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公平上仙

辛公平上仙

燕浊流

曾经有一个日月轮流挂在天上的日子,曾经那些无生气的白骨堆还是一群群活着的、恶毒的鬼。大人们常常这么告诉我,年少时我认为这是夸大其词,他们最爱编造荒唐的故事吓唬小孩取乐,他们以为小孩子都是笨蛋。可我小时侯聪明极了,每当大人们把我当笨蛋诓骗时,我只觉得他们无聊,我连反驳也不想,打着哈欠听他们故作聪明的自说自话。

如今我老了,在给女儿讲故事时,她也这么想我,用娇怯的声音抱怨道:“你在骗我,太阳是什么?我从没见过,根本就不存在。”我怔住了,她的确没有见过太阳,没有见过一件东西的人,是没办法想象东西的样子的,归根结底,人类的一切创造,包括脑子里没有表达出来的,都是对宇宙的模仿。

可我见过真实的太阳。

二十四年前,天上只有一轮耀眼的黄金色的白洞,散发着热烈的光芒,以至于世间的所有物体都失去了影子,躲进屋子里也是灼人的阳光,人们没法睡觉。我那时候还很小,打记事起就不知道父母去哪了,我住在张伯父的家里。张伯父又黑又瘦,在田里整日劳作,他的腿毛都劳累的没有了,养了三头猪,一头眼神智慧无比,一头昏昏沉沉,一头醉生梦死,它们都同样被太阳晒的脱了水,张伯父把他们拉到市场上卖时,屠户称它们的斤两,竟然还不如一只狗重,于是只卖了很少的价钱。张伯父还种了一片地,他在干裂的土地上忙碌一整年,打了几百斤粮食,却也晒的干干脆脆,焦黄枯蔫,轻了一半的重量还要多,于是也卖的很便宜。

他不得不加倍劳作,却很贫穷,千辛万苦的养活着自己和我。我对此很愧疚,时常在秋收后去别人的田地里,和女人们一起拣些遗落在土地中的零落麦穗补贴家用。

太阳光越来越烈,有一天村子里敲锣打鼓,男人们高呼着:“防风氏来了!防风氏来了!”

防风氏是我们对巨人的称呼,我站在家门口的门槛上,眺望着凹凸不平的这片地的远方,风刮起来,又下起了雨,在风雨中,一个很小的身影从十几里外的丘陵后闪出,他浑身是绿色的,和植物一样,站在河边的那辆马车前,呆立着,和土豆差不多大。

那是富人陈举人的马车,我曾经爬到上面去跳着玩,马车很大,现在跟绿豆一样小。陈举人刚才见巨人来了,就没命的驾车奔逃,可马车轮子陷进泥里,他就骑着马跑了。巨人似乎发怒了,伸手拿起马车,扔到一座小坡上砸碎。村子里的众人看了心惊胆战,一个人说:“他霸占了那条河,不让任何人靠近,所有人都没办法用水。”

这是事实,可很少有人说出来。我看过去,说话的人很年轻,是一个武士,拿着一把刀,他很和善,冲我们微笑,他像是什么都知道,建议我们赶快逃命,因为巨人可能没来由的过来破坏我们的村子,那时会死很多人。

没有人相信他,我们都知道这个巨人的秉性,他并没有杀人的欲望。可傍晚时地动山摇,人们惊讶的发现巨人从远处的河往这边走来,我和张伯父亲眼看到他走路时踩死了一只羊和一个人,并且踢碎了一间豆腐坊。所有人纷纷逃命,武士也跟着我们,逃到了山上后,我们看到巨人在弯着腰做些什么,他有时捏死牲畜,有时踩死逃命太晚的人,有时破坏屋子。

“他在摘花,他要做花环装饰他的指头,我说过他会杀人,可你们不听我的。”武士说。

张伯父反驳:“你说错了,正如我们所了解的,他没有杀人心,只是在摘花。”

武士沉默,没有什么话说,我问他:“防风氏长得很快,为什么?他过去只像一座小山,现在像是一座大山。”

武士回答不上来,但他想要回答,于是苦苦思索,这种思索等同于沉默。我去看四周的风景,山分割了一处平原,北方是我们的村子,南方是皇宫,那是皇帝和他的家族的居所。在这时,天上恒定不变的太阳如同处于水中的它的倒影一样,伴随着天幕的波动,开始摇荡了,强光也开始衰减,我们的眼睛产生剧痛,大家喊着:“怎么了?”

