬,兩邊各有一道半米高的石欄桿。前幾年,有幾個騎自行車的人被馬車搡到閘下,有的摔斷了腿,有的摔折了腰,有的摔死了。那時候他比現在當然還小,但比現在身上肉多,那時候父親還沒去關東,後娘也不喝酒。他跑到閘上來看熱鬧,他來得晚了點,摔到閘下的人已被拉走了,只有閘下的水槽里還有幾團發紅發渾的地方。他的鼻子很靈,嗅到了水裡飄上來的血腥味……


他的手扶住冰涼的白石欄桿,羊角錘在欄桿上敲了一下,欄桿和錘子一齊響起來。傾聽著羊角鐵錘和白石欄桿的聲音,往事便從眼前消散了。太陽很亮地照著閘外大片的黃麻,他看到那些薄霧匆匆忙忙地在黃麻里鑽來鑽去。黃麻太密了,下半部似乎還有間隙,上半部的枝葉擠在一起,濕漉漉,油亮亮。他繼續往西看,看到黃麻地西邊有一塊地瓜地,地瓜葉子紫勾勾地亮。黑孩知道這種地瓜是新品種,蔓兒短,結瓜多,面大味道甜,白皮紅瓤兒,煮熟了就爆炸。地瓜地的北邊是一片菜園,社員的自留地統統歸了公,隊里只好種菜園。黑孩知道這塊菜園和地瓜都是五裡外的一個村莊的,這個村子挺富。菜園里有白菜,似乎還有蘿卜。蘿卜纓兒綠得發黑,長得很旺。菜園子中間有兩間孤獨的房屋,住著一個孤獨的老頭,孩子都知道。菜園的北邊是一望無際的黃麻。菜園的西邊又是一望無際的黃麻。三面黃麻一面堤,使地瓜地和菜地變成一個方方的大井。孩子想著,想著,那些紫色的葉片,綠色的葉片,在一瞬間變成井中水,緊跟著黃麻也變成了水,幾只在黃麻梢頭飛躦的麻雀變成了綠色的翠鳥,在水面上捕食魚蝦……


劉副主任還在訓話。他的話的大意是,為了農業學大寨,水利是農業的命脈,八字憲法水是一法,沒有水的農業就象沒有娘的孩子,有了娘,這個娘也沒有奶子,有了奶子,這個奶子也是個瞎奶子,沒有奶水,孩子活不了,活了也象那個瘦猴。(劉副主任用手指指著閘上的黑孩。黑孩背對著人群,他脊梁上有兩塊大疤瘌,被陽光照得忽啦忽啦打閃電)而且這個閘太窄,不安全,年年摔死人,公社革委特別重視,認真研究後決定加寬這個滯洪閘。因此調來了全公社各大隊共合二百餘名民工。第一階段的任務是這樣的,姑娘媳婦半老婆子加上那個瘦猴(他又指指閘上的孩子,陽光照著大疤瘌,象照著兩面小鏡子),把那五百方石頭砸成柏子養心丸或者是雞蛋黃那麼大的石頭子兒。石匠們要把所有的石料按照尺寸剝磨整齊。這兩個是我們的鐵匠(他指著兩個棕色的人,這兩個人一個高,一個低,一個老,一個少),負責修理石匠們禿了尖的鋼鑽子之類。吃飯嘛,離村近的回家吃,離村遠的到前邊村裡吃,我們開了一個夥房。睡覺嘛,離村近的回家睡,離村遠的睡橋洞(他指指滯洪閘下那幾十個橋洞)。女的從東邊向西睡,男的從西邊向東睡。橋洞里鋪著麥秸草,暄得象鋼絲床,舒服死你們這些狗日的。


"劉副主任,你也睡橋洞嗎?"


"我是領導。我有自行車。我願意在這兒睡不願意在這兒睡是我的事,你別操心爛了肺。官長騎馬士兵也騎馬嗎?狗日的,好好乾,每天工分不少掙,還補你們一斤水利糧,兩毛水利錢,誰不願乾就滾蛋。連小瘦猴也得一份錢糧,修完閘他保證要胖起來……"


