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是人行出來的—回應練乙錚〈給海外翼朋友淋六桶冷水〉(沈旭暉)

路是人行出來的—回應練乙錚〈給海外翼朋友淋六桶冷水〉(沈旭暉)

沈旭暉


日前練乙錚博士發表〈給海外翼朋友淋六桶冷水〉一文,談及港區國安法通過後,海外港人面對的種種局限,引起不少迴響。從小到大,我們對練博士洞察世情的文字十分敬佩,但這篇文章的若干論點,從國際關係角度,似不無商榷空間。


練文的「六桶冷水」,可概括為三個範疇:

(1)海外香港人不懂「流亡學」操作,沒有能力讓其他國家有道德以外的誘因幫助香港人,特別是國安法紅線出現後,更容易進退失據;

(2)流亡組織通常泡沫化,流亡領袖很快腐敗不堪(中國海外民運乃樣板),而且也沒有能力適應海外生活;

(3)香港人不像猶太人有上千年的宗教信仰、風俗習慣,到了海外,恐怕過了一代,就不再有身份認同


練博士說的確是事情的一面,卻不是21世紀現實的全部,因為結構上,以下六個現狀似被按下不表:


(1)「海外翼」從來不是狹義的政治操作。假如維持香港人身份認同、以待時機,是海外香港人的最大公約數,這其實是一個全民運動,有自成體系的生命力,超越了練文強調的領袖角色;


(2)六桶冷水的對象都是「流亡者」,但「exile」、「diasporas」、「migrants」這三個概念十分不同,也不是完全排他。在可見將來,海外香港人明顯以有家鄉概念、同時願意融入當地的diasporas為主,這方面能長期維繫的成功案例,古今中外有大量可援;


(3)文中提及的不少問題,都與傳統組織的「大台綜合症」有關,這卻是香港人過去數年成功克服的心魔;


(4)互聯網的資訊科技時代,打破了大量身份認同、地理位置的昔日規範,時空壓縮下,一年的改變,抵得上前數碼時代的數十年;


(5)國際關係正出現1945年以來的最大轉折點,中國崛起和打壓香港的模式,難免和現代世界的主流文明構成二元對立的文明衝突,而香港正在衝突的核心槓桿斷層,配合數碼革命,正醞釀我們未知的新世界;


(6)無論這個新世界變成怎樣,肯定會有兩種價值觀、兩種組織模式並存,假如中國代表由上而下的強權,物極必反,另一種由下而上、不以僵化國家為單位的non-state actors,也總有一日發揚光大。


基於以上認知,練文三大範疇的憂慮固然都是客觀現實,要克服卻不是不可能:


一、香港人自然不能簡單類比為猶太人,但不代表不存在世上獨一無二的香港身份認同。其實,連猶太人的身份認同也不完全是由宗教和繁文縟節維繫的。錫安主義出現時,根本以各地猶太教的拉比(社會賢達、既得利益者、傳統領袖)為批判對象,認為他們以捍衞教義之名,只懂被動接受現實,所以才有現代化的運動,希望#connect達到互助的群聚效應,以甚麼名目存在,反而不是最重要。這批猶太領袖都強調融入各地社會的重要性,維繫身份認同的,除了宗教、文化,還有被壓迫的反抗,以及結成龐大「內循環」經濟體的誘因(工業革命後,善於經商的猶太人明白到需要更緊密的群體,來保障勞動成果)。Diasporic群體的長期維繫,並不需要流亡領袖精密指揮,猶太人以外,愛沙尼亞人、亞美尼亞人、庫爾德人、摩門教徒等群體,都有成功之道。愛沙尼亞今天也不過100萬人,海外香港人的總數,已經不止這數字。


更重要的是香港身份認同從不是非黑即白、「自古以來」的,而是外向型、復合型的,否則難以理解在過去一年,不少本來連廣東話也不大靈光的二、三代港人,大大強化了香港人身份認同,甚至帶動外國朋友加入廣義的香港認同群體;反而他們的第一代父母,卻淪為藍絲。有了互聯網,上述身份認同一旦建立了,分解很困難,慢慢就出現了雙重認同的diasporic identity,將兩者的價值觀和利益融合,這正是海外上一代和新生代的最大分別。(其實大量中國內地學者從事diasporic identity研究,假如這也是違反國安法,國安公署應該先清理門戶。)


二、海外游說不但是一門學問,也是一門耗費龐大的專業,香港人去年無師自通打「國際線」,現在因為國安法而式微,成效也過了邊際效應的臨界點,這點我完全同意。即使是一個中型國家要在美國建立游說團,也要面對同樣問題:需要天價游說費,要足夠誘因讓官員、議員各取所需。何況來自一個破滅特區、又沒有官方認受性的零星香港人?


正因如此,加上「號召外國制裁香港」被國安法緊盯,更應探討其他可能性。對各國政府、政客、既得利益者而言,在理念以外,有甚麼誘因幫助香港人捍衞核心價值?其實答案很簡單:香港人群體,擁有相對充裕的資源、技術、人才和全球適應力,規模小的足以成為BVI型的離岸經濟體,規模大的足以成為特約城市,這才是英國對BNO持有人擴權的最大誘因


例如在澳洲地廣人稀的西岸出現「澳洲香港」,當地政府怎會不思考?假如台灣政府通過吸納香港專才,把現已存在的OBU(Offshore Banking Unit)化虛為實為「虛擬BVI」,從而帶高本地人薪酬,何樂而不為?這些國家的對華政策,已經有太多利益群組游說;如何在大時代的各地複製香港人的價值,達到雙贏,讓香港人的身份認同長期維繫,這卻是香港人獨家懂得的專門學問。


須知即使是中美關係最惡劣的時候,雙方也有窗口;最友好的時候,雙方也滲沙子。香港人需要在任何時候,都能生存下去。認識不少海外香港人、留學生,一方面維持堅定的香港人身份認同,另一方面直接加入所在國的政黨、金融機構和政府,將兩者價值觀、利益和認同合而為一,這是單純的游說團或流亡者不能比擬的


三、海外民運組織烏煙瘴氣,自然是完美的反面教材,但海外香港人和他們有本質上的分別。海外香港人的最大元氣,在於經濟實力、國際網絡,而不是依靠個別領袖,憑空移植的海外民運,卻完全相反。由於香港缺乏眾望所歸的單一政治領袖,注定從事政治工作的流亡者先天受到大量制約和監察,但這不代表海外香港人一盤散沙:根本每個地方,早就有不用高調的de facto 領袖存在。這種半公開、半地下的網絡,相互之間會有種種合作和競爭,但不應傷及根本;相反海外民運,本來卻是海外無根的。所以關鍵,還是要建立結構性支點,不能長期依靠單一金主、或以「國際線」為職業,否則只會留下負面觀感


另一點根本不同的是,海外香港人和本土香港人之間,始終存在互動。本土反對派領袖就算要坐牢,若干年後,也總有離開的可能;而海外港人就算心底裏對「新香港」如何不滿,部份yellow submarine回流香港階段性工作,也不可能杜絕。這種互為根葉的聯繫,不會因為一條國安法而消失。此時此刻,練文的價值固然有如醍醐灌頂,但如何在務實中見希望、在希望中認清現實,找出未來路向,卻正是我們的共同責任。


沈旭暉 中大社會科學院客席副教授


轉自:蘋果日報 2021.01.06
https://hk.appledaily.com/local/20210106/LSKMVIOAINGIVPNOSC7UFH2H5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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