武士捂着眼睛说:“太阳似乎出了问题。”

众人不理会他,他说的话是不可能的,太阳永远不会出任何问题。

“怎么啦?”

“发生什么事了?”

众人继续问道,世界暗下来,我们像是盲人一样,看不见任何东西,但我勉强睁开眼睛,用力的辨认着天空。俄顷,太阳失去了它所有的光,像秋叶一样直直落下来,好似将要撞到宏伟的皇宫的高楼,又被一股风吹起来,沿着渭水飞去下游,它消失了许久,倏的闪着强光在西南的群山中出现。

世界迎来了永恒的黄昏,天上所有的云变成了橙红和深紫色。我们对任何事物的改变后所产生的未知都充满了恐惧,太阳的光给了我们一切,让植物生长,养活了动物和我们,我们哭起来,即使是德高望重的老人此时也不再装模作样,和孩子一样哭天抹泪。武士也哭了,他说:“永远是黄昏了。”

可他话音未落,黄昏变为了完全的黑夜。最后一抹亮殆尽前,我看到防风氏那巨大的身体似乎缩小了一些。世界一片黑暗,所有人渡过了最初的震惊后安静下来,我们手拉着手在山上枯坐着,不知道要不要回村子,山路陡峭,如果什么都看不见,很容易摔死。而且我们不知道巨人在哪,黑暗中他可能把我们全部踩死。

也许巨人近在咫尺,只是我们看不见他,这个猜想公诸于众后,大家惊恐的高声叫起来。我们在山上待了许久,肚子完全饿扁了,睡了又醒,但分辨不了白天和黑夜。在肚子咕咕叫了一千次时,一点亮光从山壁后闪出来,像是小了一万倍的太阳学着鸟飞旋着,它灵巧的一上一下,左右摇荡,向我们而来。

一个黄莺似的少女声音道:“侍卫公平在这里吗?”

武士的声音说:“嗯,我在。”

小小的太阳走来我们人群中,照亮了我们这方小小的人群,人们像是渴水的鱼重新回到了池塘一样,向它靠拢,拥挤上来。武士问:“这是什么?”

太阳后的少女道:“这是灯笼。”

过去我们从没见过灯笼,少女给我们讲了灯笼的事,又讲了蜡烛的事。她是皇宫中的侍女,奉命召侍卫公平回宫。

“发生了什么事?”这位名字叫公平的侍卫道,“太阳为什么坠落了?”

宫女说:“谁也不知道,可钦天监的人说,太阳都是要坠落的,这是常识。”

“那么,坠落后发生了什么?”我急忙问。

宫女回答:“它的尸体在调和谷,还燃着微小的余火,干瘪,失去生命的特征,像是点缀无数红宝石的深色斑斓袈裟,没有光了,庄稼无法生长了。”

宫女和侍卫公平离开时,送了我们一根名叫蜡烛的东西,她帮我们点燃,人们依靠着蜡烛的小小光明心怀忐忑的回到了村子,巨人不见了,在黑暗中,我们看不到远方,甚至一米外的事情也看不清楚,谁知道他去了哪里?总之,我们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了。每个人回到自己的地方,我摸索着掉土渣的夯土墙找到厨房的位置,勉强吃些残羹冷炙填饱干瘪的肚子。

由于视觉已经无用,村子里充满了喊话的声音,无时无刻不有人在交谈。男人们讨论着安全和房事,女人们讨论着粮食和房事,男男女女们起初由于害羞,不在同时喊话,女人们说话时,男人们会装作睡着了,给予彼此体面,女人亦然。后来大家明白了,既然看不到彼此的脸,那么羞耻感也就没有用了,她们开始什么都说。

一个丈夫向男性朋友们抱怨妻子的乳房像是晒干了的小辣椒,“年轻的时候还有少女的可爱,如今只剩下呆滞无趣。”