劉副主任的話,黑孩一句也沒聽到。他的兩根細胳膊拐在石欄桿上,雙手夾住羊角錘。他聽到黃麻地里響著鳥叫般的音樂和音樂般的秋蟲鳴唱。逃逸的霧氣碰撞著黃麻葉子和深紅或是淡綠的莖桿,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螞蚱剪動翅羽的聲音象火車過鐵橋。他在夢中見過一次火車,那是一個獨眼的怪物,趴著跑,比馬還快,要是站著跑呢?那次夢中,火車剛站起來,他就被後娘的掃炕笤帚打醒了。後娘讓他去河裡挑水。笤帚打在他屁股上,不痛,只有熱乎乎的感覺。打屁股的聲音好象在很遠的地方有人用棍子抽一麻袋棉花。他把扁擔鉤兒輓上去一扣,水桶剛剛離開地皮。擔著滿滿兩桶水,他聽到自己的骨頭"咯崩咯崩"地響。肋條跟胯骨連在了一起。爬陡峭的河堤時,他雙手扶著扁擔,搖搖晃晃。上堤的小路被一棵棵柳樹扭得彎彎曲曲。柳樹乾上象裝了磁鐵,把鐵皮水桶吸得搖搖擺擺。樹撞了桶,桶把水撒在小路上,很滑,他一腳踏上去,象踩著一塊西瓜皮。不知道用什麼姿勢他趴下了,水象瀑布一樣把他澆濕了。他的臉碰破了路,鼻子尖成了一個平面,一根草梗在平面上印了一個小溝溝。幾滴鼻血流到嘴裡,他吐了一口,咽了一口。鐵桶一路歡唱著滾到河裡去了。他爬起來,去追趕鐵桶。兩個桶一個歪在河邊的水草里,一個被河水載著向前漂。他沿著水邊追上去,腳下長滿了四個棱的他和一班孩子們稱之為"狗蛋子"的野草。盡管他用腳指頭使勁扒著草根,還是滑到了河裡。河水溫暖,沒到了他的肚臍。褲頭濕了,漂起來,圍在他的腰間,象一團海蜇皮。他呼呼隆隆淌著水追上去,抓住水桶,逆著水往回走。他把兩只胳膊奓煞開、一隻手拖著桶,另一隻手一下一下劃著水。水很硬,頂得他趔趔趄趄。他把身體斜起來,弓著脖子往前用力。好象有一群魚把他包圍了,兩條大腿之間有若乾溫柔的魚嘴在吻他。他停下來,仔細體會著,但一停住,那種感覺頓時就消逝了。水面忽地一暗,好象魚群驚惶散開。一走起來,愉快的感覺又出現了,好象魚兒又聚攏過來。於是他再也不停,半閉著眼睛,向前走啊,走……


《黃土地》劇照。


"黑孩!"


"黑孩!"


他猛然驚醒,眼睛大睜開,那些魚兒又忽地消失了。羊角鐵錘從他手中掙脫了,筆直地鑽到閘下的綠水裡,濺起了一朵白菊花一樣的水花。


"這個小瘦猴,腦子肯定有毛病。"劉太陽上閘去,擰著黑孩的耳朵,大聲說:"過去,跟那些娘們砸石子去,看你能不能從里邊認個乾娘。"


小石匠也走上來,摸摸黑孩涼森森的頭皮,說:"去吧,去摸上你的錘子來。砸幾塊,算幾塊,砸夠了就耍耍。"


"你敢偷姦磨滑我就割下你的耳朵下酒。"劉太陽張著大嘴說。


黑孩哆嗦了一下。他從欄桿空里鑽出去,雙手勾住最下邊一根石桿,身子一下子掛在欄桿下邊。


"你找死!"小石匠驚叫著,貓腰去扯孩子的手。黑孩往下一縮,身體貼在橋墩菱狀突出的石棱上,輕巧地溜了下去。黑孩子貼在白橋墩上,象粉牆上一隻壁虎。他哧溜到水槽里,把羊角錘摸上來,然後爬出水槽,鑽進橋洞不見了。


"這小瘦猴!"劉太陽摸著下巴說,"他媽的這個小瘦猴!"


黑孩從橋洞里鑽出來,畏畏縮縮地朝著那群女人走去。女人們正在笑罵著。話很臟,有幾個姑娘夾雜在里邊,想聽又怕聽,臉兒一個個紅撲撲的象雞冠子花。男孩黑黑地出現在她們面前時,她們的嘴一下子全封住了。愣了一會兒,有幾個咬著耳朵低語,看著黑孩沒反應,聲音就漸漸大了起來。


"瞧瞧,這個可憐樣兒!都什麼節氣了還讓孩子光著"。


"不是自己腚里養出來的就是不行。"


"聽說他後娘在家裡乾那行呢……"


黑孩轉過身去,眼睛望著河水,不再看這些女人。河水一塊紅一塊綠,河南岸的柳葉象蜻蜓一樣飛舞著。


一個蒙著一條紫紅色方頭巾的姑娘站在黑孩背後,輕輕地問:"哎,小孩,你是哪個村的?"


黑孩歪歪頭,用眼角掃了姑娘一下。他看到姑娘的嘴上有一層細細的金黃色的茸毛,她的兩眼很大,但由於眼睫毛太多,毛茸茸的,顯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


"小孩,你叫什麼名字?"


黑孩正和沙地上一棵老蒺藜作戰,他用腳指頭把一個個六個尖或是八個尖的蒺藜撕下來,用腳掌去捻。他的腳象螺馬的硬蹄一樣,蒺藜尖一根根斷了,蒺藜一個個碎了。


姑娘愉快地笑起來:"真有本事,小黑孩,你的腳象掛著鐵掌一樣。哎,你怎麼不說話?"姑娘用兩個手指戳著孩子的肩頭說:"聽到了沒有,我問你話呢!"


黑孩感覺到那兩個溫暖的手指順著他的肩頭滑下去,停到他背上的傷疤上。


"哎,這,是怎麼弄的?"


