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

迷途



閃光四起,惹得人難以直視,也不敢抬起頭。

 

不遠處的棚燈在一聲不經意的驚呼後熄滅,隨後開關又被手忙腳亂的接上,鎢絲燈閃動了幾下,把光明還給黑暗無邊的世界。

 

「去把電線給我貼好,明天彩排再踢到開關我就立刻換掉燈光組的成員。」舞台監督立刻對著這個插曲高聲吆喝起來,而舞台上正在排練的演員全都被迫安靜下來。

 

愛麗絲則無意識的又別過了肩,對於閃動的光線有些敏感。

 

「今天就先到這裡,下一場戲是排白天在花園的散步聊天,這個光不行,但燈泡燒了一時之間也沒辦法換了。」導演搖搖頭,解救了愛麗絲已然快要控制不住的顫抖。

 

「大家解散吧。」

 

「是。」從地上撿起自己被剪成碎塊的戲服,愛麗絲無聲的嘆了口氣。

 

她跟隨眾人回到後台,又迅速踏進更衣室,以她最快的速度換下身上這件因著角色被欺辱而失手剪得破爛的裙。

 

彷彿穿著它,自己就再也無法擺脫那殘酷的愛。

 

在她換好衣服準備離開這狹小的更衣室之時,頂上的燈又開始閃動,連不遠處的門把像是被什麼人嘗試從外面撬開,扭動不停。

 

「不。」她輕聲否定自己的擔憂,並裝模作樣喊起來,「我——我馬上就出去,大家都在外面等我!」

 

「是我,愛麗絲。」

 

來人扯緊了他的黑色帽T。

 

「噢,亞爾林。」愛麗絲幾乎是立刻放鬆下來,「我以為你還在跟導演討論劇本。」

 

「他去找燈光組的人理論了。」亞爾林關上身後唯一往外的門,「妳還好吧?剛剛只是誤觸開關燈才暗掉的。」

 

顯然是方才有些失態都被亞爾林察覺了。

 

愛麗絲搖搖頭,她並不怕黑,而是不願再回想起那些來自暗處的閃光燈,抑或是那些隨時都要對準她的鏡頭,但她卻沒把真正的原因說出口。

 

「剛剛聽副導演說大燈燒壞了,這幾天應該也沒辦法排練了。」

 

「是嗎?」

 

「我們去走走吧。」

 

「嗯?」突如其來的提議讓愛麗絲有些困惑,「要去哪裡?」

 

「妳最近太累了。」亞爾林沒有回應她的問題,「這幾天我也剛好沒有其他工作,就我們倆,暫時把這些事情都忘記吧。」

 

興許是眼前的演員確實有著令人著迷的台詞功力,無人能拒絕他語氣中的描述的美好景象,在愛麗絲打算回絕這個提議之前,她已經拿出手機,記下她與亞爾林約定的時間地點,並望著他瞇起笑眼,轉身走出更衣室。

 

從劇場後門獨自離開時,方才熄滅的棚燈仍亮著,而一旁的本該因為被臭罵一頓而頹喪的燈控人員站在門邊愜意的抽著菸,好意與她揮手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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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約在地下室見面。

 

與正常出門旅行的流程相反,亞爾林先是訂了樓上酒店的套房,讓愛麗絲入住了一夜,隔天早上才驅車前來接她。

 

『飯店的地下室有管制,除了警衛不會有人看到我們。』亞爾林在電話輕描淡寫的交代理由。

 

『那你呢?』她忍不住詢問細節,卻還是隱晦的咬住唇沒有說出口,『我們同住一間房,隔天一起出發嗎?』

 

『當然不是。』亞爾林輕笑,『我自有辦法,妳在地下室等我就好。』

 

愛麗絲猜不透他這樣做的原因,卻也不打算再追問下去,所有的疑惑也隨著亞爾林將車開上高速公路,遠離了市中心的熱鬧而被拋棄。

 

她不知道他們要去哪裡,只是任憑他開著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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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是忘記一切的旅程,但愛麗絲還是忍不住在兩人塞在交流道的車陣裡時回想起了那個被暫時擱置的劇本和自己近來有些迷途的人生,彼此混亂交錯宛若梳齒裡長年積累的疲態,無法輕易解開。

 

「你覺得甚麼樣的死亡最幸福呢?」這是女主角在裙子被剪碎的隔天對著鏡子裡徹夜未眠的女人的質問。

 

「肯定不能太痛苦吧。」

 

「怎麼樣算是痛苦?」

 

「醫院裡的那些人,久病未癒,又或者是被醫生治好了病灶,卻落下了無法根治的心病,舊疾不斷復發,永遠沒有了結的時日。」

 

「從那人的角度看來死亡也許是一種解脫。」

 

「我很肯定許多長年陪病的孝子會覺得幸福的。」這是個糟糕的玩笑,但亞爾林淺淺的揚起了唇角。

 

「那對於人本身呢?難道就沒有快樂安逸的死亡嗎?」

 

「當然有。」亞爾林繞開堵塞的車隊,暗暗踩深油門,往不知通向何處的交流道駛去。

「而且我相信無數人都盼望著死亡以這樣的方式來臨。」

 

「那你呢?」

 

愛麗絲的聲音聽來比先前低沉了一些,亞爾林不由自主的將油門踩的更深。

 

「我不知道。」語氣平靜,儀表板卻顫抖不已,「你親眼見過死亡嗎?」

 

「從小養大的寵物最終老死算嗎?」

 

「應該算吧。」亞爾林配合著語氣淺笑,手則撥弄起了收音機的旋鈕,搖擺慵懶的爵士樂緩緩從音箱滲透進車內,為對話增添濃重的魔幻氣息。

 

