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賠】

【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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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在逃,黑暗腐蝕視線,在一條沒有光與盡頭的羊腸小徑上急速奔逃,害怕只要不小心慢了一步,就會被身後的人影追上來無情地殘殺,難得能感受到攀上脊髓的恐懼,冰冷冷對於死亡,生物反射性的拒捕。


十二年來無數的夜裡,裴守一總是做被追殺的夢,在大汗淋漓中驚醒,醒來第一個清晰的念頭是好險,還活著。


像全面啟動裡旋轉的陀螺,裴守一認為自己被困在一個永動機內部,作為忠實齒輪的一部分,他只負責運作,不負責打破。


裴守一不是沒想過,與余真軒再次相遇的場景、畫面,記憶中那個笑容堪比冬日暖陽的少年,終將長成好看的大人,他們在街角相遇,交換眼神,會心一笑,知道沒有彼此的生活,歲月靜好。


而不是像現在,在一成不變,日常丟垃圾的行進道路上,從沒想過會,這樣重逢。裴守一本能地倒退了兩步,像在山路遇到野獸般,大腦與神經元都下達逃跑指令,但已經來不及了,下一秒,他就被雙手牢牢捆住。


「放開」、「放開我!」裴守一覺得自己被惡夢中的黑影抓到,使勁全力也無法掙脫的牢銬緊緊斂住他。不知道當時軟綿綿躺在保健室上睡得香甜的少年,如今力氣已經變得這麼大。


「你過得好嗎?」


「.......我找了你十二年誒」

那些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又像救護車鳴著笛急速駛去,依嗚—依嗚—最後尾音模糊不清的走調,他突然感覺這一切就像一部連載了十二年還沒收尾的漫畫,作者卻再也不提筆令其善終;像在站牌前等了又等,等到末班車的時間都過去了,才發現原來一開始就站錯位置;像一部影集系列大作,明明第一集才看三分鐘,就直接被劇透從過去跳到未來,單刀直入切進結局。


「很好。」裴守一盡全力維持語調平靜,毫無感情如語音翻譯,但腦子一片混亂,像宿醉意識被切成十二片披薩散落各處,像被金箍咒縮緊腦袋,一陣電流懲罰讓他知道什麼該講什麼不該,沒用的情感障礙終於發揮用處,他言不由衷亂講了一通。


(想辦法,快讓他走,不要讓他殺了我。)

像迷失在山路被黑熊發現的人類,裴守一選擇裝死,一動也不動地,或者他真的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經死在不為人知的地方。


「十二年前,我選擇離開,十二年後,答案也一樣。」

話語脫口而出,叮咚叮咚,標準的正確答案!但此時他只希望頭上的緊箍咒可以毫不留情的,釋放所有電流直衝腦門,狠狠電到他麻痹失去知覺,最好直接電死也無妨。


話說完裴守一終於掙脫枷鎖的箝制,他移動腳步急著想逃,但後頭的人卻還想跟上來,他轉過頭去伸手一指與對方拉開距離,像馴服猛獸般要眼前的生物聽從指令,但余真軒的眼神卻像小狗般畏懼又滿懷期待,裴守一心虛了,現在這裡太過赤裸又不安全,他必須趕快躲回去。


余真軒終於走了。裴守一目光無法克制地直直盯著余真軒的背影,直至顫抖的身影走遠消失在盡頭,裴守一像被抽血的人,靜靜看著自己的血液逐漸被抽出體外,流失掉一部分的自己。


恍恍惚惚地坐在酒吧椅上,思考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朝思暮想的人重新出現在眼前,像小時候作文紙上的夢想,已經三十幾歲早已知道沒可能,又明晃晃出現在眼前搖擺;像花了一上午排隊到門口,才發現早已售完的絕版限量球鞋,隔幾步卻在路邊資源回收處被看見被棄置在地上,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在那之後,余真軒幾乎每晚出現在他的酒吧,侵入他辛苦建起的堡壘,食髓知味一如高中時佔領他的保健室。


最一開始裴守一覺得余真軒是敵國的遣兵,被派來調查敵情,伺機而動,隨時準備推翻他的王國,而他守備慎嚴,滴水不漏。


但他看了又看,像在等最重要的人的消息,余真軒眼裡的敵意,彷彿全都留在初遇時他手臂的齒痕裡,早已消失無蹤。


余真軒還是當初被撿起的少年,對他只有純粹的信任與依賴,像一隻經主人疼愛後又被遺棄的小狗,不懂得怎麼去恨,只想再次被接納。


誰下得了手?

