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堤克斯〉

〈賽堤克斯〉

1546



  人類啊,醜陋又美麗。他們貪婪更勝惡魔,展開雙臂拼命想將眼前所見納入懷中,可怕的學習天賦更加助長填不滿的慾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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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賽堤克斯是頭孤單的地龍,牠不曾擁有其他龍族引以為傲的翅膀,體態也隨著年齡增長愈加融入不進同伴之間。憑藉著堅若磐石的體格與好鬥的脾性,牠戰勝陡峭山脈上的王者,盤據了山頭與凹谷。


  鈍黑犄角是石縫裡鑽出的亂草,在緊密排列的厚鱗間尋找出路茁壯,直到成年,堅不可摧的斑塊與短角會如盔甲般覆滿皮膚表層,那模樣與人死後的靈魂歸處如出一轍。


  冥府賽堤克斯——暗無天日、悲寂愁苦,天與地長滿的岩溶地貌銳比刀鋒劍尖,亡魂將會漂泊遊蕩,在那裡受盡折磨。


  牠從不計算自己度過多少個冬天,也不曉得崇山外主宰的究竟是獅子抑或雀鳥。


  直到獅群闖入了牠休憩的山洞。長矛刺不進牠堅硬的鱗皮,於是烈火在牠腳底灼燒;巨錘砸不斷牠結實的臂膀,針尖便刺進牠的雙眼。


  賽堤克斯落敗了,在牠頹然倒地之時,群山天搖地動,飛禽走獸奔相走告。


  獅群領袖承諾不會屈辱地給牠拴上鐐銬、也不屠戮牠的家園。然而獅子的仁慈價值不菲,他必須親眼見證惡龍的忠誠。


  牠成了貴族豢養在堡壘的惡犬,非人的長嗥與食性成了恫嚇四方的基石。賽堤克斯是信守承諾的凶獸,無須項圈鐵鍊牠也會佇立在堡壘外頭,擊碎心懷不軌的惡徒。


  但牠效忠的是獅群的主人,賽堤克斯當初可沒保證會溫柔對待所有生靈。牠「咯咯」一笑,涎水自牙縫間淌流下來,大口一張,吞掉帶來遠方消息的信使。


  又過了幾個年頭,彼時烽火初露端倪,歌舞昇平的日子開始遠去。


  牠被當作上好的寶劍,成為獅群的爪牙。賽堤克斯過去鮮少見過「人類」這種奇妙的種族,他們就像口吐火焰的戈里尼奇,長著三顆性格各異的頭顱。他們能在戰場上屠殺婦孺,卻能在卸下甲冑後擁抱他們的家人;他們小小的嘴能發出震天吆喝,也能哼唱愛人耳邊繾綣的情歌。


  無法理解、無法理解。


  賽堤克斯總在行軍隊伍的最前鋒,牠的長嚎是號角,身軀是座移動的堡壘,有了牠的隊伍幾乎沒有攻不下的城池。戰役之始,獅子心第一發箭矢會直直射向緊閉的城門,懸掛在箭尾的染料皮囊隨之破裂,染紅了城門與賽堤克斯的雙眼。


  發狂的地龍對鋪天蓋地的箭矢視而不見,視野裡僅剩那抹惱人的紅,那顆骨質顱頂生來就為摧毀存在,牠的肉身感覺不到疼痛,只知以犄角頂開阻擋在前的門與牆,直至坍塌崩垮。


  漫天碎石塵土飛揚中,獅群激昂的戰吼伴隨排山倒海的蹄踏,如潰堤的潮水一齊自破口湧入。可惡龍的憤怒還未平息,牠仰首咆嘯,靈活的尾巴不分敵我地掃落身旁的士兵。


  「野獸。」年老的獅子策馬遠離戰局,看著失控的惡龍,譏諷地落下評價。


  戰事日益頻繁,賽堤克斯與身旁的兵卒一樣,大多時候不清楚交戰的目的。可上了戰場,從來不會給你喘息的時間思考這些,牠享受著自己一腳奪去性命的壓倒性力量,看著人們引以為傲的城池不堪一擊地碎成齏粉,徹底成為了戰爭機器。


  獅子的野心隨著戰火延燒一路擴展,達官顯貴的利益之爭已然波及了平民的家園。行軍隊伍行經一處破敗無人煙的村落,磚屋倒塌、棚舍被燻得焦黑,滾滾濃煙還帶餘溫。只有孤單幾隻野狗在廢墟裡尋覓,朝著路過的士兵疾聲吠叫,叫聲迴盪空屋之間,淒涼哀切。


