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的余哀

送别的余哀

邓安庆

在灶屋烧饭时,忽然听到窗外传来哀乐。探头看去,平爷走在前,洋鼓洋号跟在后,有个女人拿着话筒在唱哀歌。

我问母亲这是做什么,母亲说:“老屋隔壁的老太不是去世了么,他儿子来请人明天去抬棺材出殡。他想邀请哪个人,就去那家跪下,那家人明天就会派人去抬棺材。”

我问:“不去火葬场吗?”母亲答:“可以去,也可以不去。哪怕去烧了,也要放在棺材里抬去埋,不像城里。”

正说着,父亲慢慢走过来,感慨道:“还好是过年,年轻人都在。要是搁在平常时,抬棺材的人都凑不齐。”

母亲瞥了他一眼,跟我悄悄说:“你爸是担心自家到时候没得人抬。”父亲没有听到这句,又一次慢慢走到门口,看着平叔带着乐队去旁边的叔爷家。

那女人唱的哀歌,都是伤感的流行歌曲。她只是被聘请来唱歌的,自然不会有什么哀切的情感。但我一边烧火一边还是忍不住鼻酸。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几年前的一天,我从外地回家,正坐在屋门口晒太阳时,陶容太骑着三轮车经过,车后头坐着老太。我跟他们打招呼,老太让陶容太把车子骑到我家门口来。

陶容太笑道:“他很久没有见到你了,想好好看看你。”老太缩着身子,细细地端详着我。我们寒暄了几句后,陶容太便带着他去地里了。这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

以前住在老屋那边时,他家就在我家对面。我是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的,小时候经常去他们家玩。自从盖了新屋搬过来后,我很少再过去了,当然也就难得看到他们。

前两天陪母亲去老屋搬柴火时,母亲让我去老太家打个招呼。陶容太和平爷都在,唯独没见到老太。那时老太想必是病卧在床,而我并不知晓,说了一会儿话就匆匆离开了。

吃饭时,父亲问母亲:“五块钱的小炮你准备好了没?”我们这边的习俗是,出殡的队伍经过哪家,哪家就要放鞭炮,以示送行。

母亲说:“小炮没得,那个五十多块钱的大炮是有的,要不我剪一段放了。”父亲疑惑地看向母亲,“大炮哪里来的?”母亲说:“去年你不是快要不行咯,我去胖那里买炮。胖说人死要放大炮,我还买了一大摞黄裱纸。”

我讶异地问是怎么回事,母亲迟疑了一下,看了一眼父亲,说:“去年有一天他突然昏迷不醒,看样子熬不过去,所以要准备一下……”我问:“这么严重?”父亲忙说:“我不是扛过来咯,你又要工作,没得么子好说的。”

我低头吃着饭,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眼眶不争气地湿润了。手边没有抽纸,就是有,我也不敢抽,怕父母亲看到。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下来。

他昏迷的事情我是知道的,小舅妈那时正好在我家做客,她拍了照片发给我看。我立马打电话给母亲,母亲说没什么事情,人已经醒过来,打打针就好了。

后面几天我连续打电话来问,母亲都回没事,父亲也打电话说没事,我这才放下心来。我没想到母亲已经开始准备后事了。

我在外乡时,很少跟父母亲说我生病的事情。报喜不报忧,父母亲对我是如此,我对他们也同样如此。

母亲感慨道:“之前疫情放开了,你爸差点熬不下去了。后来又来这一次,我们又以为熬不下去了。你看看,现在不都熬了下来么。”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叫了我一声,“我要是死了,你记得……”我打断道:“把你骨灰往长江里一倒,是啵?你已经跟我说了很多次了。”母亲瞪父亲一眼,“一天到黑瞎说,你这样要求你儿,你儿真要这么做了,全垸的人都骂死。”

父亲拍手讲:“不倒也行,就装在罐子里,埋在屋后面的菜园里。不要洋鼓洋号,也不需要买棺材,能省好几千块钱。”母亲说:“好咯好咯,莫说了,说出去笑人!”

父亲不与母亲说话了,他来到前厢房坐了半晌,天一点点黑了下去。等我忙完来看他时,他正打电话给我哥。

上午哥哥开车带我去姑姑家拜年,我留下来吃饭,他说要打针就先走了。父亲听说了这个事情,打电话问哥哥身体怎么样,打没打针。

他听力不好,哥哥那头说了半天,他只能回:“我听不清你说话。”哥哥又再重复一遍。他捏着小小的手机,弯着腰,吃力地回“噢”“啊”,其实并没有听清多少。之前跟我打电话时,他也是如此。

他只是以他笨拙的方式去关心他的孩子,虽然哪怕知道了孩子的情况也无能为力。

当年哥哥还小,生了病要做手术,父亲带着他坐轮船去武汉治疗。那时他还年轻有力。

我忽然想起陪父亲挂水时,医生把父亲的医保卡递给我,我看上面的照片还是他年轻时的模样,脸颊清癯,眼神忧愁。他快乐的时候太少了。

四处的烟火燃起,母亲来到门口感慨了一声:“年过完咯。”父亲起身说:“咱们也要放炮送春。”

我买的大烟火,噗噗噗往天空炸去,一大朵一大朵绽开。一弯浅浅的峨眉月静静地挂在天边。父亲看向我,“城里没有这么好的天,你看乡下的天几好哩,这里一颗星,那里一颗星。”我点头说是。

转身进屋时,父亲嘱咐道:“明天出殡后,中午的宴席你去吃。”我问他:“你不去吗?”父亲笑笑:“我假牙还没装上呢,吃不了那些东西。”停了片刻,他又说:“想到这么熟的一个人就这样离开了,心里头空荡荡的。还是不去了。”

烟火绽放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