裴守一覺得頭暈腦脹,像後腦勺剛被人用硬物重擊,痛得來不及回頭看清是誰打的。他想到過去曾經遺失的人事物,在那個當下就知道肯定找不回來,那種永遠失去的感覺充滿遺憾與悔恨,無法可解。


後來他就失去感覺,不曾擁有,就不會失去,就不會感到痛,這樣很好,沒有人再把期待強壓在他身上,不會再有人伸出手對他好,走進他的心,拿到摧毀與破壞的說明書,裴守一把電源開關關閉、徹底封印了感知元件,隔絕外界所有聲響,這樣很安全。


可是余真軒回來了,不是一條可憐兮兮的狗,而是活生生的人。他出現在酒吧幫忙搬東西,跑過來又跑過去,眼神閃著光,嘴上咧著笑,深怕其他人看不見他的存在一樣。


余真軒、余真軒,像一條沒有正解的申論題,而他一個字都寫不出來。


有天酒吧的客人喝醉不小心摔破酒杯,表示自己願意賠償,但余真軒則是蓄意打破酒瓶,還試圖拿來攻擊其他客人。余真軒總在每一天的同一個時間出現在酒吧,沒問過裴守一本人的意見,也不管他要不要。


一個夜晚高仕德來酒吧找他閒聊,他的小表弟為情所苦,點了一杯又一杯接著喝,裴守一看著自己小時候模仿的對象就在眼前,喝到哭得淚流滿面,話都講不清楚,一臉委屈又面紅耳赤的,接著跑去蹲在草地旁吐得不能自已,最後又爬起來問他附近哪裡有好吃的宵夜,心想這人病得可真嚴重。


裴守一看著高仕德拿著手裡的酒杯搖搖晃晃地說著:「恨,就是還有愛呀!」

他看不懂高仕德,儘管他們認識很久,仍不懂那種無論如何都想要陪著對方的心情,簡直像某種恐怖攻擊、自殺行為。為何要給別人毀滅自己的機會,怎毫無保留在對方面前展示脆弱,好奇怪,怎麼能夠。


仕德,為什麼愛,為什麼哭,為什麼你看起來這麼難過?但他已經長大到不能再問這些問題,現在的裴守一已經是個成熟的大人,該學會自己判斷了。


高仕德後來在一次談話提到余真軒,裴守一的眼睫顫了一下。

裴守一細數余真軒的病,像報上自己的身份證字號般倒背如流。他必須重申立場,無論是過去、現在、還是未來,裴守一都不想要余真軒出現在他的地盤、他的人生當中,也沒有要對方賠上青春找他,但余真軒總是擅自出現,對著他笑,笑得那麼好看,硬要賴在自己身邊,他覺得自己正站在懸崖的裂縫邊緣,而余真軒就是那個下一秒即將推他下去的人。


被害妄想症?不,沒有,被診斷出來的是情感障礙,白紙黑字,千真萬確。


他不是沒想過,余真軒已經不是當年的學生,自己沒有理由再拒他於千里之外,沒有罪惡感、愧疚、自責,也更沒有對不起,那些亂七八糟混雜結成一球的情感糾結,現在在他面前出現的,就只是過了十二年,長大十二歲的余真軒。


但裴守一也不再是當年的校醫,他不行,也不能,再次把對方拉進來,任他淪陷,讓他虛度,最終被浪費與辜負。


這次,裴守一不逃了,他要用力推開余真軒,要他離開,請他走人,讓自己與對方都清楚明白,這裡並不歡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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