  隊伍停下腳步,領軍的司令在四周探看了遍,判斷是伙團匪劫掠了此處。


  金翅雀治下,一切秩序蕩然無存。


  有人拾起地上一枚染血的頭帶,咬牙切齒,亦有人滿臉僅剩麻木。唯獨賽堤克斯不為所動,捧著剛拾獲的戰利品,小心地占為己有。


  那是一枚灰綠色的蛋,觸手光滑得幾乎隨時要從爪裡溜走,賽堤克斯如獲至寶。牠從沒想過能有子嗣,有翅的龍族恥笑牠與蜥蜴為伍,地龍們畏懼牠與生俱來的龐大,人類——算了吧。


  蛋裡或許是一頭龍,也可能是一隻老鷹。賽堤克斯懷抱著不切實際的幻想,絲毫沒想過普通人類禽圈裡出現上述兩種可能的機率微乎其微,牠手忙腳亂地爬上了樹、闖進無人幽洞,最終選擇將蛋藏於路旁茂密的草叢裡。


  日子轉眼即逝,賽堤克斯又投入了戰事,鮮血與戰火的沐浴將牠沖昏了頭,再次想起那枚蛋時,已然是三個月後。


  牠努力回憶所剩無幾的片段,憑藉著印象來到一條河邊——牠當初是藏在河邊沒錯吧?


  那是個雲層重重掩蓋穹頂的陰天,抬頭也遍尋不著旭日的身影,河面上緩緩漂過一只竹籃,徐緩的水流是母親的搖晃、潺潺是懷抱中的呢喃,小小的嬰兒在裡頭熟睡,不哭也不鬧。


  這是命運的相逢,注定要使惡龍賽堤克斯撿拾到牠畢生的珍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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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戰事的夜裡,酒館是士兵們第二個戰場,他們將擁擠的酒館擠得水洩不通,有人甚至席地而坐開懷暢飲,人們唱歌划拳,喧嘩中夾雜汙言穢語。他們替賽堤克斯敞開了一扇窗,好讓牠的腦袋能夠進來與他們同樂。


  小小的竹籃擱在窗沿,小生命的到來引得眾人鼓譟,有人因此憶起家鄉的兒女有了移情,也有人單純只是無聊——就像戲弄路邊的小狗。


  「這是你的小龍?」年少的小兵忍不住傷懷。他仍記得自己的弟妹,剛出生時也是這樣,小小的、軟軟的,一根指頭就能弄哭他們,惹人憐愛。


  他不敢太用力,以手背碰上了嬰兒的臉頰,光暈下能清楚看見她臉上細細的絨毛。睡了一整天的小生命感覺到異樣,在酒館霎時靜默的無聲中,悠悠張開覷黑的眼眸。


  在眾人屏息的目光下,她大張嘴,打了一個哈欠。


  小龍、小龍,賽堤克斯的小龍。


  只探進一顆腦門的賽堤克斯覺得這是個不錯的名字,牠滿意地點頭,一口銜住了胡亂碰觸惡龍財寶的小兵,將他拖出窗外,扔進了初春仍寒的湖裡。


  「噗通」聲傳回了酒館,所有人頓時放聲大笑,氣氛又回歸了熱絡喧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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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賽堤克斯起初以為牠的小龍是個啞巴。


  為了時時刻刻保護自己的子嗣,賽堤克斯將襁褓中的嬰兒輕輕地掛在背脊,只為了能隨時隨地看顧著她——女兵瑪莉替牠織了一條背帶。


  這不是一個明智的決定,嬰兒太過脆弱,戰場上一枚落下的石子都足以置她於死地,但惡龍的決定沒人能置喙。背後的負重使牠無法再像以往那樣大動作地衝撞,也無法忽略身後的敵襲。有一回,勝利的喜悅使牠血脈賁張,線條分明的肌理舒張又收縮,「嘶」地一聲,裂開的背帶飄至地面,布料裡頭空無一物。


  賽堤克斯頓時從狂熱中清醒,身旁的廝殺和牠沒了關係。牠清楚知道鑄下大錯,開始焦急地原地打轉,牠翻找一地崩落的磚瓦,正當以為一切無可挽回之際,一陣動靜自牠尾巴處傳來。