孩子的兩個耳朵動了動。姑娘這才註意到他的兩耳長得十分誇張。


"耳朵還會動,喲,小兔一樣。"


黑孩感覺到那隻手又移到他的耳朵上,兩個指頭在捻著他漂亮的耳垂。


"告訴我,黑孩,這些傷疤,"姑娘輕輕地扯著男孩的耳朵把他的身體調轉過來,黑孩齊著姑娘的胸口。他不抬頭,眼睛平視著,看見的是一些由紅線交叉成的方格,有一條梢兒發黃的辮子躺在方格布上。"是狗咬的?生瘡啦?上樹拉的?你這個小可憐……"


黑孩感動地仰起臉來,望著姑娘渾圓的下巴。他的鼻子吸了一下。


"菊子,想認個乾兒嗎?"一個臉盤肥大的女人沖著姑娘喊。


黑孩的眼睛轉了幾下,眼白象灰蛾兒撲楞。


"對,我就叫菊子,前屯的,離這兒十里,你願意說話就叫我菊子姐好啦。"姑娘對黑孩說。


"菊子,是不是看上他了?想招個小女婿嗎?那可夠你熬的,這只小鴨子上架要得幾年哩……"


"臭老婆,張嘴就噴糞。"姑娘罵著那個胖女人。她把黑孩牽到象山嶺一樣的碎石堆前,找了一塊平整的石頭擺好,說,"就坐在這兒吧,靠著我,慢慢砸。"她自己也找了一塊光滑石頭,給自己弄了個座位,靠著男孩坐下來。很快,滯洪閘前這一片沙地上,就響起了"噼噼啪啪"的敲打石頭聲。女人們以黑孩為話題議論著人世的艱難和造就這艱難的種種原因,這些"娘兒們哲學"里,永恆真理羼雜著胡說八道,菊子姑娘一點都沒往耳里入,她很留意地觀察著孩子。黑孩起初還以那雙大眼睛的偶然一瞥來回答姑娘的關註,但很快就象入了定一樣,眼睛大睜著,也不知他看著什麼,姑娘緊張地看著他。他左手摸著石頭塊兒,右手舉著羊角錘,每舉一次都顯得筋疲力竭,錘子落下時好象猛拋重物一樣失去控制。有時姑娘幾乎要驚叫起來,但什麼也沒發生,羊角鐵錘在空中劃著曲里拐彎的軌跡,但總能落到石頭上。


黑孩的眼睛本來是專註地看著石頭的,但是他聽到了河上傳來了一種奇異的聲音,很象魚群在唼喋,聲音細微,忽遠忽近,他用力地捕捉著,眼睛與耳朵並用,他看到了河上有發亮的氣體起伏上升,聲音就藏在氣體里。只要他看著那神奇的氣體,美妙的聲音就逃跑不了。他的臉色漸漸紅潤起來,嘴角上漾起動人的微笑。他早忘記了自己坐在什麼地方乾什麼,仿佛一上一下舉著的手臂是屬於另一個人的。後來,他感到右手食指一陣麻木,右胳膊也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他的嘴裡突然迸出了一個音節,象哀叫又象嘆息。低頭看時,發現食指指甲蓋已經破成好幾半,幾股血從指甲破縫里滲出來。


"小黑孩,砸著手了是不?"姑娘聳身站起,兩步跨到孩子面前蹲下,"親娘喲,砸成了什麼樣子?哪裡有象你這樣乾活的?人在這兒,心早飛到不知哪國去了。"


姑娘數落著黑孩。黑孩用右手抓起一把土按在砸破的手指上。


"黑孩,你昏了?土裡什麼臟東西都有!"姑娘拖起黑孩向河邊走去,孩子的腳板很響地扇著油光光的河灘地。在水邊上蹲下,姑娘抓住孩子的手浸到河水裡。一股小小的黃濁流在孩子的手指前形成了。黃土沖光後,血絲又滲出來,象紅線一樣在水裡抖動,孩子的指甲象砸碎的玉片。


"痛嗎?"


他不吱聲。這時候他的眼睛又盯住了水底的河蝦,河蝦身體透亮,兩根長須冉冉飄動,十分優美。


姑娘掏出一條繡著月季花的手絹,把他的手指包起來。牽著他回到石堆旁,姑娘說:"行了,坐著耍吧,沒人管你,冒失鬼。"


女人們也都停下了手中的錘子,把濕漉漉的目光投過來,石堆旁一時很靜。一群群綿羊般的白雲從青藍藍的天上飛奔而過,投下一團團稍縱即逝的暗影,時斷時續地籠罩著蒼白的河灘和無可奈何的河水。女人們臉上都出現一種荒涼的表情,好象寸草不生的鹽鹼地。待了好長一會兒,她們才如夢初醒,重新砸起石子來,錘聲寥落單調,透出了一股無可奈何的情緒。


黑孩默默地坐著,目不轉睛地看著手絹上的紅花兒。在紅花旁邊又有一朵花兒出現了,那是指甲里的血滲出來了。女人們很快又忘了他,"嗄嗄咕咕"地說笑起來。黑孩把傷手舉起來放在嘴邊,用牙齒咬開手絹的結兒,又用右手抓起一把土,按到傷指上。姑娘剛要開口說話,卻發現他用牙齒和右手又把手絹扎好了。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舉起錘子,沉重地打在一塊醬紅色的石片上。石片很堅硬,石棱兒象刀刃一樣,石棱與錘棱相接,碰出了幾個很大的火星,大白天也看得清。


中午,劉副主任騎著輛烏黑的自行車從黑孩和小石匠的村子里竄出來。他站在滯洪閘上吹響了收工哨。他接著宣佈,夥房已經開火,離家五里以外的民工才有資格去吃飯。人們匆匆地收拾著工具。姑娘站起來。孩子站起來。


"黑孩,你離家幾里?"


