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志祐介《來自新世界》觀後

目錄：

前言

－對自己人殘忍的未來新世界
－化鼠與略嫌可惜的對外衝突
－故事中的感情觀、敘述斷裂性
－線索暗示、線索、導言
－部分角色的工具化、劇情功利化
－戰爭的大篇幅、最後高潮
－故事中的人類至上主義

結論

前言

融合懸疑、末世、烏托邦等多種元素，貴志祐介的《來自新世界》大致上可歸類於科幻類作品。個人早於數年前就聽過朋友推薦，如今總算有機會一覽新世界的真實面貌。

《來自新世界》分為上下兩冊，總篇幅約十萬餘字，故事亦曾改編成動畫作品。於書本的閱讀體驗上，作者在故事中未來世界、也就是「新世界」的型塑上處理得非常好，閱讀時就像是身處在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裡，看著裡面的角色用理所當然的語調談論完全陌生的話題，再由敘述者一步步替讀者解開謎團。

不過，因為我對故事背景、幕後真相已經在數年前略有耳聞的緣故，本次的閱讀體驗並不非常公正。例如，在明白故事的背景黑幕之後，原本設想內容會針對人性殘酷、新世界的批判有更深入的描寫。然而《來自新世界》故事的側重點顯然在於新世界本身的反思，也就是烏托邦「內部」的探討，而非外部的衝突。

這個認知錯誤導致我對於故事有了一些錯誤的期待，以及在閱讀之後，產生了一點點點的小小失落。然而，本書還是相當精采的，尤其世界觀的架構、未來物種的設計，可以說是美麗又繽紛，是本書如此成功的關鍵。

以下介紹本次閱讀的心得。將有大量的劇透、故事謎底討論。

請斟酌閱讀。

．對「自己人」殘忍的未來新世界

《來自新世界》的故事背景架構在遙遠的未來，那時人類擁有「咒力」，建立起了村落般的生活型態。本篇故事是由倒敘法書寫而成，由「現在」的主角告知讀者「過去」發生的事。因此，在碰到一些獨特的名詞時，會跳脫「過去」主角的第一人稱我敘述，轉而由「現在」的主角以學術話的名詞解釋。

簡單來說，現在的我告訴讀者一個故事，在故事中我還是一個小女孩，主要的故事就是用小女孩的雙眼去看，敘述者解說。

這種敘事法的好處在於，讀者可以一方面看見主角幼年時所經歷的關鍵事件，另一方面又可以從敘述者的解說快速理解這個世界。不過此種手法到後來也發生了一點小問題，這點稍後再談。

回到故事劇情，故事中的人類擁有如魔法一般的「咒力」，而隨著劇情推演，主角們發現「咒力」是遠古人類突變的結果，後來因為咒力太過強大，造成了一般人的恐慌。於是沒有咒力的人、有咒力的人開始了戰爭與屠殺，直到最後有咒力的人勝出，建立起故事中的「新世界」，並且奴役基因改良過後的畜生「化鼠」維持底層的勞力輸出。

然而，擁有咒力的人也同時懼怕著這股力量，於是藉由愧死機制、教育委員會、洗腦、道德灌輸等各種方式避免擁有咒力的人自相殘殺──也就是避免「惡鬼」與「業魔」誕生。

於是，新世界成為了一個人人和平互愛的地方，每個人都擁有崇高的道德、人與人之間沒有背叛，但實際上，為了保持這樣的和平，新世界的社會「處理」了有危險可能的孩童，且這種避免自相殘殺的機制也讓新世界的人們喪失了面對惡鬼和業魔的能力。

．關於「化鼠」、略嫌可惜的對外衝突

《來自新世界》由故事主角渡邊早季敘述，幼年時期她和親密的朋友覺、瞬、真理亞、守一同尋找世界的秘密。在探索過程中，他們逐漸發現了被隱瞞的歷史，舊時代的人們因咒力自相殘殺（畢竟在他們的認知裡，人是不可能互相傷害的），並且逐步發現身上的愧死機制，還有孩童被「處理」都是為了維持咒力下的和平。

同時，他們也發現了畜生「化鼠」的高智商，他們進入了化鼠的社會，參與化鼠之間的戰爭，間接導致了化鼠在社會中引入文明，並且為了避免被人類消滅而選擇率先對人類開戰，迎來故事的高潮。

故事最後的謎底其實並不難猜，「化鼠」是沒有咒力的人類被強迫改良而成，他們雖然曾經是人類、擁有高智商，卻因為曾經的戰爭而被變成了低階級的物種。然而，正如我先前所提到的，本書的重點在於新世界「內部」體制的探討，對於「化鼠其實是人」這一點直到最後才被揭開，作為最後的劇情爆點，較少篇幅辯證。