  牠的小龍滑落至尾巴根,手裡緊抓著牠的毛髮,因吸入了塵土而噴嚏連連。


  但她自始至終都沒有發出啼哭,也不曾展露笑顏。


  軍醫檢查了她的喉嚨與舌頭,告訴賽堤克斯這是個健康的嬰兒。賽堤克斯陷入了煩惱,與所有憂心忡忡的父母一般,深怕牠的小龍無法與牠一樣發出震懾人心的嚎叫。


  「她的眼睛好黑。」瑪莉將盛著蜜的湯匙湊至小龍眼前,試圖逗笑那張撲克臉,但顯然是白費氣力,「像黑曜石。」


  瑪莉是個好女人,賽堤克斯曾想過讓她當小龍的母親,但牠隔天就忘了有這回事。


  龍的吐息大多蘊含無窮魄力,就連次等的地龍也不例外。賽堤克斯像隻笨重的蜥蜴,趴在地上勤勤懇懇地教導牠唯一的學生,有力的前爪蓋住了吻部,生怕足以衰敗心志的氣息洩漏出來。


  「爸——爸——」牠彆扭地拉長音,亟欲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宏偉又粗曠,好掩蓋那點難以訴說的羞赧。


  賽堤克斯不是隻有教養的龍,可牠尋遍長久以來積累的記憶,「父親」一詞才是與牠相襯的正式稱呼。但很顯然地,這對一個嬰兒來說還太困難了。


  嶙峋地面上墊了塊毛巾,趴在上頭的嬰兒專注地盯著慘白獠牙中翻動的舌尖,她微翹的嘴巴張了條縫,一會兒圈起了口型、一會兒又癟了下去,每回都在將要脫口而出前改變心意,急得惡龍焦慮地擺尾,揚起漫天沙塵。


  沒人能從那雙曜石黑的眼珠子看透小龍的想法,她是個需求低落的孩子,從不主動討要乳汁與擁抱,就算髒了褲子,也只會緊緊攥著他人的衣角不放。她還總愛直勾勾地盯著人瞧,一點動靜也能吸引她的注意,仗著可愛的臉蛋肆無忌憚。


  同年,「昏王」——這是他後來的稱呼——繼位,首都一如暴雨侵襲前的海面,得到短暫的安寧。尚在牙牙學語的孩子來到了全新的環境,彼時圓桌廳仍一片繁榮景緻,她在賽堤克斯的肩上,看見了一名孩子擁抱他跛腳的軍官父親。


  他親暱地喊著什麼,而那名父親如他所願地,撐著瘸腿將他高舉到肩頭。那個模樣好似能幫他的孩子達成任何願望,兩張笑顏烙在小龍黑如深淵的眼裡,那是尚小的她頭一次有了渴望。


  「啪、爸比。」


  她坐在惡龍身前,在等待賽堤克斯餵食的空檔,指向賽堤克斯碩大的角,在首次開口後,不知疲倦地重複著:「爸比。」


  「爸比。」


  舌頭的位置擺放得不怎麼正確,她一次又一次地修正,試圖像普通人家的孩子那般呼喚。賽堤克斯瞪大了眼,連脊毛都豎起,手裡持的勺子因呆滯落地,牠感覺體內的一處臟器因炙熱而融化,淌過的位置溫暖得灼人,這是惡龍第一次體會這種情感,牠手足無措。


  越來越多的詞彙從那張小嘴吐出,如執著蒲公英吹氣,紛飛的白絨輕飄飄地拂過惡龍鼻尖,帶來細細的搔癢。


  一五四九年,賽堤克斯以摧枯拉朽之勢替新帝國撞開了戰爭的序幕,那些壘得高聳的銅牆鐵壁就如同骨牌般一個個倒下,隨著戰功積累,人們開始稱牠「獅子心的攻城器」——新帝國引以為傲的利器。


  小龍在一場場征戰中抽高了身子,她已經不能再像過去一樣睡在背帶裡了。


  那隻纖細的手臂沒有選擇拿起寶劍或弓弩,反倒捧起了厚重的書本,如同渴了數年的旱地,一點雨露也不肯放過。她逐漸展露出異於同齡人的一面,聰慧卻低調地在惡龍陰影下成長。


  瑪莉忘不了那個殘陽染紅半邊天幕的傍晚,結束征戰的軍旅穿越過甫結束的戰場,遍地皆是敵我屍骸,被塵土血汙覆蓋得面目全非。賽堤克斯嗅聞著地上一縷垂危的氣息,依循著找到了苟延殘喘的生還者。


