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的鈕扣
⛁伊莎貝爾扣響了裁縫店的門,而裡頭遲遲沒有回應。
她回頭望了眼天色,太陽斜斜地倚在天邊,還沒浸紅整片天空,而雲朵間的光芒如同白色內襯裡隱約透出的皮膚,泛著一片粉嫩的肌色。
就算現在確實有些晚了,但路燈都還未亮起,通常還能看見裁縫在店裡忙碌的蹤影,而非像現在這樣,連門上玻璃、旁邊的櫥窗都拉上了布簾。
威廉站在她身後看著,陽光照在他身上,讓白色襯衫上那塊不規則的淡黃酒漬如同絲綢一樣閃閃發亮——這便是他們此次造訪裁縫鋪的原因。
方才在藝廊的茶會上,威廉不小心撥了自己一身酒液。伊莎貝爾提議要幫忙洗衣,威廉卻問起他是否認識當地的裁縫,想直接訂做一套新衣。
難不成新大陸的人都這樣揮霍?伊莎貝爾雖然抱持疑惑,卻也沒質疑客人的決定,只是順著對方的意思,在離開茶會後,領著人去找自己熟識的裁縫。
「裁縫不在嗎?」威廉問道。
她聳聳肩。這扇木製的門敲起來十分悅耳,她不由得多敲了幾次,希望裡頭的人被吸引而來。見裡頭遲遲沒有回應,她逕自伸手轉動門把,發現門上了鎖。她詫異道,「平時這個時間他都在的,有時候天黑之後來也還找得到人。」
「而且,」她湊在玻璃前,透過簾幕的縫隙往裡看,又敲了幾下門,「裡頭的燈還亮著。」
「沒關係,我們明天再來吧。」男人如此提議道,伸出手讓伊莎貝爾挽住。他邁開步伐,一邊道:「艾莉,你聽說那件事了嗎?就是女王的舅舅的女婿的——」
兩人才剛踏出幾步,裁縫鋪的門便開了一道小縫,探出一個頭髮亂糟糟的男人。那人冷冷地開口:「本店採預約制。」
伊莎貝爾見門開了,便毫不猶豫地無視男人的阻擋,伸手將門拉開,不容阻止地把自己塞入那道縫隙內,連帶著把跟在後頭的威廉也拉進了室內。 金髮的男人臉上寫滿了不情願,雙手抱胸地重申,「本店只接受預約的客人,您們需要的話,我能幫忙安排明後天的時間。」 伊莎貝爾一點也不搭理他,提高了音量,喊著裁縫友人的名字。 「——來了、來了。」另一名棕髮的男人從櫃子後頭冒出,似乎在幾人一來一往之間,終於把手邊的工作完成到一個段落,這才得以抽身。
若是他胸前的鈕扣有扣在正確位子的話,伊莎貝爾或許會這麼想。
男人笑著向兩位客人點頭致意,又低聲吩咐金髮的助手去收拾後頭工作桌上散落的東西。
「讓兩位久等了,」他說著,抬手示意兩人在沙發上坐下,又用手梳了梳他那頭捲翹的長髮,隨興地從桌面上抽起一條緞帶將髮絲束起後,終於在單人沙發上落了座。
伊莎貝爾簡單告知了他們的來意,裁縫便領著威廉進去小間量身,留伊莎貝爾一個人在沙發上發呆。這段等待的時間比預期還來得久,她盯著架上陳列的布料,開始數店舖裡究竟展示了幾種不同的布料。她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踏入店內時的心情:這世界上竟然還有這麼多種不同的布料,那些反射著不同光芒的平面讓她像是到了另一個時空。裁縫笑著說:叫我法蘭就好,並且親切地向她介紹、解答她的疑問——
「小姐。」
她一睜眼,金髮男人那張臉便映入視線。他又說:「輪到您了。」
「我?」
「啊、剛才沒來得及說完。」威廉在沙發上坐下,「我們得出席葬禮,我請法蘭也替你做一套適合的衣服。」
伊莎貝爾的腦袋裡還充滿了食物,死人躺在棺木裡的畫面一下子和可能的晚餐交融在一塊,說多詭異就有多詭異。她確實有聽聞女王遠房親戚的死訊,但這傢伙是什麼時候收到邀請的?雖然並非不願意出席,但她還是更加偏好完全掌握行程規劃的感覺。
走進大櫃子後的量身空間,法蘭切斯科還彎身伏在桌上畫寫著什麼。她注意到桌子上有兩個茶杯,似乎是剛倒好的茶,並沒有飲用的痕跡,卻也並不冒煙,像是已經靜置了一段時間。
待裁縫終於直起身板,她看著友人異常凌亂的衣著,連鈕扣都扣錯了地方,忍不住湊上前,動手去調整那幾顆迷途的鈕扣。
「你們也太不小心,要是來訪的是位警官,可有得解釋了。」伊莎貝爾壓低了聲音道。
法蘭切斯科一愣,笑著道了聲謝。
「我有記得鎖門,這可是進步。」棕髮的男人朝她眨眨眼。
「剛剛我從門簾的隙縫中看見了。」
「唉呀。那是因為來訪的是伊莎你啊,別人或許會認為我的助手在替我測試布料的韌性呢?」
她嘆了口氣,處理完鈕扣,抬頭盯著裁縫臉上那抹太過刺眼的笑。有時候她真想把那笑容從法蘭切斯科臉上捏掉,而她也真的這麼做了。
她明白那是確實的幸福——看著朋友過得快樂,她該高興才對。
但她也知道這個社會只對遵循規矩的成員友善。至於那些遊走於灰色地帶的人,則被鞭笞著回到「正常」的道路上。她接待過幾對情侶,他們雙雙造訪她的櫥窗,卻不需要她的服務,只要一處安全的空間和她的沉默,以避免被關入精神病院接受矯正治療。
裁縫此刻的笑容有多麼純粹,伊莎貝爾就有多麼憂心。她害怕著這份靜悄悄、並不傷害任何人的愛會在某個稍微疏忽的瞬間被輕易撕碎。
「痛——」法蘭切斯科放軟了聲調,半是求饒,半是撒嬌,倒也沒有動手阻止,就這麼任由女子捏住他的臉往兩邊拉扯。
「我由衷替你感到開心,他看起來確實是個得力的助手。但必須得拉一拉你的臉才行。」隨著男人語音拉長,伊莎貝爾才終於勾起嘴角,放過了對方,「笑了那麼久,你的臉不痠嗎?」
「不痠。有時候我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在笑。」裁縫拍了拍自己的臉頰。
「看吧,這就是你最欠揍的地方。」她認真道。
「伊莎,謝謝你。不過,請別太擔心,好嗎?我們會更注意的。」法蘭切斯科將自己的好友擁入懷中,在背上拍了幾下,「倒是伊莎——好像變胖了一點點?看來威廉待你不錯。」
「是吃得挺好的沒錯。」伊莎貝爾回想著這幾天的餐食,一邊依裁縫的指示變換動作。她的衣服幾乎都出自這名男人之手,已經十分習慣對方工作的步驟。
「法蘭——」那名金髮的助手從櫃子後探出頭來,「為了感謝我們特地開門營業,范德米爾先生說等等要請我們吃飯——」
伊莎貝爾和棕髮的裁縫對望一眼,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