這樣的設計或許是作者有意識的取捨，將重點放在烏托邦的體制本身，不過在閱讀之下有一點點的可惜。在我錯誤的期待中，故事會更偏重化鼠與人類的議題探討，希望看見主角們發現化鼠是人類、認同他們是人類、並且發現新世界和平下的殘酷（基於利益的人性醜惡），化鼠是新世界和平的犧牲者。於是主角陷入了道德與烏托邦兩邊之間掙扎。

實際上的故事設計著墨於化鼠的精明、對人類的反殺、被制伏後的悲哀，讓我聯想到諸多探討「機器人是否為人」的科幻故事。化鼠到底是不是人，等同於機器人到底是不是人的反思，未能再進一步以「本是同源」的特色深化新世界與外面社會的衝突，有點可惜，或許還有可以更拓展的空間。

但這也是因為我以「化鼠是人類」的先入為主觀念閱讀所導致。作者在兩者之間選擇聚焦在新世界本身的探究，也是符合故事調性的呈現，並不影響故事的精采。

．關於故事中的感情觀、敘述斷裂

以下會逐步進入到寫作手法的討論。在《來自新世界》的故事中，主角群幾乎都有配對，其中早季對瞬的愛戀是從一開始就明確設定的。在第一集前半，從字裡行間感覺到早季喜歡瞬、瞬對早季有好感、覺也對早季有好感，至於真理亞與守兩人互相喜歡。

然而，在第一集後半段開始加入了「同性愛」的部分，可以理解是為了「嚴禁意外懷孕，所以男女禁止情愛」的新世界背景醜惡鋪陳，可是轉得有點硬，設定也插入得有些突然。

於同性愛這一點，在更前面的篇幅是用覺和早季的互相愛撫做為前導，證明「新世界的人在性方面與讀者認知不同」，但還是不夠圓滑、對讀者的暗示不夠，尤其覺對瞬的感情轉變成愛情讓我措手不及。之前閱讀以為覺和瞬都對早季有好感，不喜歡面對瞬，不知為何覺突然愛上了瞬。

此種敘述斷裂的劇情不只出現一處，在瞬要變成業魔的時候，眾所期望的天才毫無理由的崩壞，雖然花了不少篇幅在描寫瞬的咒力暴走，但是「他為什麼會暴走」這點的關聯性或許還可以再加強。

依照故事的順序：「瞬變成了業魔－業魔常發生在善良的孩子身上－瞬很善良，因此成了業魔」，讓「瞬變成業魔」這件事有種作者之力的感覺。於第一集的最剛開始段落，曾提到業魔是因為孩童的自負驕傲而產生，然而瞬或許真的有自傲的成分，但這點僅由覺和早季的話帶出，在閱讀時絲毫不覺得瞬有任何驕傲的地方（他就是個集一切美好於一身的角色），也不會讓人聯想到業魔。或許，強化瞬的驕傲特質，加強「業魔有此特質－瞬也有此特質－因此瞬成了業魔」的敘事順序會更讓人容易接受。

同樣的，於書寫同性愛上，或許前半段可以先書寫真理亞和早季異於認知的親密行為，比較不會過於突兀和斷裂。

（後來我繼續思考，在主角群喜歡的對象為異性的前提上，或許脈絡為「新世界人會用性逃避衝突與壓力－異性之間的性行為被嚴格禁止－少年時的主角群們充滿壓力－他們無法與喜歡的異性親密互動紓壓－於是轉向同性愛」。如果將此脈絡再明確一點或許會比較和緩，尤其是在「對異性壓抑而轉向同性」這方面，這個「轉」若能以劇情而非單純敘述解釋會更容易被接受。）

．線索安排、暗示與導言

如前所述，《來自新世界》是採倒敘手法書寫，因此敘事者全知全能，故事中也時常出現「後來我才知道」、「那時我還不明白」這類的句法補充資訊。

在劇情中，作者在敘述者和第一人稱中拿捏到非常好的平衡，讀者不會刻意去發現這段話是由敘述者所講，但事實上以當時早季的年齡不會有這麼成熟的發言。

不過，或許是為了要分段、拋入懸念促使讀者繼續閱讀下去，在段落尾端或一些重要情節，會有類似「那時我還不知道這件事有多重要」、「如果這時候我這麼做就好了」的語句出現。偶一為之尚可，但當此類句型有點過於頻繁的出現時，會產生劇情的剝離感，讀者像是在聽敘述者幫忙畫重點。