妻子同时在一旁和女性友人们讨论丈夫的无能:“他的那话只有两节手指长……“

一个女人向众人分享她做爱时放屁的事迹,一个人道:“这有什么?有一次,我拉了肚子。”

大多数人在众人皆盲的世界中,性情大变,说心里话的频率大大增加。普遍变得更娇气和柔弱,沙哑的铁汉声音在哀怨的诉说着自己幼年时受到的委屈,和自己想做一个清秀美少年的梦想。一个女人坦承她是好摩镜者,并喜欢一个熟悉的朋友,朋友沉默片刻,欣喜的说:“既然你喜欢我,我也愿意尝试。”

老人们大喊大叫,“你们失去了廉耻!你们在做什么?躲在黑暗里就什么话都说吗?”

我们回答:“是的,天会永远黑下去,我们看不见彼此的脸了。”

一个新的机会,改换我们过去的轨道,如同整个社会一样。一些互相憎恨的老夫老妻、父子母女之间,慢慢的恢复了感情,他们无话不谈,把过去的误会和矛盾都一一释然。村子里坏脾气的人都消失了,几个人到处为过去的事道歉,并在黑暗里送来一堆香喷喷的东西,要么是麦饭,要么是芋头,他们为从前赎罪。

农民们无法耕作,粮食的来源消失了。农民们有办法,张伯父在凿墙,大家都在凿,墙里夹着一面砖墙,墙壁中每一块砖是用淀粉和糯米做的,我们生生咽下去一点就足够一天不饿。有的人从院子里的鸡窝下面拿出一篮子粮食,有人从井下面用泥土封好的罐子里弄出一些干枣。

邻居的刘铁匠和他的几个朋友琢磨出了蜡烛的制作方法,他杀了自己养的那只肥硕的狗,用狗的油脂做出一根蜡烛,在合适的时候点燃,火焰先照亮了淋漓的血迹,然后是世界。少数人随着火光聚集,大多是小孩子。

世界的另一边有了鼓声,或者说我们的耳膜在震动,‘咚咚’、‘咚咚’。我踩着草垛爬到低矮的茅草房上,在房顶看到一片火红的微小太阳的海,似乎太阳碎裂成一亿瓣了,它们到处都是,原来的山的四野方位,现在全是火的碎屑。远处,这些红点连接在一起,成了一张红色的毯子。

荒草、溪流、岩石和树木哼起我们没听过的曲调,像大蚊子成群结队的聒噪,像海潮忽远忽近,像风声充盈尘世。无垠的光的平原缓慢的往这里蔓延着,犹如沙漠侵略绿洲,原来是很多人拿着烛火和小灯,他们越来越近,用光芒护佑着伟大的来者,围绕着皇帝的御驾。皇帝是朦胧的暗影,被光明勾画了红色的轮廓,站在车的伞下,披着紫色的披风,衣裳上满是黄金浇画的仙鹤与龙,还有各色花朵、乐器、仕女和武士。他一动不动,也许在玩小孩子中流行的装扮‘木头人’的游戏。

人们的心情激动起来,崇高和圣洁在宏大中降临,具体的感受是我们不再为鸡毛蒜皮的事感到焦心,而是释然。在海洋无边的怀抱前,人不会再崇拜河流。御驾越来越近,闯入我们的范围后,凝固为现实。在光里,我们看到了皇帝的面容,刘铁匠迟疑一瞬,冷哼一声,弃绝皇帝而去,御驾两旁的跟随者也越来越少。

因为皇帝长的太丑了,过去的太阳光太强烈,从没有人知道皇帝脸上竟然这么多坑洞与斑点,他皮肤黝黑,个头并不高大,失去了神像的庄严。

皇帝走后,火的海渐渐远去和熄灭了。我们没有光,陷入一无所见。一个追随皇帝巡游的人在村子里留下,他讲了许多事情,比如巨人变得弱小后挡在皇宫门前,把他的小山似的花环都堆放在那里,他曾是一个侍卫,现在皇帝恢复了他的身份。

