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の海平線 (上)

赤の海平線 (上)



許多地方參照電影《男人們的大和號》



「深っさん!」

深津一成看著新來的四等兵,望著他胸口寫著「澤北」的名牌,幾不可聞地挑了一下眉。身為砲擊隊的隊長,他在大和號建造完畢的那年上了船,認識了機槍隊長河田雅史與大和號上的摯友們。服役的兩年間,他甚少想起家鄉,倒不是因為深津是個無情的人,而是他深知大和號這艘滿載民族大義的不沉戰艦,只能航向無盡的戰場,如教官所言,海上男兒的眼淚只能在勝利的太陽前落下,如此一來,故鄉這種地方,該是不想也罷。可新來的愣頭青哪裡知曉這個道理?來自家鄉的小傢伙在就寢前抓住了他,深津站在甲板上,方脫下卡其色的帽子,澤北榮治便迫不及待地把思鄉之情自岸上帶上海面。這不是個好現象。深津望著他,月影打上少年明亮的五官,這裡的月亮竟和家鄉的是同一個,深津感到不可思議,好似澤北是為了告訴他這件事才上的船。

「你自願上船的?」

「對!因為想追隨深っさん!」

他行了個禮,姿勢很標準,儀態很端正。雖說還欠缺磨練,不過已經有幾分海軍的樣子了。可深津只是望著這具十五歲的身體──即使澤北的體格出眾,但在深津眼中,他不過是個不諳世事的小伙子,這實在是身為長者的盲目,可深津正是懷著這樣的盲目摸了摸他剃短的頭髮,低低地說:「長高了不少咧。」

「好可惜,沒有跟你同一隊。」澤北彎起眼,他的眼眸相當明亮,似乎已經不是為了看不到螢火蟲而哭泣的男孩。他的背後生著一片漆黑的海洋。

「河田很嚴格咧。」深津收起手,他沒說的是,健壯的同梯很是個愛護後輩的人,因為他有個愣頭愣腦的弟弟。他給深津看過弟弟的照片,又說:「現在破例招募十五、六歲的新兵,肯定會有很多膽大的年輕人上船──我弟弟就不同了,他這個頭算是白長了,整個人膽小得很,深怕被我責備,肯定不敢上船!」深津看著她皺起的眉,沒有問:慶幸嗎?

同一個問題讓澤北榮治欣悅的面孔改寫,深津不禁別過了頭,一手抓皺了脫下的帽子。

──後悔嗎?

勸澤北回房休息後,他遇到了河田。高壯的傢伙立在船艙內,瞧見他,便露出一個老是被嘲笑為猩猩的粗曠笑容:「呦!談完啦?」

深津聳肩,走到他身旁。船艙罩住了兩人的身影,海浪的聲音小了些。

「原來那個深津是你弟弟啊?體格不錯,但還缺乏鍛鍊。」河田雅史掏了掏口袋,打開菸盒,直接叼出一根,又把紙盒遞到深津面前,「抽嗎?」

「他才不是我弟咧。」深津撇著嘴,自河田手中抽了一根,摸摸口袋,這才想起打火機在稍早賭博時輸給了同梯。有些彆腳的模樣惹得河田雅史發笑,這實在怪不得他──一登上這艘最美麗的戰艦,所有少年兵都會忘記自己不過是個十多歲的小鬼,巨大的引擎聲合著海浪拍打船身的響動,讓他們產生了自己已經長成頂天立地的男人的錯覺。究竟是少年們太過天真?又或者是狡猾的大人們操弄了他們的天真?當疑惑油然而生,河田便會回想起前幾天酒醉的自己曾經站上餐桌、大聲嚷嚷,那打著赤膊擺動身體的模樣逗得眾人發笑,他想,或許在一望無際的海與天中央,唯有那些笑聲才是真實的。

「你弟被分派到了機槍隊。」河田把這話說得像宣戰布告,除了深津,在武術課上,他一直都難逢敵手,如今倒是對以一種稚子般的期待對著澤北,「改天的柔道課,我一定給他好看!」

「勞煩你多照顧咧。」深津轉過身,九十度鞠躬。

聞言,河田沉默半晌,直到深津抬起頭,方看見抽著菸的河田憋了口氣,又開始擺弄肌肉、表演起鼻孔噴氣的把戲。


特別少年兵們在春天登艦。他們在鹹澀的海風中,練習搬運、裝填砲彈,與校準高度、角度的工作。艦長的要求相當嚴格,很快有新兵撐不住連日的操練,掉了砲彈。連帶責任下,深津免不了受罰,他是個硬骨子的人,即便蹶起屁股,雙手打直的模樣受到鐵棍毆打臀部數回也沒有倒下。待到全數隊員離去,他才軟下身子,倚了牆一會兒,正一拐一拐地想走回吊床,卻看見舷窗邊站了個愣頭愣腦的傢伙。

「澤北嗎?」

「啊!深っさん,你怎麼──」

澤北飛快地跑過來,少年的攙扶有些莽撞,精實的大腿不慎擠壓傷處,令深津「嘶」了聲。見狀,澤北的眼睛很快地紅了,深津看著他濕潤的眼角,突然感覺鬆了口氣,腳步也變得輕快了些。他讓澤北攙著走了幾步,最後撥開了他的手,歪了歪頭,道:「記得關上舷窗。」