黑孩不理她,腦袋轉動著,象在尋找什麼。姑娘的頭跟著黑孩的頭轉動,當黑孩的頭不動了時,她也把頭定住,眼睛向前望,正碰上小石匠活潑的眼睛,兩人對視了幾十秒鐘。小石匠說:"黑孩,走吧,回家吃飯,你不用瞪眼,瞪眼也是白瞪眼,咱倆離家不到二里,沒有吃夥房的福份。"


"你們倆是一個村的?"姑娘問小石匠。


小石匠興奮地口吃起來,他用手指指村子,說他和黑孩就是這村人,過了橋就到了家。姑娘和小石匠說了一些平常但很熱乎的話。小石匠知道了姑娘家住前屯,可以吃夥房,可以睡橋洞。姑娘說,吃夥房願意,睡橋洞不願意。秋天裡刮秋風,橋洞涼。姑娘還悄悄地問小石匠黑孩是不是啞巴。小石匠說絕對不是,這孩子可靈性哩,他四五歲時說起話來就象竹筒里晃豌豆,咯崩咯崩脆。可是後來,話越來越少,動不動就象尊小石像一樣發呆,誰也不知道他尋思著什麼。你看看他那雙眼睛吧,黑洞洞的,一眼看不到底。姑娘說看得出來這孩子靈性,不知為什麼我很喜歡他,就象我的小弟弟一樣。小石匠說,那是你人好心眼兒善良。


小石匠、姑娘、黑孩兒,不知不覺落到了最後邊,他和她談得很熱乎,恨不得走一步退兩步。黑孩跟在他倆身後,高抬腿、輕放腳,那神情和動作很象一隻沿著牆邊巡邏的小公貓。在九孔橋上,剛剛在紫穗槐樹叢里耽誤了時間的劉太陽騎著車子"嗄嗄啦啦"地趕上來,橋很窄,他不得不跳下車子。


"你們還在這兒磨蹭?黑猴,今天上午乾得怎麼樣?噢,你的爪子怎麼啦?"


"他的手讓錘子打破了。"


"他媽的。小石匠,你今天中午就去找你們隊長,讓他趁早換人,出了人命我可擔不起。"


"他這是公傷,你忍心攆他走?"姑娘大聲說。


"劉副主任,咱倆多年的老交情了,你說,這麼大個工地,還多這麼個孩子?你讓他瘸著只手到隊里去乾什麼?"小石匠說。


"瘦猴兒,真你媽的,"劉太陽沉吟著說,"給你調個活兒吧,給鐵匠爐拉風匣,怎麼樣?會不會?"


孩子求援似地看看小石匠,又看看姑娘。


"會拉,是不是黑孩?"小石匠說。


姑娘也沖著他鼓勵地點點頭。



《黃土地》劇照。




黑孩在鐵匠爐上拉風箱拉到第五天,赤裸的身體變得象優質煤塊一樣烏黑發亮;他全身上下,只剩下牙齒和眼白還是白的。這樣一來,他的眼睛就更加動人,當他閉緊嘴角看著誰的時候,誰的心就象被熱鐵烙著一樣難受。他的鼻翼兩側的溝溝里落滿煤屑,頭發長出有半寸長了,半寸長的頭發間也全是煤屑。現在,全工地的男人女人們都叫他"黑孩"兒,他誰也不理,連認真看你一眼也不。只有菊子姑娘和小石匠來跟他說話時,他才用眼睛回答他們。昨天中午,工地上的人們全去吃飯了,鐵匠師傅的一把小錘和一個淬火用的新水桶被人偷走了。劉太陽在滯洪閘上大罵了半個小時。他分派給黑孩一個新任務:每天中午放工吃飯後,留在工地看守工具,午飯由鐵匠師傅從夥房裡帶來。劉副主任說,便宜黑孩這個狗小子一頓午飯。


人全走了,喧鬧了一上午的工地靜得很。黑孩走出橋洞,在閘前的沙地上慢慢地踱步。他倒背著胳膊,雙手捂著屁股,蹙著眉毛,額頭上出現三道深深的皺紋。他翻來覆去地數著橋洞,從兩片嘴唇間"叭兒叭兒"地吐出一個個小泡泡兒。在第七個橋墩前,他站住了,然後雙腿夾住橋墩的菱狀石棱,一聳一聳地往上爬。爬到半截時,他滑了下來,肚皮上擦破了一大塊,滲出一層血珠來。他彎腰抓起一把土,按到肚子上。然後倒退幾步,抬起手掌打著眼罩,看著橋墩與橋面相接處那道石縫,他放心了。


很快地他又走到了婦女們砸石子的地方,他曾經坐過的那塊石頭沒有了。他很準地找到了菊子姑娘的座位,他認識她那把六棱石匠錘。他坐在姑娘的座位上,不斷地扭動著身體,變換著姿勢,一直等調整到眼睛跟第七個橋墩上那條石縫成一條直線時,才穩穩地坐住,雙眼緊盯著石縫里那個東西……


