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約之春

赴約之春

河沓

       

  光將清水倒入盛裝紅豆的木碗,水流擾動碗底的豆子,它們隨著水位升高浮起,又隨著水勢漸緩,逐漸降落、沉寂,復歸平靜。

        

  她皺眉,將手指插入碗中測量,回想實彌的指示,稍嫌生澀的停駐在尚且堅硬的紅豆表皮上。這個水位,好像高了一點吧?一瞬間她的腦中飄過把水倒回桶裡的念頭,好在餘光瞥見掛在牆上的木杓,想起了不死川的話--

         

  「要是倒過頭,就用杓子把水舀出來。」

      

  是啊,這樣就不會把紅豆也倒出去了。雖然偶爾也會覺得囉哩八唆的,但實彌其實很細心的部分,往往就藏在這些日常間隙的提點之中。

                    

  於是知道重要的侍奉之刻,會有他相伴身側,她覺得自己可以安心許多。

     

  把浸泡好的紅豆置於桌台,用布蓋好。光望了眼剩餘的水,轉身提起桶子,走向後院。

      

  三月的午後,春風帶著暖意,用水將院側的石頭打濕,便被陽光照得閃亮亮的。明明只是一時興起的預先練習,不是對著需要肅穆以待的碑石,光卻沒來由的合起掌心、低下頭,她希望明天正式的祭祀,也能有這般好天氣。

      

  閉起眼睛,想起第一次去看匡近的墓時,好像也是這般和暖,具體時日她卻記不清了。已隨鬼逝去的那些日子,他們沒有太多留給死者的時間,若能抽空探訪也不會講究時曆。然而戰爭結束了,她從鬼殺隊退役,如今成為了神社的神主,要學著負責去拾起沉潛於日常流水中,那些應被侍奉的重要記憶。

     

  春分之日,彼岸之祀,她不是第一次悼念,卻是第一次能在生命中好好安置一個屬於悼念的日子。

   

  往日模糊的時光裡,許多未能抵達今日的容顏在她心底一一浮現,「如果能活著回來,下次就……」,那些閒聊的口型往往是一派輕鬆的,笑語之間就輕易刻劃了幸福的願景,如今連回聲也無法聽聞了。

  

  即使如此,想到他們的笑臉,今日的光即使感到悲傷,胸口仍有淡淡的暖意。

  

  「匡近,雖然沒有辦法請你吃飯……」

             

  此時前院傳來了熟悉的吵嚷,打斷她的思緒。穿過好幾個房間的嗓門告訴光,不死川買米回來了,大概,還正巧撞見了準備祭祀之餘忙裡偷閒的隊士,不,已經不是隊士了,現在是神職。

      

  匡近,我們沒有放棄自己的人生,今天也很努力的生活,雖然還有點不成氣候……

   

  「雖然沒有辦法守約一起吃飯,希望明天,我和實彌可以請你吃萩餅。」

   

  光朝呼喚她勸架的聲源走去,進房前拍拍臉頰,要開始繼續努力了。


  不准偷笑啊。

      

                         

  白色的霧氣從打開的蒸籠散逸,米飯溫熱的甜香誘人,她忍不住抬頭,正巧看到不死川將煮好的白米與圓糯米混合倒入大木碗中。拿起麵棍的一頭,他俐落的沾了點水開始搗米,於是規律的節奏開始在廚房敲響。

         

  好厲害,光是打從心底這麼覺得。對於料理她特別不擅長,每次看人做菜,都覺得像是在變魔法一樣。有了不死川的幫忙,春彼岸供奉的萩餅,應該也可以順利完成吧,但自己身為主祭的神主,說什麼也要加把勁才行。

    

  下定決心,光也抱起已經泡過一個晚上的紅豆碗,想快點開始煮豆沙。但或許是動作太急了,碗的重量又比預期的沉了一些,雖然沒有翻倒,還是丟人的灑出了一些。

         

  注意到光的動靜,不死川抬起頭,看到她狼狽的立刻開始清理的樣子,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出言責備。

       

  反而放下手中的工具,拿起抹布蹲到了地上,打算加入擦地的行列,不過因為小光灑出來的湯水不是很多,他只趕得及她拭去最後一點湯水的瞬間。

     

  「喂……」

        

  光聞聲抬頭,不死川又是一副準備要罵罵咧咧的樣子了。但沒關係,和廚房有關的事光都會虛心受教,她希望能夠幫得上忙,她有些心意,在重要的日子裡想親手去賦予意義。

    

  「幹嘛那麼急啊?」雖然一臉煩躁,不死川的語調卻很輕,好像在說悄悄話似的,又一副真的在懊惱的樣子:「要我教妳不就是要妳看著我怎麼做嗎?」

                 

  光眨眨眼,端詳著面前的不死川,一瞬間有些恍惚--不是實彌聽到彼岸節,就自己興致勃勃的說要來做萩餅嗎?而且為什麼要突然小聲說話?