「語氣詞,是不是忘了?」澤北沒有馬上動作,反而唐突地問:「果然很痛吧?這樣不行,得想辦法弄點藥……」

「沒有咧。」深津不合時宜地笑了起來,這令澤北想起深津以前喜歡的相聲都是冷僻的段子,無論澤北聽了幾回,都聽不懂有趣之處。若是問深津,對方也只會說:「你還是小孩子咧。」

澤北對深津的答案素來不服,或許志願登上大和艦,也有證明自己已然長大的意味在,可此舉無疑坐實了深津的推論──唯有孩子才需要證明自己的成長。換作深津,是斷斷不會花時間煩惱這些事的。他情願抓緊時間多保養砲台,或趁睡前抽根配給量越來越少的菸。


隔天吃午飯時,河田告訴他:「澤北那小子不錯啊!雖然在柔道課上天天被我摔得哭出來,但還是每天都不屈不撓地來挑戰。」

深津嚼著飯糰,狀似漫不經心,甚至離桌裝了杯水,河田見狀,不滿地嘟囔幾句,他卻微笑道:「小心,他可是從挑戰中成長的人咧。」

雖與澤北不同隊,可深津卻無時不望著澤北──在打赤膊的早操中、十萬火急的餐桌上、日復一日的操練中、夜晚的甲板上……他的身上分明沒有帶著望遠鏡,卻偏偏想望著那個飛揚的少年,可一但與他碰面了,卻又只會說些「你曬黑咧」這類無關緊要的話。並非深津與同鄉當真無話可說,而是他離鄉那日,澤北叫住了他。叫住了他,在最糟的時刻,說些至關重要的話。使得深津對家鄉的懷念、母親的依戀都被海岸上吸鼻子的表情所取代,使他看著澤北,便忍不住懦弱起來。之所以沒有強硬地割捨這份懦弱,反而繼續追尋著少年的身影的理由,深津也想不明白,或許他只是擔心這個同鄉的小伙子,或許只有這份懦弱能讓他想起為人的事實。

於是,放假時,他沒有與澤北一起回家。他藉口要陪河田走上一段,與河田一起在郵局的桌子上寫了封信。

「深津,我以為你向來守規矩。」

「沒有犯規咧。」

士兵私自寄信,違反軍規。可深津雖將信紙放入信封,卻遲遲沒有寫上收信人與地址。

「怎樣,寫給女朋友?」他挑眉。

深津避而不答,只道:「回家路上小心咧。」

他慢慢地從郵局走回家。他與澤北是鄰居,回家時,便看見澤北的母親正歡快地忙進忙出,迎接兒子的歸來。

「伯母好。」他脫帽鞠躬。

「一成啊,好久不見!我們榮治唸了好久,說你怎麼還沒回來。唉、不打擾你了,等你回家跟家人好好說說話,再來我家給阿姨看看。」

深津再度行禮,走回家中。一切都是熟悉的景緻──喜極而泣的母親除外,他換下衣服,吃了母親準備的飯菜,替母親搥了背,之後靜靜走向海灘,而後在上頭見到了熟悉的人影。與他不同的是,澤北沒有換下白色的軍禮服,轉過頭時,帽上的金色「帝國海軍」繡線反射陽光,令深津瞇起眼。澤北笑了笑,問道:「還記得那天的事嗎?」

深津沒有回答,可他知道,自己連呼吸都放輕了。

澤北走過來,用髒兮兮的鞋踩上他的陰影,又笑嘻嘻地說:「深っさん記性不好啊!」

逆著光,澤北脫下帽子,深津看見他額頭清晰的曬痕,突然感覺到某種沉重的責任。他一直逃避的責任。

「有菸嗎?」

似是驚訝於深津的問題,澤北抖抖褲管,苦著臉道:「你明知道我不抽。」

深津摸了摸口袋,摸出一包所剩無幾的菸,不多不少,只剩兩根,一根自己叼了,一根遞給澤北。再掏出從河田那裡迎來的新打火機,先替對方點上了,自己才點。澤北愣愣地望著他,深津素來不會強迫他做任何事。深津所做的都是合理的決定。於是他蹩腳地用食指與拇指捏著菸,大著膽吸了一口,而後嗆得厲害,菸落到了地上,幾乎連嗓子眼都快嗆了出來,深津瞧著他脹紅的臉,吸了口菸,而後拍了拍他的背。

他望著澤北沒抽成的菸不怕滅一樣地往海裡滾,忍不住轉頭看向對方無辜的臉。

「深っさん為什麼要來這裡?為什麼要叫我抽菸?為什麼那時要拒絕我?」

他的語氣實在可憐,可這實在不是談這些問題的好時機。事實上,深津覺得這些問題永遠不會有令人滿意的解答。他看著澤北手上被捏扁的軍帽,事到如今,也沒有別的話好說。

「花朵在綻放前,要有凋落的決心……」

「深っさん……」

「為國勇敢凋謝吧……」

「深っさん、深っさん……你大走音啦?」

「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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