那天中午,他早早地跑到滯洪閘下,在西邊第一個橋洞里蹲下來。他眼睛一遍遍地撫摸紅爐、鐵鉗、大錘、小錘、鐵桶、煤鏟,甚至每塊煤,甚至每塊煤渣。快到上工時間了,他右手拿起煤鏟,捅開了壓住火的紅爐,左手用力一拉風箱,煤煙和著煤灰飛起來,迷了眼睛,他使勁揉著,眼眶處充血發了紫。風箱里新勒了雞毛,很沉,他一隻手拉起來有些吃力。右手食指被碰了一下。看手指時才想起那條包著傷指的手絹。手絹已經不白了,月季花還是鮮紅的。他轉了一個念頭,走出橋洞,四下打量著。在第七個橋墩前,他解下手絹用口叼著,費力地爬上去,把手絹塞到石縫里……三捅兩戳,火滅了。他的額上沁出一層汗珠。這時橋洞外響起踢踢踏踏的腳步聲,他惶恐地倒退著,一直退到脊背貼著涼涼的石壁。黑孩看到一個短腿的青年彎著腰走進橋洞,那姿勢好象要證明橋洞很低他人很高。黑孩咧了咧嘴。短腿青年看著被捅滅的火爐和拉出半截的風箱,又看看緊貼石壁站著的他,罵一聲:"小狗崽子!你來折騰什麼?火也捅滅了,風匣也拉歪了,欠揍的小混蛋"。黑孩聽到頭上響起一陣風聲,感到有一個帶棱角的巴掌在自己頭皮上扇過去,緊接著聽到一個很脆的響,象在地上摔死一隻青蛙。


"滾出去砸你的石頭子兒,小混蛋!"青年人罵著。


黑孩這才知道這就是小鐵匠。小鐵匠的臉上布滿密集的粉刺疙瘩,鼻子象牛犢的鼻子一樣,扁扁的,平平的,上邊布滿汗珠。黑孩看到小鐵匠麻利地清理爐膛。又看著他從橋洞的角上抓過一把金黃的麥秸塞到爐膛里,點燃,輕輕地拉幾下風箱,麥秸先冒出又輕又白的煙,緊跟著竄出火苗。小鐵匠鏟了一鏟濕漉漉的煤,薄薄地撒在正在燃燒的麥秸上,拉風箱的手一直不停。又撒了一層煤。又撒了一層煤。爐里竄起焦黃的煙,煙里夾帶著嗆鼻子的煤味。小鐵匠用鐵鏟尖兒把爐中煤一戳,幾縷強勁有力的暗紅色的火苗竄了出來,煤著了。


黑孩興奮地"噢"了一聲。


"你還不滾,小混蛋!"


一個又高又瘦的老頭子慢吞吞地走進橋洞,問小鐵匠:"不是壓住火了嗎?怎麼又生?"他的語聲沉悶,聲音象是從胸隔以下發出來的。


"被這個小混蛋給捅滅了。"小鐵匠抬起煤鏟指指黑孩。


"你讓他拉吧。"老頭說。他把一塊蛋黃色的油布圍在腰間,把兩塊蛋黃色的油布綁在腳脖子上護住了腳面。油布上布滿了火星燒成的洞洞眼眼。黑孩知道這就是老鐵匠了。


"讓他拉風匣,你專管打錘,這樣你也輕松一點。"老鐵匠說。


"讓這麼個毛孩子拉風匣?你看他瘦得那個猴樣,在火爐邊還不給烤成乾柴棍兒!"小鐵匠不滿意的嘟噥著。


劉太陽一步闖進來,翻著眼皮說:"怎麼啦?不是你說的要個拉火的嗎?"


"要拉火的不要他!劉副主任,你看看他瘦得那個樣子,恐怕連他媽的煤鏟都拿不動,你派他來乾什麼?臭杞擺碟湊樣數!"


"我知道你小子的鬼心眼子。你想要個大姑娘來給你拉火是不是?挑個最漂亮的,讓那個蒙著紫紅色方頭巾的來?美得你這個臊包狗蛋!黑孩,拉風箱吧。"劉太陽沖著小鐵匠說,"你他媽的好好教教他!"


黑孩畏畏縮縮地走到風箱前站定,目光卻期待什麼似地望著老鐵匠的臉。孩子發現,老鐵匠的臉色象炒焦了的小麥,鼻子尖象顆熟透了的山楂。他走上前來,教給黑孩一些燒火的要領。黑孩的耳朵抖動著,把老鐵匠的話兒全聽進去了。


剛開始拉火時,他手忙腳亂,滿身都是汗水,火焰烤得他的皮膚象針尖刺著一樣疼痛。老鐵匠面部沒有表情,僵硬猶如瓦片,連看也不看他一眼。黑孩咬著下嘴唇,不斷地抬起黑胳膊擦著流到眼睛上邊的汗水。他的雞胸脯一起一伏,嘴和鼻孔象風箱一樣"呼哧呼哧"噴著氣。


小石匠送來磨禿的鋼鑽待修,看著黑孩那副樣子,說:"能不能挺住?挺不住就吱聲,還去砸你的石頭子兒。"


黑孩連頭都沒抬。


"這倔種!"小石匠把鋼鑽扔在地上,走了。但很快他又折了回來,和菊子姑娘一起。菊子把方頭巾扎在脖子上,整個臉顯得更加完整。


橋洞里的小鐵匠忽然感到眼前一亮,使勁咽了一口唾液,又用肥厚的舌頭舔了舔乾裂的嘴唇。他的兩隻眼睛不比黑孩的眼睛小,但右眼裡有一個鴨蛋皮色的"蘿卜花"遮蓋了瞳孔。天長日久地用左眼看東西,養成了腦袋往右歪的習慣。他的頭枕在右肩上,左眼裡射出一道灼熱的光,直盯著姑娘紅撲撲的臉膛。十八磅的大鐵錘頭朝下站在他的兩腿間,他手扶錘把子,象拄著一根拐棍。