不知从何时起,我们得知永夜中有了行窃、强奸和放火和其他恶行,有一次我碰到了故事中的鬼怪妖精,一个活物发着绝非人类能发出的声音,闯入了我的家,它冒着热气从我面前的黑暗路过,我吓得不敢呼吸……它在近处鼓捣着什么,使我汗毛直竖。一团火燃烧起来,照亮了室内,它长着獠牙,面容像是烧焦的木头,在哭泣又在愤怒,贪婪的眯着眼睛,饱含着恶意,且显得十分疯狂。我大叫一声,魂飞魄散,拔腿就跑。

我边跑边哭,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体,是刘铁匠,他擦干我的眼泪,并带我回家。鬼不见了,我看到了张伯父的屋子被大火吞噬,发出巨大的光明。张伯父哀伤的哭了,有的人跟着哭,一个人哭声很假,像是在笑。有的人干脆放声大笑,他们说:“固然火烧毁了你的财产,但使我们得到了光明,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是如此。”

张伯父问:“我跟你有仇吗?我落难时你怎么这么说话?”

他们回答:“不是仇敌不代表我们是朋友,你不要把善的缺失说成恶,我是一个平庸的人。”

诚实地说,我也有看到光的喜悦,同时,我为张伯父和我赖以为生的屋子付之一炬而悲哀,我觉得羞耻,我把脸埋进刘铁匠的衣裳里,大概是他的腰往上一点的部位。

火烧了很久,在火灭了以后,我们还是能看到一些东西,光从哪里来?人们转过头去追寻,看到皇宫的方向有光,传到这里已经很微弱了。

“月亮。”一个青年人的声音说,侍卫公平又来到村子里。

他在村子中心摆上一面铜镜,坐着等待。他叙述了现在世界的改变,一个叫做月亮的东西,被变小了的巨人扔上了半空,月亮就悬在清幽的空中。我想象不到月亮的样子,因为我没有见过。

有一次邻居家的小孩说他做了春梦,和一个声音美妙的女子上了床,他说:“我的梦里没有做爱的景象,只觉得被温暖包裹,因为人无法想象没有经历过的事情。”

张伯父带着我遍访亲友,讨上一餐饭吃,在吃了十一餐后,侍卫公平高举起他的铜镜,发出一片银白,把防风氏引来,他巨大的脚踏破了村子的篱笆,踩死了一只黄狗,在一处难以通过的地方,挤裂了两旁的房屋。

防风氏比原来小了很多,原来他有一百丈高,现在只有十丈高,他拉着一根绳子,像放风筝一样牵引着一个银白色的发光的圆饼,饼的光比太阳弱太多了,但在永夜中激起无边的欣喜。

大家追随着月亮跑起来,根本不怕被防风氏踩成肉泥,防风氏哀伤、惊恐,他向公平说了些什么,公平开始疏散人群,并赔偿了被挤裂房屋的主人,为死去的黄狗办了葬礼,修复了村庄的篱笆。

“这个变小的巨人反思自己的罪过,很是愧疚。”公平向我们解释。

一个人问:“是太阳回来了?”

“我说了,那是月亮。”公平回答。

“这是更温柔的月亮,可以让我们有光,在夜晚也睡得着觉,”一个女人说,“再也不必担忧猪被晒的脱水,也不怕粮食被晒成干了。”

我们以为月亮会每天如此在四野巡游一遍,满足我们所有人的需求。张伯父借了一笔粮食作为种子,他可以重新耕种田地了。他会加倍劳作,田地会报答他的辛苦,他把我交给了侍卫公平,因为他实在无法提供我的那一份口粮了。

公平是个善良的人,他带我跟随着防风氏和月亮在蜿蜒的路上游荡,我们看到野外的动物,鹿、兔子和野猪,他们往光这里来,麻木的面容向着光的方向。一些飞虫张开了翅膀,轻盈的扇着风,飞到月亮上去,啃噬着它的清辉,吃饱后,它们的小肚子也发出光,心满意足的飞走了。

许多鸟也这样做,于是光点充盈了我头上的天空,它们有的往天的边际飞,有的停在树上,制造出一颗发着银光的树。

“像是星星。”公平说。

他讲解了星星是什么,我抬头看着,星星越来越多,成了流淌的河,又像是一面镜子,天上的银光里别有一个与我们对立的世界。

我们影只形单,被道路串联起的微小聚落,像是沙粒大小的珍珠点缀在巨大的荒蛮和无知中。黑暗中也许富含敌人,也许满是友人,但我们更相信敌人多一些,因为月亮非常珍贵,我们经受不起损失它的代价。