  那是一名金翅雀的殘黨,惡龍獰笑著抬手,就要給予致命一擊。


  「爸比,不要。」稚子的嗓音自牠的頭頂傳來,小龍趴在那處,握著犄角不住地搖晃。


  還是個孩子,會起憐憫之心再正常不過。瑪莉聽了只覺得好笑,這名士兵的傷勢正逐漸帶走他的生命,就算惡龍不出手,大概也活不了多久。


  「讓他回家吧。」小龍低頭與她高大的父親對視,小聲地說著:「這樣子他的爸爸媽媽,還有朋友,就會很忙了。」


  瑪莉的笑容凝固在嘴角,她以全新的目光審視著這個十歲的孩子,突然間,寒意浸透了背脊。


  一時的殘忍是對敵人的慈悲。一個死人,只需要挖一個坑;多一個傷兵,他們每天就得多餵一張嘴。


  一五五九年,軍隊南下,崎嶇的山路中小龍騎在賽堤克斯的背上,手中的投石索擊中了一名敵軍的右眼,親眼看著她引以為傲的父親在險峻稜線上如履平地,就像生來就是群山的一部分。


  此役遠比以往艱辛,然而在西北方尖峭堡之役捷報傳來後,帝國的軍心振奮。一枝繫著金黃旗緞的箭矢插進了敵方的堡壘,旗緞順勢垂下,隨風飄揚。賽堤克斯攀上了樓城,折斷了紅色的旗幟,領著軍隊勢如破竹地進軍拜曼守望。


  賽堤克斯的名諱,自此多了個前綴——公爵賽堤克斯。這是新帝國至高無上的榮耀,儘管這對一隻地龍來說毫無意義。


  惡龍與牠的孩子結束了居無定所的行軍,名為「後方」的堡壘矗立於峽谷兩側,夾殺了狹窄谷地。軍隊的進駐打磨了拜曼守望這柄槍尖,疲乏征戰的將士在此安家落腳。賽堤克斯初至領地的那天,明黃獅旗與惡龍的旗幟冉冉升空。


  賽堤克斯殘暴的臭名遠揚,正當所有人以為將要迎來帝國高壓的統治,惡龍卻早已攜著牠的子嗣穿梭峽谷山丘之間,對領主的職責不聞不問。對牠來說,日子只不過回到以前,只需要看守好貴族們的堡壘就算盡忠職守。


  瑪莉在沙場受了傷,選擇褪下鎧甲,和身兼同袍的丈夫共組了家庭。她將惡龍的一舉一動看在眼裡,不好的預感始終縈繞心頭。


  本以為惡龍的殺伐凶名能成為帝國版圖上一枚紙鎮,可黑堡高估了賽堤克斯,野獸永遠只會是野獸,披上鎧甲當不了英雄、手持權杖也成為不了貴族。牠不收取稅金,也不驅使平民勞役,「後方」的城門任何人皆來去自如,幾乎陷入了鬆散的無主秩序。


  瑪莉的預感,終在同年冬雪中爆發。


  降雪染白了山峰,灌入峽谷的冷風讓貧瘠大地寸草也不生,拜曼守望來了一支獵魔人的隊伍,他們聲稱南方有一頭噬人凶獸出沒,打算在這裡修整後再出發。


  明眼人都能瞧出不對勁。獵魔人們紀律嚴謹,步伐整齊劃一,用餐時一言不發,和那些自由自在的傭兵沒有一點相似之處。


  那晚月牙像鉤子,似諸神掛在山尖的豎琴。獵魔人唐突地造訪瑪莉的屋子,她的丈夫警惕地開了條門縫,直到來人掀開了披風,底下黑底描金的獅頭光華流轉。


  風裡送來長劍出鞘的嗡鳴,趴下仔細傾聽,數量驚人的踏步正逐漸逼近,惡龍敏銳地高抬頭顱,感受寒風裡隱藏的危機,生物本能使牠每片鱗都戒備地豎起。牠送小龍離開了堡壘,自城垛上一躍而下,激動地連呼氣都打著顫。


  昔日的同袍如今將矛尖與刀刃對準了牠,賽堤克斯在黑壓壓的人群裡看見了不少熟面孔,惡龍喉頭一滾,摧毀心志的尖嘯堪比颶風地襲捲而去。牠沒有去思考這些人一夜反叛的理由,弱肉強食,這在獸棲鳥居的山林裡是理所當然的法則。