爐中煙火升騰,黑煙夾帶著火星直沖到橋面上,又憤怒地反撲下來。孩子的臉籠罩在煙霧里,他咳嗽著,胸脯里"噝噝"地響。老鐵匠冷冷地看了黑孩一眼,從磨得油亮的皮口袋裡掏出煙袋,慢吞吞地裝上煙,就著爐火點燃,把兩股白色煙噴進黑色煙里,鼻孔里兩撮黑毛抖動著,他從煙霧里漠然地看了一眼橋洞口的小石匠和菊子,這才對黑孩說:"少加煤,撒勻一點。"


孩子急促地拉著風箱,瘦身子前傾後仰,爐火照著他汗濕的胸脯,每一根肋巴條都清清楚楚。左胸脯的肋條縫中,他的心臟象只小耗子一樣可憐巴巴地跳動著。老鐵匠說:"拉長一點,一下是一下。"


菊子姑娘看到黑孩的下唇流出深紅的血,眼睛里頓時充滿淚水。她喊道:"黑孩,不給他們乾了。走,回去跟我砸石子兒。"她走到風箱前,捏住了黑孩那兩條乾柴棍一樣的細胳膊。黑孩拼命掙扎著,喉嚨里嗚嗚地響著,象一條要咬人的小狗。他身體很輕,姑娘架著他的胳膊把他端出了橋洞,他粗糙的腳趾劃著地面,地上的碎石片兒嘩嘩地響著。


"黑孩,咱不給他們乾了,你頂不住煙熏火燎,你這麼瘦,流光了汗,就烤成鍋巴啦。還是跟姐姐去砸石子兒輕松。"一邊說著,一邊把他放下,用一隻手拖著他往石堆那邊走。她的胳膊粗壯有力,手很大很柔軟,捏著黑孩的手腕,象捏著一條小山羊腿。黑孩打著墜,腳後跟嘩嘩啦啦犁著地上的碎石片。"小傻瓜,小拗種,好好跟我走。"姑娘停住腳,回頭對他說著,手用力捏捏他的腕子,"看看你這小狗腿,我要一用勁,保準捏碎了,那麼重的活你怎麼乾得了?"黑孩恨恨地盯了她一眼,猛地低下頭,在姑娘胖胖的手腕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她"哎喲"了一聲,松開手,黑孩轉身跑回了橋洞。


黑孩的牙齒十分鋒利,姑娘的手腕上被咬出了兩排深深的牙印。他的犬齒是兩個錐牙兒,這兩個錐牙在姑娘腕上鑽出了兩個流血的小洞。小石匠關切地走上前去,掏出一條皺巴巴的手絹要給姑娘包扎。她推開他,眼睛也不看他,彎腰從地上抓起一把土,按在傷口上。


"有病菌!"小石匠吃驚地叫喊。


姑娘走回亂石堆前,尋著自己的座位坐下來,呆呆地瞅著河水上層出不窮的波紋,一塊石頭兒也不砸。


"看看,又傻了一個。"


"黑孩八成會使魔法。"


女人們咬著耳朵低語。


"黑孩,你給我滾出來、狗崽子,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小石匠罵著往鐵匠爐所在的橋洞里走。


一股臟乎乎、熱烘烘的水潑出來,劈頭蓋臉矇住了小石匠。小石匠對得正,橋洞里瞄得準,半桶水幾乎沒浪費一滴。他柔軟的黃頭發上,勞動布夾克衫上、大紅運動衫翻領上,沾滿了鐵屑和煤灰,臟水象小溪一樣從頭往腳流。


"瞎了狗眼了!"小石匠大罵著沖進橋洞,"誰乾的?說,誰乾的?"


沒有人答理他。橋洞里黑煙散盡,爐火正旺,紫紅色的老鐵匠用一把長長的鐵鉗子把一根燒得發白透亮的鋼鑽子從爐里夾出來,鑽子尖上"噼噼"地爆著耀眼的鋼花。老鐵匠把鑽子放在鐵砧上,用小叫錘敲了一下鐵砧的邊緣,鐵砧清脆地回答著他。他的左手操著長把鐵鉗,鐵鉗夾著鑽子,鑽子按著他的意思翻滾著;右手的小叫錘很快地敲著鋼鑽。他的小錘敲到哪兒,獨眼小鐵匠的十八磅大鐵錘就打到哪兒。老鐵匠的小錘象雞啄米一樣迅疾,小鐵匠的大錘一步不讓,橋洞里習習生出熱風。在驚心動魄的鍛打聲中,鋼鑽子火星四濺,火星濺到老鐵匠和小鐵匠圍腰護腳的油布上,"滋滋"地冒著白色的煙。火星也飛到了黑孩裸露的皮膚上,他咧著嘴,齜出兩排雪白的小狼牙齒。鋼火在他肚皮上燙起幾個大燎泡,他一點都沒有痛的表情,眼睛里跳動著心蕩神迷的火苗,兩個瘦削的肩頭聳起來,脖子使勁縮著,雙臂交疊在胸前,手捂著下巴和嘴巴,擠得鼻子上滿是皺紋。


禿鑽子被打出了尖,顏色暗淡下來--先是殷紅,繼而是銀白。地下落著一層灰白的鐵屑,鐵屑引燃了一根草梗,草梗悠閑地冒著裊裊的白煙。


"誰他媽的潑了我?"小石匠盯著小鐵匠罵。


"老子潑的,怎麼著?"小鐵匠遍體放光,雙手拄著錘把,優雅地歪著頭,說。


"你瞎眼了嗎?"