同樣的，此種過於明顯、甚至是粗糙的暗示手法也出現在其他地方。讓我疑惑的是，好像很多線索一定要由旁人口中講出來，早季（讀者的眼睛）才會注意到奇怪之處。例如，角色有可能「不小心」說錯話，或是讓早季「不小心」聽見重要的資訊、「不小心」發現某些線索，還有一些需要懷疑的段落，會有角色明確地告知「要小心這傢伙，他怪怪的」。

作者似乎無法藉由早季的視角書寫出「讀者覺得有詭異」的段落，又或是不太相信讀者們的敏銳度，所以才會用如此明顯到讓人頭大的方式安排線索。這讓我在閱讀時有點小小的困擾，因為發現了這一點，後續再出現類似的手法時就讓我難以忽略。

．部分角色的工具化、劇情功利化

如果要讓讀者接受故事中比較突兀的段落，通常會設計「前導」，我習慣稱之為「線索」，用來當作劇情的階梯式鋪墊。舉例來說，如果在描述日常生活的故事劇情裡要出現飛碟，那麼最好的方式就是用各種方式在故事中「預先」提及，讓讀者有心理準備，也就不會認為這段劇情不符合故事的邏輯。

《來自新世界》的劇情相當緊密，可以明顯看出作者在情節上的設計，尤其是物種安排、劇情線索都有它的理由。舉例來說，早季在偶然之間聽見「芒築巢的假蛋」，初次聽見時先不解釋，等到第二次遇見，早季實際碰到的時候才開始長篇幅的解釋。至於為什麼要特別提及這個物品，是因為後續早季和覺使用假蛋渡過難關，因此「芒築巢的假蛋」這個物品就是為了關卡設計，前面的所有提及都是為此而做的鋪陳。

此種手法也見於前段提及的「新世界的人在性方面與讀者認知不同」的設定介紹，先讓早季與覺有過於認知的親密行為，後續再描寫這一塊時就能夠減少閱讀上的突兀（雖然個人認為這一塊還是沒有處理好，理由不再贅述）。這樣的設計讓讀者在閱讀《來自新世界》故事時，對於一些特別的名詞、劇情有比較高的接受度，也就是在各個段落加上階梯，讀者可以一步一步接受設計好的劇情。

不過，也因為如此，閱讀到部分段落時，故事會給我非常強烈的「設計感」，以及某些線索的「功利化」。例如，來到毀滅的東京時，故事設計了「大博比特蟲」這個危險的生物，作者用奇狼丸說牠很危險、擬簑白的敘述、以及初遇時的危機證明牠有非常強的殺傷力。

然而，就我在閱讀下的體驗來說，我明顯感覺到大博比特蟲的存在就是為了要讓某位角色領便當，甚至初遇時遇到的危機也是為了要讓這個便當看起來發得足夠合理，事實也正是如此。

類似的手法於故事中並不少見，作者為了鋪陳某個段落，先將線索拉到前方，可能是讓某位角色提及，或是事先遇見。這讓故事的段落給我一種過於功利的感覺，好像每段劇情、對話都是刻意為之，而且一看就知道這些段落是用來鋪陳後續，用完即丟。

這樣用完即丟的狀況也出現在部分角色身上，例如在故事裡外都是工具的良，第二集剛開始作為瞬的代替出現，被耍了一番之後完全消失無蹤，就連後續的大戰也沒有出現（莫非他還在玩雪花？）；還有鳥獸保護官乾先生也是，他的任務完成後立刻領了一個不怎麼好吃的便當，可說是十足的工具角。

．戰爭篇幅、最後的高潮

讓我有些意外的是，《來自新世界》使用了非常多的篇幅都在描寫戰爭的場面。包括第一集化鼠之間的戰爭、第二集惡鬼加入化鼠與人類的大戰，說不定兩部分戰爭場景的份量可以直接集結成一冊。

不得不說，我非常喜愛第一集到第二集中段的故事內容，雖然仍有不太能理解的處理手法，但這些篇幅相當精彩，那時我看得目不轉睛，也為了想要看後續而在工作日熬夜。從化鼠的戰爭、得知秘密之後面對新世界大人的壓力、瞬變成業魔死去，再到真理亞與守逃離、惡鬼現身屠殺，這些段落高潮迭起，讓人欲罷不能，尤其瞬的死也讓我感到難過，我也非常喜歡這個完美的角色。

只是，最後的戰爭似乎安排的過於冗長。惡鬼屠殺了村落，早季和覺必須要前往東京取得舊人類遺留下的武器反抗，然而故事卻在如此緊繃的狀態下，開始了新一輪的洞穴探險。不只是洞穴探險，作者還為了要呈現「地獄」的感覺設計新的物種、新的生態、新的關卡，於是在期待著主角挽回頹勢或是陷入新一輪絕望的時候，讀者被強迫先閱讀完各類型的科普。