公平把兵器出鞘,防风氏无比警惕,我们走完了一圈,访问了四十六个村庄后,皇宫的灰色巨影从昏黑里涌现,越走近,它越显得巨大,我站在城门下抬起头看,高楼稍高处便被云雾遮住,我无法数它有多少个防风氏那么高。

在城门内的排房里,我们找到地方睡觉,许多侍卫正打着呼噜,一对侍卫在漆黑中说着甜言蜜语,他们大概也是磨镜。

睡醒后,我们三人再次牵着月亮走出城门,准备重复昨日的路程,一群武士拦住了我们。

“只照皇宫的居民,和我们自己的田地。”他们说,他们也是皇帝的侍卫。

“那么,四野的村庄怎么办呢?”公平问。

他们冷笑着不回答也不让路,防风氏挠着头,在大家站的双腿酸麻、禁不住来回走动的时候,所有侍卫都醒了,他们来到此处,得知情况后分成了两派。

一个叫做混沌的侍卫说:“我们把月亮往外拉。”

于是公平和我,混沌和许多侍卫一起要把月亮带出去,和昨天一样在黑暗中巡游。一个叫做真无的侍卫生气的说:“我们不许你把月亮带出去。”

许多侍卫帮助他把月亮往皇宫里拖拽,我忽然发现防风氏两不相帮,他坐在那思索着。

“我要让月亮巡游,弥补我从前的罪过,行善举,做好人,”他说,“可我的花环都在皇宫门口,我需要它们被月光更好的照着。”

他的花环在皇宫门口堆积如山,在黑暗时,许多窃贼趁机偷取花朵,有月光照明时,他们才不敢来。我们拔河的结果是,绳索绷紧,突然卸力,人人坐在地上,绳子断了,像活过来了一样,抽打着我们,月亮被一记猛抽打碎了部分,碎块和灰屑摔在地上,燃起星星点点的银色幽光。

这个白色的大圆饼由于表面的灰壳破裂,内里炽热的白光发射出来,变得和过去的太阳一样,黑夜重新成为白昼。我们念旧的笑起来,又担忧的看着它颤颤巍巍的盘旋降落,最后停在低空,大概是侍卫们腰的高度。由于月亮只有一面发光,所以人们腰以上的高度什么也看不见,而腰以下,它的强烈的光照亮了一切,以至于我们想看清什么需要用力去辨别。

“太阳回来了。”我被派去通知所有的人。所到之处,人们都蹲在那里,利用恢复了的白昼做着各种各样的事。永夜结束了一半,最要紧的是,我怀着恐惧和激动的心情,去探寻鬼的踪迹。过去的永夜里,鬼们大行其道,可我找了许久,鬼大约是在白昼里全部消失了。

我向刘铁匠说出了全部的来龙去脉——侍卫们争夺月亮,导致月亮落在等同于大人们腰的高度,于是腰以上是永夜,腰以下是永昼。

这样过去了十几年,我渐渐长大了,张伯父和我辛勤劳作,日夜不停,我的皮肤由金黄变成了棕黑,过去青白色的腿如今血管怒张,像是树根一样。我们的财产越来越多,建造了三间房屋,积累起四面淀粉墙,并养了三十头猪,猪群的首领十分顺从。我们去集市上买它时,和养猪人蹲在地上,当时它还是头枯瘦的小猪,养猪人说:“永夜结束了,饥荒也结束了,猪的好日子也来了。”

小猪也认识到了如今的幸福,它在我们的猪场中很快吃的膘肥体壮,它加倍播种,毫不疲倦的骑了一头又一头母猪,生下无数小猪,并且不辞辛苦的定期滚泥巴浴,维护自己的健康,以及主动管理起猪群,把那些桀骜不驯的猪管教的低下头去。

人们渐渐抱怨起低下头弯着腰看世界很麻烦,时间久了会腰酸背痛,有的人体态变得非常奇怪,像是妖怪似的。一个男人的脊椎骨几乎破皮而出,如同竹笋使他的背越来越高,他哀伤的向我们诉苦:“希望这是在做梦,醒来能恢复原样。”