  瑪莉的丈夫手持著圓盾摔倒在地,他與賽堤克斯共處十數年之久,此刻完全無法坦然對上那對觸目獸瞳。可他是帝國的騎士,效忠的是獅子心,而非賽堤克斯。


  黑堡的使者壓根不需要遊說任何人,他帶來了黑堡的任務,考驗著賽堤克斯的軍民對帝國的忠誠。


  可他們也低估了賽堤克斯,低估了惡龍竭力收斂下的駭人鋒芒。


  這些人全在覬覦牠的財富。惡龍憤慨低吼,激怒牠的事物再也不只有鮮紅,熟悉的亮黃刺痛牠的眼眸。賽堤克斯重重在人群裡落下一腳,來不及奔逃的人瞬間化為血肉橫飛,像一地踩爛的果實。


  藏身陰暗處的瑪莉摀嘴掩下驚呼,她看見了她的丈夫,只差一點就要與她天人永隔。瑪莉不自覺撫上仍平坦的腹部,張開的五指緩緩握成拳。


  瑪莉知道惡龍最在乎什麼。


  /


  地窖的門倏然敞開,小龍從蜷縮的姿態中抬起頭,照進的月光灑在她蒼白的臉上。


  「對不起,原諒我……我絕對不會傷害你。」瑪莉早已淚流滿面,她卑微的語氣在漆黑中混雜著啜泣,可手裡的力道渾然相悖,粗魯地將小龍從地窖拽出。


  賽堤克斯的叮囑如鳴鐘還在耳旁作響,小龍一言不發拚命地搖頭,她想躲回地窖,瑪莉在拉扯中失控地給了她一巴掌。


  「……」


  小龍耳道內一陣鳴響,她楞在原地,一改先前的抗拒平靜了下來。乖巧地被瑪莉拖拽向前,朝向血腥味最濃的地方而去。


  賽堤克斯兩隻長角斷了一根,零星的箭矢扎進了頭顱,暗紅的鮮血流進了眼眶,使牠睜不開眼。黑堡的使者朗聲宣讀著牠的罪狀,卻傳不進惡龍被殺意浸染的理智,牠憤恨地以長尾掃過,將使者連人帶馬掀翻在地。


  空氣裡混入了一股氣息,惡龍有所感應地,將頭顱轉至身側。


  小龍與她那位從不屈服的父親遙遙相望,賽堤克斯極具隱密性的闃黑身軀像座山屹立於谷地,牠發狂的長尾在見著她的剎那立即停止了揮舞,因威嚇低伏的背脊也緩緩直起,那雙熒紅色的瞳仁一動也不動地注視著小龍,在月光映照下格外森然可怖。


  她從來不需要懼怕。


  彷彿石化了的惡龍有了破綻,渺小如蟻的人群開始蜂擁上前。箭如暴雨,吆喝劈砍落在牠無知無覺的腿上,賽堤克斯終於動了起來,可仍舊沒有理會腳下的人們,牠眼裡只有自己的寶物,僅存的念頭就是牢牢將她護在身邊。


  牠邁開有力的雙足,就在牠跨出第一個步伐的同時,隨著天搖地動的踏步,一點寒霜沾附了牠的腳跟,然後是足脛、前膝、尾巴尖。那是魔法,無天賦的凡物們費盡心思也參透不了的一柄利器。霜凍拖慢了惡龍的腳步,牠的腳掌與地面凍成一塊,龐大的軀體像被人從後方拉拽,一股腦地原地跌了跤。