"瞎了一個。老爹潑水你走路,碰上了算你運氣。"


"你講理不講?"


"這年頭,拳頭大就有理。"小鐵匠捏起拳頭,胳膊上的肉隆起來。


"來吧,獨眼龍!老子今天把你這只狗眼也打瞎。"小石匠怒氣沖沖地靠了前,老鐵匠好象無意地往前跨了一步,撞了他一下。小石匠猛然覺得老人那雙深深地瞘著的眼窩里射出了一股物質,好象暗示著什麼,他頓時感到渾身肌肉鬆弛。老鐵匠微微揚起臉,極隨便地哼唱了一句說不出是什麼味道的戲文或是歌詞來。


戀著你刀馬嫻熟通曉詩書少年英武,跟著你闖蕩江湖風餐露宿吃盡了世上千般苦。


老鐵匠只唱了這一句,聲音戛然而止,聽得出他把一大截悲愴凄楚的尾音咽進了肚子。老鐵匠又看了小石匠一眼,低下頭去給剛打出尖的鑽子淬火。淬火前,他捋起右手衣袖,把手伸進水桶里試著水溫,他的小臂上有一個深紫色的傷疤,圓圓的,中間凸出,盡管這個傷疤不象一隻眼睛,但小石匠卻覺得這個紫疤象一隻古怪的眼睛盯著自己。他撇了一下嘴,恍恍惚惚象中了魔症,飄飄地出了橋洞,紅爐這邊,一下午沒見到他的影子。


……孩子的眼睛酸了,頭皮也曬得發燙。他從姑娘的座位上站起來,踱回到鐵匠爐邊。橋洞里很暗,他摸摸索索地坐在老鐵匠的馬扎上,什麼都不想的時候,雙手便火燒火燎地痛起來,他把手放在涼森森的石壁上,趕快去想過去的事情。


三天前,老鐵匠請假回家拿棉衣和鋪蓋,他說人老了腿值錢,不願天天往家跑,在紅爐邊絮個鋪,凍不著的。(黑孩抬眼看看老鐵匠的鋪。橋洞的北邊已經用閘板堵起來了。幾縷亮光從板縫里漏進來,斜照著老鐵匠那件油晃晃的棉襖和那條狗毛脫落的皮褥子。)老師傅回了家,小鐵匠成了一洞之主。那天上午進橋洞來,他挺著胸,凸著肚,好顏好色地說:"黑孩,生火,老東西回家了,咱們倆乾。"


黑孩看著他。


"瞪什麼眼,兔崽子!你瞧不起老子是不?老子跟著老東西已經熬了整三年啦,他那點把戲我全知道。"小鐵匠說。


黑孩懶洋洋地生起火來。小鐵匠得意地哼著什麼。他把幾支頭天沒來得及修的鋼鑽插進爐膛燒著。黑孩把火拉得很旺,照著自己的黑臉透出紅來。小鐵匠忽然笑起來,說:"黑孩,你小子冒充老紅軍準行,渾身是疤。"


孩子使勁拉火。


"這幾天怎麼也不見你那個浪乾娘來看你啦?你咬了她一口,把她得罪啦,狗兒子。她的胳膊什麼味兒?是酸的還是甜的?你狗日的好口福。要是讓我撈到她那條白嫩胳膊,我象吃黃瓜一樣啃著吃了。"


黑孩提起長鉗,夾起一根燒透了的鋼鑽扔到砧子上。


"喲,兒子,好快!"小鐵匠抄起一把比大錘小比小錘大的中錘,一手掌鉗,一手掄錘,狠狠地打起來。黑孩呆呆地看著。小鐵匠一身好力氣,鐵錘耍得出神出鬼,打出的鋼鑽尖兒棱角分明,象支削好的鉛筆。黑孩很悲哀地看著老鐵匠那把小叫錘兒。小鐵匠用鐵鉗夾著打好的鋼鑽到桶邊淬火,他淬火的動作跟老鐵匠一模一樣。黑孩背過臉,又去看那把躺在砧子旁邊的小叫錘,小叫錘的木把兒象老牛的角尖一樣又光又滑。


小鐵匠好馬快刀,一會兒工夫就修好十幾支鋼鑽。他得意地坐在師傅的馬扎上捲煙。捲好煙,插進嘴。吩咐黑孩夾過一塊通紅的炭給他點著。


"兒子,看到了吧?沒有老梆子我們照樣乾!"


小鐵匠正得意著,剛才拿走鑽子的石匠們找他來了。


"小鐵匠,你淬得什麼鳥火?不是崩頭就是彎尖,這是剝石頭,不是打豆腐。沒有彎彎肚子,別吞鐮頭刀子。等你師傅回來吧,別拿著我們的鋼鑽練功夫。"


石匠們把那十幾支壞鑽子扔在地上。走了。小鐵匠臉變了色,吒呼著黑孩拉火燒鑽子。一會兒工夫他又把鑽子打好,淬好,親自抱著送到工地上。他前腳進了橋洞,石匠們後腳就跟來了。壞鑽子扔在地上,臟話扔在小鐵匠頭上:"去你娘的蛋,別耍我們的大頭了,看看你淬的火!全崩了你娘的尖啦!"