他的故事引起了大家的恐慌。人们教训孩子道:“即使看不清东西,也不应该完全、整日的低下头去,那是不正常的表现,常年蹲着的人不是驼背,就是腰出了问题,奇形怪状,有的人甚至不像是人……“

皇帝派出了他豢养的宫女们,据说她们视力很好,可以帮有需要之人引领道路。于是我们统统不再弯腰去看什么,既然有了引路的女子们。

我的引路女名叫飞鸾,她有些肥胖,皮肤是粉红色的,我们碰面时短暂的蹲下去,互相试着看了彼此真实的面目。飞鸾很调皮,她年纪比我大,却因为在皇宫中生活而性情天真。我让她带我去刘铁匠的家,她却带我去了她的秘密小窝。

那是一个客栈的一个桌子下面,由于腰以上的黑暗,那里没有人会去,人们依靠引路女在有名字的地方往来,“客栈的一个桌子的下面”是没有名字的,在道路以外。

我蹲下来,她也蹲下来,桌子底下放着一套小麻将,一壶酒和一些珠宝、黄金。我们背顶着桌子的底玩起推牌九,她赢了,但我发现麻将几乎多了一倍,她疯狂的笑起来,从袖子里抖落出许多小麻将。

一些人蹲下来看我们在干嘛,又立刻呲牙咧嘴、揉着肩背站起来,重新浸入我们头顶的黑夜里,只剩下一双双腿,一只只脚。她的笑声结束后神情被哀伤笼罩,若我没有抓到她作弊,她的胜利就是毫无疑问的了。于是她在带我回家时东走西逛,去森林里,泥坑里,荒草丛中,我的皮肤刮破了,出现许多伤口,又痒又疼,衣裳上沾满了火棘的果实,再三的道歉也没能平息她的难过。

这时候,我摸到一个东西湿了。“这里刚下过一场雨。”飞鸾解释道。

我到处摸,果然所有东西都湿湿滑滑的,有的是栏杆,有的是马车的辕,有的是人的胳膊。我很想念原本能看到所有世界的样子,那时候整个世界下过雨以后,空气清甜,到处泛着亮堂堂的鲜明,现在只能摸到湿滑的东西,蹲下去看,只能看到泥泞和水花。

忽然有个东西撞来,我踉跄倒下,又漂浮着,是水流冲来。我站立不住,飞鸾拉着我的手道:“这是洪水来了。”

“别人知道吗?”我问。

“等他们被冲走时,他们也会知道的。”

“你怎么不提前说呢?”

飞鸾不回答,她有点分不清什么时候可以闹,什么时候不能闹,且不愿意承认错误。我摸到一个圆鼓鼓的东西,我把头伸下去看到是一个人的头,我只看到头皮就急忙扔掉了它。

洪水杀死了人,我弯腰看不到奔腾的洪流,目光所及,只有堆积起来的许多杂物和浑浊的浪花,我听见无数声音向后退去。靠岸后我踩到了软软的一片东西。

“这是什么?”

“是草。”飞鸾说。

我弯下腰去看,发现是一具尸体,我惊叫一声跳开了。上路不久后,我手臂骤然感觉剧痛,飞鸾说:“是一只蜘蛛,你的肩膀撞到了它的网,把它气坏了。”

飞鸾窃喜起来,我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脑子里翻江倒海。我们继续走,她忽然像是认真了,哀怨的问:“我难道很丑陋吗?”

“为什么问起这个?”

“听说很多引路女会被坏人劫去,怎么没有人对我下手呢?”她问。

我说:“怀着珍宝的人倘若没人来抢夺,你倒要怀疑珍宝的价值了吗?你长得很美……”

一瞬间,我陷入对未来的幻想,如果我有个妻子,我有个女儿……尽管别人已经娶妻生子,他们的故事发生了,我也看见了,但同样的事情在我这里要重新发生一次,我才心甘情愿。不是没有人娶引路女为妻,刘铁匠就娶了他的引路女,他向我们说感想时,神秘道:“和她结婚以后,我蹲下也看不到什么了,有的人的面目在下面也不真实了。”

她打断了我:“算了吧,我是一文不名的人,若有一颗愿意体贴我的心,它就一样的寂寞,一样的无能。”

我们交谈时,一群人路过,他们佩戴着兵器,穿着铠甲,我听到金属的声音。

“是一群鬼差。”飞鸾说。

“他们去干嘛呢?”