「我養過狗、貓咪、倉鼠跟金魚。」愛麗絲扳弄手指計算,「狗在小學時被嫌棄太過於活潑吵鬧,後來不知怎麼的再也沒見到,那時候太小,沒什麼記憶了。」

 

「讓我猜,貓把倉鼠吃掉了。」

 

「猜錯了。」愛麗絲也輕淺的笑起來,「哥哥結婚的時候搬出家裡,貓被哥哥帶走了,聽哥哥說現在貓還活著呢。」

 

「那倉鼠呢?」

 

「挖洞逃走了,有一次我在牆壁上發現一個洞,洞後面有無數管線,我想它應該是沿著熱水管逃跑了。」

 

最後只剩下了金魚。

 

但這次亞爾林沒有開口詢問,沉默的駕駛著車,終於來到一處開闊的海濱公路,這個時節的海洋相當冰冷,但就著熱烈的夕色,仍看起來溫柔安靜。

 

「金魚在我決定結婚的那個晚上翻肚了。」愛麗絲望著遠方的海面自顧自的解釋起來,「它那漂亮的魚尾不再擺動,肚腹朝上高高隆起,帶著一窩未出生的孩子死去。」

 

「至少她和孩子們永遠在一起。」

 

「也許這就是快樂的死亡。」

 

「所以我認為這取決於人在死之前,或是將死的時候跟誰在一起,如果此刻我們衝出護欄掉下懸崖,墜入海裡,我想我也會感到無比快樂。」

 

背景音樂中女歌手真摯地唱著歌,歌誦兩心相許的愉悅,與亞爾林此刻的結論全不相同,但愛麗絲看得入神,霞照著他的側臉,模糊了本該在此刻爆發開來的哀傷。

 

「那好像也是不錯的事情。」她被說服了,無意識的喃喃道。

 

亞爾林所有的興奮都反應在踩到底的油門上,代表著時速的指針已然超標,但這裡沒有任何限速標牌,望不見盡頭的道路也沒有其他人分擔兩人的寂寥。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也不知道對話是如何結束,回過神,兩人已然停在一處與世隔絕的海邊木屋外頭。

 

「我們到了。」終於把音響關上,亞爾林這才解開了車門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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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裡唯一的對外窗便是臥房內面對大海的落地窗,此刻愛麗絲脫去所有鞋襪,赤腳半倚靠在陽台的圍欄邊。

 

「幸好我有想起來,請他們事先在冰箱留了點食物。」亞爾林端來兩個盤子,隨意的在雙人座沙發邊坐下,放下手裡的晚餐。

 

誰也沒有再提起方才車上的談話。

 

「謝謝你,亞爾林,這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愛麗絲有些靦腆,但還是接受了邀請,在雙人座的另一端坐下,握著叉子的手不經意地把玩面前盤子裡的義大利麵。

 

「愛麗絲,你確實需要休息一下。」

 

「但不該讓你專門安排這些。」

 

「不要緊的。」他的手在桌面上輕敲,「那些跟蹤你的人不會再出現了,什麼都別想,在這裡度過放鬆的一夜就好。」

 

一夜就好。

 

愛麗絲的視線忍不住飄向不遠處的床鋪,木屋裡顯然只有這一張床,就算她逃離了那些對她閃動不停的燈光,今夜她興許得跟亞爾林得同床共枕的事實又令她隱隱不安起來。

 

「放輕鬆,不會怎麼樣的。」亞爾林自然也捕捉到了這個擔憂。「舒服的洗過澡,然後上床睡覺,隔天你就會忘記所有煩惱了。」

 

「嗯。」愛麗絲順從的點點頭,終於還是接受了這個提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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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擔憂的所有事情沒有發生。

 

外頭的天空仍泛著淺白,見不著一點光,而她除了幾個安撫的吻,她絲毫想不起來昨天餘下的夜晚是如何度過的。

 

稍早帶著不安份的呼吸從床上醒來時亞爾林離自己有些距離,兩人的手在溫暖的被榻裡交疊,她無意識地以指尖在那柔軟的皮膚上戳畫起來,大概是花,又或者是一幅魔幻抽象的風景畫。

 

「睡不著嗎?」慵懶地翻過身,半瞇著眼,「早安,愛麗絲。」

 

「早安。」

 

她停下,想收回自己瀰散的視線,卻被亞爾林拉住了手。

 

「再多睡會兒,時間還早。」亞爾林的語氣平和淡然,朝她靠過來時讓人察覺不到,直至兩人的氣息交錯在一塊兒。

 

又是幾個吻,安穩綿密,約略能感受其中的強勢,但愛麗絲沒有躲開,也沒有主動回應,被動躺臥在柔軟的被窩中,耽溺於愛與愉悅。

 

回到城市裡的路上仍只有他們兩人。

 

晴朗的光與海岸線使愛麗絲忘卻了昨日的對話,她望著孤寂的海面。

 

「愛麗絲還有想去哪裡玩嗎?」

 

「出來玩的確很開心。」愛麗絲輕笑著,「我們已經躲掉兩天的排練了,還是回去吧。」

他不經意的加速,轉過彎道時車身距離底下的海灣僅有一道護欄隔開。

 

副駕駛座的愛麗絲幾乎要被甩出去,而亞爾林握住了她懸在半空失去平衡的指尖。

 

「愛麗絲開心就好。」

 

「我很享受,謝謝你安排了這些,亞爾林。」愛麗絲主動捏緊手裡的溫度,十指緊扣,直到上了高速公路,一路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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控燈的幾個工作人員終究還是被撤換。

 

演出很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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