黑孩看看小鐵匠,嘴角上漾出兩道紋來,誰也不知道他是高興還是難過。小鐵匠把工具摔得"噼哩卡啦"響,蹲到地上,呼呼地吐悶氣。他抽了一支煙,那隻獨眼古嚕嚕地轉著,射出迷茫暴躁的光線,兩條大蝌蚪一樣的眉毛急遽地扭動著。他扔掉煙屁股,站起來,說:


"媽的,就不信羊不吃蒿子!黑孩,拉火再乾!"


黑孩無精打採地拉著風箱,動作一下比一下遲緩。小鐵匠催他,罵他,他連頭都不抬。鑽子又燒好了。小鐵匠草草打了幾錘,就急不可耐地到桶邊淬火。這次他改變了方式,不是象老鐵匠那樣一點點地淬,而是把整個鑽子一下插到水裡。桶里的水吱吱地叫著,一股白氣絞著麻花沖起來。小鐵匠把鋼鑽提起來,舉到眼前,歪著頭察看花紋和顏色。看了一陣,他就把這支鑽子放在砧子上,用錘輕輕一敲,鋼鑽斷成兩半。他沮喪地把錘子扔到地上,把那半截鑽子用力甩到橋洞外邊去。壞鑽子躺在洞前石片上,怎麼看都難受。


"去把那根鑽子撿回來!"小鐵匠怒沖沖地吩咐黑孩。黑孩的耳朵動了動,腳卻沒有動。他的屁股上挨了一腳,肩膀上被捅了一鉗子,耳邊響起打雷一樣的吼聲:"去把鑽子撿回來。"


黑孩垂著頭走到鑽子前,一點一點彎下腰去,伸手把鑽子抓起來。他聽到手裡"滋滋啦啦"地響,象握著一隻知了。鼻子里也嗅到炒豬肉的味道。鑽子沉重地掉在地上。


小鐵匠一愣,緊接著大笑起來:"兔崽子,老子還忘了鑽子是熱的,燙熟了豬爪子,啃吧!"


《紅高粱》劇照。


黑孩走回橋洞,一眼也不看小鐵匠,把燙熟了皮肉的手淹到水桶里泡了泡,又慢悠悠走出橋洞。他彎下腰去,仔細地端詳著那半截鋼鑽子。鋼鑽是銀灰色的,錶面粗糙,有好多小顆粒。地上的濕土在鋼鑽下冒著白氣,那白氣很細,若有若無。他更低地俯下身去,屁股高高地翹起來,大褲頭全褪到屁股上,露出比小腿顏色略淺的大腿。他的一隻手捂在背上,一隻手從肩前垂下去,慢慢地接近鋼鑽,水珠沿著指尖滴下去,鋼鑽子嗤啦一聲響。水珠在鑽子上跳動著,叫著,縮小著,變成一圈波紋,先擴大一下,立即收縮,終於消逝了。他的指尖已經感到了鋼鑽的灼熱,這種灼熱感一直傳導到他心裡去。


"你他媽的在那兒乾什麼,彎腰撅腚,冒充走資派嗎?"小鐵匠在橋洞里喊他。


他一把攥住鋼鑽,哆嗦著,左手使勁抓著屁股,不慌不忙走回來。小鐵匠看到黑孩手裡冒出黃煙,眼象瘋癱病人一樣斜著叫:"扔、扔掉!"他的嗓子變了調,象貓叫一樣,"扔掉呀,你這個小混蛋!"


黑孩在小鐵匠面前蹲下,松開手,抖了兩抖,鑽子打了兩滾兒躺在小鐵匠腳前。然後就那麼蹲著,仰望著小鐵匠的臉。


小鐵匠渾身哆嗦起來:"別看我,狗小子,別看我。"他擰過臉去。黑孩站起來,走出橋洞……他記得他走出橋洞後望了一會兒西天,天上連一絲雲彩也沒有,只有半個又白又薄的月亮,象一塊小小的雲……


他想得很累,耳朵里有蜜蜂的叫聲。從馬扎子上起來,走到老鐵匠的鋪前躺下來。頭枕著棉襖,眼皮不知不覺合上了。他感到有一個人在撫摸自己的臉,撫摸自己的手,痛,他忍著。有兩滴沉甸甸的水珠落下來,一滴落在兩片唇間,他咽下了;一滴打到鼻尖上,鼻子被砸得酸溜溜的。


"黑孩、黑孩、醒醒,吃飯啦。"


他覺得鼻子酸得厲害,匆忙爬起來,看著姑娘。有兩股水兒想從眼窩里滾出來,他使勁憋住,終於讓水兒流進喉嚨。


"給你。"姑娘解開那條紫紅色頭巾。頭巾里包著兩個窩窩頭。一個窩窩頭的眼裡塞著一根腌黃瓜,一個窩窩頭眼裡栽著一根大蔥。一根長長的梢兒發黃的頭發沾在窩窩頭上。姑娘用兩個指頭拈起頭發,輕輕一彈,頭發落地時聲音很響,黑孩聽到了。


"吃吧,你這條小狗!"姑娘摸著他的脖子說。


黑孩咬蔥咬黃瓜咬窩窩頭,一邊咀嚼一邊看姑娘。


"手是怎麼燙的?是不是獨眼龍使壞?還咬我嗎?看看你的狗牙多快。"


孩子的耳朵使勁忽扇著,左手舉起窩窩頭,右手舉起大蔥腌黃瓜,遮住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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