再加上，或許作者也有感覺這個洞穴並沒有設計得很好，地獄感營造不夠，因此直接讓早季發表感言「真的是地獄啊」希望讀者接納這個說法。這實在是讓人無奈，而且這個手法未免太過暴力與粗糙。

因此，我並沒有很滿意這個故事的後段處理方式，有一些無法理解的部分讓我難以像前段篇幅那樣進入故事劇情。例如，早季在那時已經是二十餘歲的成年人了，但表現得毫無長進，甚至是降智（以及不停地恍惚彌留），也沒有利用她的研究經驗為這場冒險提出必要的協助。

還有瞬──唉，這麼一個飽含著期望死去的角色，前面模糊的回憶讓人感慨萬千，因此我更希望他像閃現的光芒一樣，在最後的高潮中被記起，關鍵時刻給予協助後消失，而不是讓早季提早想起來，在最後的段落中變成佐為或UGO一般背後靈的存在。

再者，瞬與覺原本是情侶，但覺回想起瞬的篇幅僅有短短兩三句話，後續用老套的孩子命名的方式紀念（守表示：我咧？），完全不提覺對瞬的思念。莫非瞬與覺的情侶設定在用完之後也被丟進了垃圾桶裡？還有當史奎拉被縛，早季質問他的時候，為什麼不問真理亞與守是怎麼被殺的？難道只有我在意這件事？

．人類至上主義，進步也在人類

雖然對於後段劇情並沒有非常滿意，不過惡鬼臨死的高潮處理有回復水準，算是拉回了評價。然而，我不清楚是作者有意為之，又或是下意識如此描寫，化鼠奇狼丸的死寫得極其平淡，早季和覺也是頂多惋惜，毫無心痛的感覺。

曾經和朋友聊過部分日系科幻作品對於機器人、人類關係的思考，朋友覺得有許多作品擁有「人類至上主義」，也就是機器人以人為尊，模仿人類的生活，嚮往成為人類，因此作品中的機器人往往代表「低階」，而人類代表著「高階」。

在《來自新世界》故事中也是如此，身為化鼠的奇狼丸為了大義犧牲，卻刻劃得平平淡淡。這裡的平淡並不是指早季和覺沒有難過，他們難過了，但是這段劇情整體注重在惡鬼的死、早季差點觸發愧死機制，而奇狼丸的戲份非但沒有轟轟烈烈的開頭，在段落中也沒有特別的刻劃，他的死變成了一個故事中的螺絲，或許作者想要透過此種方式告知讀者「化鼠的死就是這麼的無所謂」？ 

同樣的，在最後的劇情，早季已經發現了化鼠是人類改造而成，然而身為既得利益者的新世界民眾，她完全沒有思考與化鼠的關係是否該重新磨合，而是滿腦子都在想著讓新世界進步。

就連那句貫穿全書思想的「人類改變了嗎？」也並非指人類檢討了自己對待其他物種（外部社會）的殘酷，而是「人類不再用錯誤的方式面對自身力量，避免業魔和惡鬼誕生」（內部社會）。

或許在早季、以及人類眼中，化鼠仍然是不入眼的存在，就和眾多機器人一樣，危害人類就毀滅，繼續為人類服務就留下和平相處，人類從沒想過在他們抗爭之後要賦予化鼠或機器人什麼，就算他們大聲疾呼「我們是人類」，人類也只有站在自身的角度思考，繼續當他們是低種族的存在。

總結

《來自新世界》或許可以視作一部反烏托邦的科幻作品，雖然在寫作筆法上有一些未臻完美的地方，但這是因為我對於這方面有著偏執般的龜毛，才會如此花大量篇幅敘述。實際上，這些寫作筆法的小瑕疵並不會對一般閱讀有太大的干擾，換句話說，寫作手法上的討論純屬個人喜好，而正是因為對此書有莫大的喜愛，才會如此費盡心思解剖。

於本篇心得最後，還是再次重申這次的閱讀評價並非完全公正，因為是帶著先入為主的觀念閱讀，再加上朋友極力推薦，心中抱持著極高的期待。對我來說，《來自新世界》的確是一個很好的故事，閱讀時我會跟著早季一起緊張、在瞬死的時候感覺到可惜，還有故事中不淨貓、業魔、惡鬼的設定真的非常棒，融合傳說和日式元素的科幻未來也讓人耳目一新。

總括而言，這部作品就算在筆法上有一點點的粗糙，但在故事背景與劇情設計仍然可以讓讀者獲得足夠滿意的閱讀體驗。尤其適合喜愛日式科幻的讀者，或許這一部作品會成為心目中的經典之一。