     

  算了。

        

  「我想要能夠親手做出好吃的萩餅來祭祀大家。」光回答的語氣淡淡,但她深深回望。

         

  「這我當然知道。」而前一秒還吊兒郎當的不死川,這會兒又突然被她盯的不自在了。撇開頭,他在起身前嘴角扯開一個笑容:「那就慢點,料理,不能急。」

    

  「好奇怪,實彌居然會叫人慢一點。」光也跟著慢條斯理地起身,故意在往料理台處翻找的實彌背後嘀咕--那是稱不上抱怨的話語,但摻雜了笑意,實彌好像就特別沒輒,果不其然他的背脊線條弓起,嗓門重新大了起來。


  「囉嗦,我只是提醒妳紅豆沒去澀味不能那麼快煮……」實彌說著在料理台上拿起一個篩網和一個空碗,遞給她:「妳等等先用水濾過去洗,這個步驟叫做『澀切』,要重複兩三遍……」

    

  真好,那一刻她只是純粹覺得喜歡。

        

  在廚房忙活比光想像中辛苦,卻意外的令她感到久違的放鬆。

        

  原來自己一直在為了祭祀之事緊張,同為神社長大的輝哥哥知道了會說什麼呢?說不定也會覺得很厲害吧!哥哥應該也沒有做過萩餅。

    

  萩餅使用的食材和步驟已經很單純,在不死川的指導中卻也有著她難以想像的細節。每一個重複的步驟,每一個微小的細節動作,都是珍重的心意體現,甚至被賦予了名字,教人謹記。

          

  --「把米搗成黏稠的樣子,但是不要把顆粒搗光了,這個叫做『半殺』,這樣萩餅吃起來才會有嚼勁。」

    

  --「捏米糰時手要沾濕,捏一個沾一次,才不會黏得到處都是!」

     

  --「紅豆要煮到水份完全散失才不容易壞!但要小心太乾也會裂開!」

    

  「是!」

     

  光回喊,拿起手巾擦去額角的汗。

     

  一心一意的投入使她沒有察覺,廚房外觀看的人越來越多,竊竊私語中透露出不少訝異,最多的無非是「不必要!」的擔心與「管太多!」的好奇。

    

  直到不死川回頭和她說已經把閒雜人等趕開,光都沒發現任何騷動。

      

  親手將第一個裹上黃豆粉的萩餅在木盤上排好,她露出微笑。    


  「看起來不錯,但才做好一個別那麼得意,接下來還有很多。」

         

  看著實彌與話語相反,一無掩飾的笑容,光終於想起了那個很久以前曾經有過的約定。

      

  關於如果能夠活下來……

     

  那種日常隨口都能描繪,卻通常不會履行的小小願景。

                 

   

  那是一次任務期間的小憩,他們普通的在距離村莊遙遠的荒徑上,找了石頭便坐了下來。

    

  小光從行囊裡掏出竹葉飯包,而不死川--不死川實彌把本該包裹米飯的竹葉小心翼翼的攤開,裡面居然包了萩餅!

  

  「怎麼會有人是帶萩餅。」而且是哪時買的,早上會合之前嗎?為了萩餅也太勤快了吧。

     

  啊。注意到不死川射過來的視線,光才發現好像將太過訝異的心聲脫口而出了。

      

  「少囉嗦。」他接著就朝她遞去一個萩餅,這是那天第二件令人驚訝的事。

     

  沒有道理不接受,在野外總是吃白飯糰,能換個口味也不錯。光接過飄散著香氣的甜品,將萩餅湊到嘴邊,咬了一口。

    

  「這萩餅……好好吃……」


  好吃。驚為天人。太好吃了吧。

    

  黃豆粉配上香甜還依稀咬得出顆粒的糯米糰子,搭上清爽不膩口、溫潤滑順的紅豆餡--不只比先前匡近請客的店家好吃,神藤光甚至誇張的覺得自己這輩子好像沒吃過這麼好吃的萩餅了,回過神來已經默不作聲的啃了快一大半。

     

  果然是真心喜歡萩餅的人,才會知道的珍品吧。

    

  「是哪家店買的?」


  不死川沒有回答,只是大口大口的把萩餅往嘴裡塞。

  

  於是光便盯著她看,盯到他把手上的點心吃完,她今天也要把不死川的秘藏店家問出來。

     