  牠趴在地上咆嘯,抓撓眼前阻擋牠的所有事物,包括那兩條不爭氣的腿。賽堤克斯硬生生撕開腿上結凍的鱗皮,鮮血淋漓地朝小龍邁去。


  惡龍伸長利爪,小龍不自覺向前,卻被瑪莉箍著手臂不放。


  「現在回應牠的話,你也會是同樣的下場。」瑪莉低聲地告誡,深信這個女孩一定能聽懂她的意思。


  她只是想拯救她的丈夫。


  小龍還是伸出了手,一如每次回應父親呼喚那樣。寒霜的餘波刮過她的手背,在指尖形成了霜雪。


  一步。惡龍的溫血暫時消融了寒冰,烙了一枚濕溽的腳印。


  兩步。刺骨的冰晶一路向上蔓延,冰雪凍住牠的關節與肌理,一點點蠶食著賽堤克斯。


  三步。巍峨身軀著上了晶瑩的鎧甲,最後終究包覆了最高處的犄角,一縷熱氣自牠口中散逸,連帶著惡龍落幕前臨別之言。


  靄靄白霧隨風散去,賽堤克斯偉岸的軀體徹底成為巨大的冰雕,牠僵立的姿態猶跨出了步伐,舒展開來的指尖,距離牠的寶物不過一步之遙。


  在視野也被吞沒的最後一刻,賽堤克斯看著牠的小女孩,恍然意識到她已經不再是那個襁褓中柔弱的幼崽了。牠想起自己最初對人類的評價,忽然徹底明白了。


  賽堤克斯,也成為了三頭的戈里尼奇。


  牠的爪子鋒利得能撕碎銅牆鐵壁,可卻甘願收斂它們,生怕刮傷了只有牠指甲蓋大的掌心。


  牠的鱗片堅硬得足以媲美最好的甲冑,可仍然讓牠不滿,只因為無法盡情擁抱牠的小龍。


  牠的尖嚎能催生一切陰霾,可再怎麼努力震動聲帶,此刻再也不能將話傳達給牠的孩子了——




  小龍,藏起來,藏起來。因為你才是,惡龍最珍貴的寶物。




  賽堤克斯,賽堤克斯,牠是恐懼的長矛。


  賽堤克斯,賽堤克斯,牠是不摧的巨塔。


  賽堤克斯,賽堤克斯——再也沒有賽堤克斯。


  有人確實直奔惡龍的寶藏前來,他們搜遍了堡壘上下卻一無所獲,卻始終沒有想過,人類築起的城堡牆垛在惡龍眼裡單薄如紙,既然如此,牠又怎麼可能將寶藏藏在裡頭呢?


  寶藏的藏身處淪為無人知曉的傳說。


  自北境召來的冰霜也沒能徹底殺死賽堤克斯,那封於冰層之下的雙眼如銅鈴般怒視,好似已然蓄勢待發,下一秒便能碎開桎梏對眾人降下嚴懲。


  那天後,在黑堡眼睛們的環繞下,小龍孤身走向那把尊貴的椅子,被迫立下了誓言:她發願永遠忠於獅子心,並不計任何代價,抹去賽堤克斯留存於世上的一切痕跡。


  而帝國在永存的前提下,將擁護她正統的繼承權。


  那年她十四歲,瘦削的背脊幾乎要被繡著獅旗的披風壓垮,身旁多了幾位各懷心思的黑堡眼線,沒有人不知道年少的領主不過是個傀儡。


  但賽堤克斯不會永遠任人宰割,他們更喜歡當宰割他人的那把屠刀。


  這注定了參與賽堤克斯陷落之戰的所有人,後半生都將如履薄冰地度過每個日夜。


  /


  當規律且強硬的叩擊聲落在門板上,瑪莉就知道這一天到來了。


  繼承賽堤克斯一切殊榮的少女敲開了她的家門,如入無人之境,踏進屋子後環顧了一遭,她沒有分給屋子的女主人任何一眼,只冷冷地道了一句:


  「我聽說,這裡剛降生一名男嬰。」


  瑪莉感到渾身發涼,她以虛軟的身軀阻隔,死死護著搖籃裡的嬰孩,並失去儀態地放聲哭喊,可一切徒勞無功,全副武裝的軍人掰開了她的雙臂,讓出了一條通往搖籃的路。


  「我懇求您,寬恕我……憐憫我……」喊叫無濟於事,親眼見證過賽堤克斯二世成長的人不應抱有任何期望,瑪莉頹喪地歪著身子跪倒,轉為肝腸寸斷的啜泣,「我已經失去了他的父親,請別再奪走他……」


  奪人子女的,必然也要遭受同等下場。


  小龍俯身抱出了嬰兒,這孩子不知自己正陷入危境,兀自地熟睡。她是第一次擁抱這種脆弱的生物,姿勢不全然正確,嬰兒軟綿綿的頸子失去了支撐,虛軟地向後倒去,可小龍沒有伸手去扶。


  這是報復嗎?


  不,絕對不是。相反地,她覺得這些人真是太聰明了,聰明到值得她好好效法。賽堤克斯的不作為是前車之鑑,牠自食了自己種出的惡果,放縱了無序在牠的領地孳生。


  「我不會傷害他一分一毫,一如你當初對我承諾的那樣。」她漠然地看著懷裡,心中未起波瀾。


  惡龍還來不及教會她愛人,人類就先教會她殘忍。


  賽堤克斯的名字,會以其他方式繼續遠揚,只要戰爭永不停息,賽堤克斯的輝煌就得以永存。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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