飞鸾追上去问了,回来说:“他们巡游的队伍要去接引皇帝兵解。”

“兵解是什么意思?”

“一种飞升的仪式,皇帝可以借此升华成仙。”

我低下头去,看到他们穿着侍卫的靴子和衣裳的下摆。

“他们也许是侍卫。”我说。

飞鸾说:“我们都是皇帝的部下,钦封捉鬼侍御差使卫可以简称为鬼差,钦封扮鬼侍御差使卫可以简称为侍卫,你要去看那本大部头《通典》,好好的研究一番才好发表意见。”

我让她带我跟着鬼差们,她不愿意,我说我自己弯着腰也能跟去,她就范了。在想要领错路三次都被我识破后,我索性时不时弯腰校准着路线,最后来到了皇宫前。

我弯下腰,看到侍卫们争夺月亮的斗争还在持续,月亮被新的绳索束缚,侍卫真无说:“月亮是为皇宫照明的,这是天经地义的。”他和同伴依旧要把月亮拉进宫中。

侍卫混沌说:“月亮应该巡游四野。”他和公平等人向外拽着月亮。

民众在不远处为混沌和公平们助威,他们敲锣打鼓,混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感动的红了脸,眼眶满溢着眼泪说:“为了所有人,我一定要把月亮争出来。”

我为见到了公平而快乐,防风氏坐在一旁照顾他的花,说:“混沌只不过是想让月亮照亮自己在四野中的田地,自私的他为民众的支持感动不已,引以为荣,但他依旧只想把月亮往自己家里拉。”

“那么,你希望哪一方赢呢?防风氏?”我问他。

他思索许久,说:“我希望历史往好的一面发展,我也可以成为好人,可我不希望我放在皇宫门前的这些花环失去光的看守。”

“你不妨直接去用武力强迫他们说你是好人,而不是一厢情愿的闷头行善,又期盼善良能不失真的被人感念,何况,你不知道吗?有些罪孽是无法弥补的。”真无说。

防风氏似乎想要接受这个建议,他虽然变得很小,但仍然比我们高大的多,此时为善良的侍卫助威的人们失手点燃了地上的油脂,这是防风氏坐在这里时,从他的皮肤流出的东西,大火燃起来,防风氏也许是被火驱赶,也许是接受了真无的建议,他离开了。

我站立在黑夜里,他一走,我就听到了叫喊声和金属碰撞声,一阵嘈杂。

“侍卫们在做什么?”

飞鸾说:“跳舞。”

我低下头,忍着剧烈的颈椎疼痛,看到侍卫们在杀人。

过了一会,我问:“现在呢?”

“在扫地。”

我弯下腰,看到他们在打扫血水和拖拽尸体,侍卫公平被他们抓住,真无讯问他:“我们争斗时,城楼上响起的荒淫的音乐你听了吗?妖艳的美女诱惑你时,你迷惑了吗?你是纯洁而善良的人吗?”

侍卫公平沮丧的垂下眼睛,过去一会,回答说:“我不是一个坏人,但我的确做了这些,真正的斗争注定将要失去起点,然而决绝不回顾的向前冲去,到终点为止。”

真无嘲笑他:“算了吧!你和我都是侍卫,在历史中,所有侍卫都将被记载为坏人,皇帝命令你折磨农夫、砍伐森林、射杀飞鸟时,你执行的比我更彻底,算了吧!公平,日暮途穷,我们只有倒行逆施。”

一个声如黄莺般清脆婉转的女子在哭泣,那是公平的侍女朋友,许多女子在城楼上哭起来了。

“侍卫公平被带离了宫殿,宫女和嫔御们在擦着血迹,不忍心公平离去,鬼差们进入了宫殿。”飞鸾说。

我想起他们要替皇帝兵解,飞鸾带我跟了进去,他们沉重的脚步让我毛骨悚然,一言不发的杀人者是可怕的。皇帝的声音微弱的几乎听不见,或者他根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只听见肉被剥离躯体的声音,听见浪潮的声音,听见残破的、干朽的残骸碎裂的声音。我失去了力气,心枯萎成一团。