  終於不死川像是敗給她了一般撇過頭,囁嚅道:「不是買的。」

    

  什麼意思?難道是自己做的嗎?光繼續盯著他瞧。

  

  「這個很簡單啦。」不死川終於放棄跟她對峙,又拿起一個萩餅:「根本沒什麼好說的。」

  

  「很簡單?」光睜大眼睛,由衷的覺得不可置信,居然做得出這麼好吃的甜點:「好厲害,不死川好厲害,會料理的人都好厲害,這個比外面賣的都好吃。」

   

  這是那天第三件、也是最令她驚訝的事情了。而神藤光不知道的是,不死川實彌的訝異並沒有減她幾分。

    

  第一次被這個沉默寡言,偶爾開口也時常毒舌的少女稱讚,還是這麼直白,毫不矯飾的讚美,她的眼睛幾乎要放光了--就為了他做的,小小的一個萩餅。


  他啞口無言。

    

  「以後可以教我嗎?」

      

  「蛤……」這次他好歹發出了一點聲音,但有跟沒有好像也差不多。

     

  「如果我們都還活著……請你務必要教我。」

    

  他看著女孩珊瑚色的眼,在樹蔭下也盈滿真誠的光輝,堅定而真摯。

    

  不死川實彌並不清楚,「都還活著」這樣籠統又空泛的條件,到底何以能加上「務必」這樣紮實、具有重量的請求。

    

  但他沒來得及去想更多有關責任、義務、約束……,看著她的眼睛,他已經點頭。

    

             

  桌台上裹著黃豆粉的萩餅排列的十分整齊,不過有些大小不一--實彌用「掌心」衡量大小的做法簡單,卻因為兩人手的尺寸實在是差太多了,察覺時已經來不及,雖然不死川趕忙調整自己捏製的尺寸,最終還是成了現在這樣大大小小的樣子。

          

  即使如此,看到一整個早上的辛勞有了成果,也是十分開心的,這就是成就感吧。

  

  「說起來,實彌以前答應我,要教我做萩餅。」

    

  「有那種事,早就忘了。」

     

  「有喔,如果活下來就要教我做萩餅的約定,今天實現了呢。」

     

  「無聊。」不死川背過身,開始收拾廚具。


  在無聊的地方很不坦率啊,光心想,但重要的心意,是無論如何都有必要好好傳達的。


  即使是無聊的事,也是幸福的事,擁有因為活著所以可以一起享受的無聊,真是太好了。

          

  光想著拿起了預先準備好的漆器盒子,卻在開始盛裝前,被突然回過頭的不死川阻止。

      

  「做好了,要先試吃吧?」

     

  也對。光點點頭,輕輕拿起一個圓潤的萩餅,突然有點緊張,這是她第一次做甜點,雖然有不死川幫忙,但如果出了差錯、萬一不好吃,要怎麼辦?


  「妳不吃我要先開動了。」實彌說完看也不看,就把一個形狀較小的萩餅直接往嘴裡扔。

  

  見狀,光忽然覺得自己方才的忐忑有點蠢,心一橫,咬下手中的萩餅。


  米飯與黃豆的香氣混合成熟悉的滋味,清甜滑順的紅豆沙滑入舌尖。

    

  「好吃。」

    

  甜甜的味道在口中擴散,連心也因為平凡的點心變得和煦。

        

  「切!」不死川露出一副無聊的表情,將不知道何時泡好的茶遞給她。

     

  當他繞過享用甜點的光,先行開始包裝萩餅時,光沒有錯過他嘴裡的碎語--


  「不是有人說我做得比外面賣的好吃嗎?」

  

  是、是。所以你明明記得嘛。光微笑。

  

  說起來實彌主動提議要來一起做萩餅,也是因為這個約定吧?

      

  「我覺得現在這個,比你第一次做給我的更好吃喔!」

     

  「蛤?你是在說我以前做的很隨便嗎--」

    

  開玩笑的。但光沒有說話,只是朝回身怒目瞪視的不死川回以無辜的表情,然後在他張大的嘴巴裡放入一個大小剛好的萩餅。

              

  不,其實也沒有開玩笑。

         

  自己也咬下第二個萩餅,神藤光看著窗外隨風搖曳的春櫻,認真的想。

           

  因為,這是那些不切實際而多數已遺失消散的往日約定裡,終於有一個得以實現的味道。

        

  哥哥、匡近,還有住在彼岸的大家,若是願意,待會兒請來品嘗,我們履約完成的萩餅。

   

  神藤光閉上眼睛,向心中不曾逝去的光輝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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