全城塌陷了一丈,但地面仍然平整,建筑的裂痕也可以弥补。我感觉到天崩地裂的改变,和绝对无法忽视的震动,以及接天的哭号。飞鸾带我走出了皇宫,一路上遇到的所有人都沉浸在惊恐中。

黑暗里渐渐有了光,调和谷在眼前了,一处橙红的碎火布满了的葬场,这里埋葬着太阳的魂魄,众人汇聚在此怀念它。

这时候我们听到防风氏在皇宫那边的哭声,他在哭皇帝的尸体,他放弃了职责,也许他还杀了几个忠诚的侍卫,以至于鬼差们可以堂而皇之的进入大内。人们彷徨失措,争吵不休,有人在修理月亮,大家也跟着盼着月亮能好一些。我被人潮裹挟,他们恨恨不平的聚集在酒楼,大家一醉方休。

“从此以后没有酒了,也没有醉了,我们继续劳动吧,和太阳在的时候一样,只不过太阳的光芒很神圣,那时候皇帝的脸很洁白美妙,现在没有皇帝了,不知道为什么劳动下去。”一个人破罐破摔的说。

“为我们活着的,此刻的瞬间。”一人回答。

我打心里赞同这句话,不要提永远,去追寻有时,永远是自由之敌。动物只关心现在,人却在悔恨过去,为现在痛苦,还担忧未来,受三世之苦的煎熬。一个人说:“感谢痛苦,磨砺我们的意志,如果没有痛苦和贫乏,我们的生命会一无所有。”

人们开始谈论这些新的感悟了,我们变得可悲。有的人很快发现了这一点,他们的哭声和叹气声更响亮了。我们妄图用惺惺作态来隐藏真正的眼泪,可我们的太阳坠落了,它的尸体快要被清扫干净,我们的皇帝死去了,我们的心也枯萎了。

不再有醉了。

引路女把我领入此地后不再说话,等我上气不接下气的咽着泪水和酒水,打着嗝,揉着红肿的眼睛时,她说起话了:“有人要毁灭月亮,重造太阳,他们说人间不该由月亮照明,有人说期盼太阳的目的不过是期盼有合适的光,太阳太强烈了,我们应该把月亮修理成合适的光亮程度,让它比太阳更好。月亮越来越亮,人们怀念太阳,说太阳在的时候,一切都比现在好,你选择什么?”

我没有回答她,我被眼泪噎住了,她继续问:“两个选择,太阳或者月亮,死亡或者遗忘,自由还是丰裕,尊严还是口粮,你选择什么?”

她的问题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他们围过来,我虽然看不见,但感受到他们的热气。我思索,又麻木。过去我常说老年人麻木,现在我才知道,麻木是年轻人的特权,认识了什么就接受什么,不带一点怀疑。一个新生儿即使生在天是绿色的世界也不会觉得奇怪。老人并不麻木,而是在隐忍。

我也有了隐忍的资格,我权衡利弊,考虑着什么糟糕,什么更糟糕,我的思维逸散飞奔,在青云上流淌,如雷电穿破空间,或者纪念与分歧穿破了时间,我管不住这群猪,抓住这个,那个又跑了。我的六根纠结,四大牵缠,在海边嶙峋的乱石里奔跑,磕碰的骨断筋折,头破血流。我像个痴呆一样,做出最不需要智慧的回答:“我两个都想要。”

所有人都骂我,“这是不可能的”,“你太天真了”,“世界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的……世界是辛苦和寂寞组成的”,“你无法逃避”,人们纷纭的诉说。飞鸾愣住了,然后笑起来,笑声止住了人们的指责,她滔滔不绝:“当然可以,你当然可以,你难道不配吗?你流的血比人家少,还是天生比人家低贱呢?你可以有第三个选择,两个都要,不必顾此失彼,不必在永夜始终原地踏步,不必只在沉沦中苦闷徘徊。”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